和月牙泪作别后,黛香不知他尚在身后目送,就这样转身离去,她的步子迈得有些快,靛青色的衣袍翻滚得像是夜色里的海浪。
“黛香,你稍等一下,我还有事要同你商量。”
但尽管这样,她还是被祭司叫住。黛香脚步一顿,就转过身去,接着,她缓缓低下头去,说道:“祭司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祭司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只是伸出手去,握上了黛香的腕,细细端详着有许多年没曾相见了的孩子,淡淡地感叹了一句:“瘦了啊。看来名古屋的事情,让你费心了。这么多年,都让你一个人在那里。”
黛香听到这样的话,不知怎的鼻子好像是酸了一酸,她抽了抽鼻腔里那一股苦涩的气息,说道:“我都还好。操劳的是祭司大人……”
简短的叙旧过后,两个人没有再沉默,准确地说,是祭司快速地切入了正题,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跟着泪他们一起到中原来吗?”
黛香摇了摇头,没有回话,接着,她便收到了祭司大人的一声叹息:“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要求过你做什么,而你这么长时间,唯一要做的也确实就是成为一个快乐的孩子。只是如今,我也同样开始需要你的力量了。”
快乐的孩子。
黛香咀嚼着这个词语,竟然品出了很多的酸涩来。
每一个加入西剑流的人,似乎都在对命运提出遥不可及的愿望,而同样的,他们也都在暗中交托了应当偿还给命运的酬答——天宫伊织剥去了自由的翼,换得了绝妙的术法天分;宫本总司用早晚会在未来献出的灵魂,换得在西剑流钻研剑法的机会,而月牙家的兄弟为了月牙家族而与西剑流合作,得到的是潮水一样腥涩冰凉的流言蜚语。
然而,只有黛香,八岁那年她脱离了捆绑束缚她的家族,得以远走高飞至此,从此以后便自由自在地展开双翅,乘风扶摇。
可就在此刻,祭司在她面前弯了弯脖颈,低下头来,跟她说需要她的力量。
于是,就在西剑流祭司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黛香似乎听见筹码撞盅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伴着她一塌糊涂的命运。
但是黛香并没有反驳什么,反而同样将目光压得很低很低,她轻声问道:“那么,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祭司大人?”
“你多年来往返于东瀛和中原之间,想来你对中原也是颇多了解。所以,除却在入灵仪式那日为我助阵之外,待流主入主西剑流后,我需要你和信一起,辅佐流主。”
“什么?”黛香一时愣怔,竟然怔怔忡忡地惊叫出来,“可是,祭司大人,如今的西剑流属于您啊。您与柳生大人为此奋斗百年,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还是说……”
“您……不要我们了吗?”
“怎么会。”不知为何,黛香竟然觉得祭司的声音中有些疲惫,“你们这些孩子,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我怎么会抛弃你们呢?只不过……”
祭司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黛香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祭司的注视。而不知为何,她仿佛在今夜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在她尚且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扯着柳生大人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走到西剑流那日,祭司也是这般注视着她,像看着自己在水面里的倒影,温柔而又悲伤。
那个时候的祭司大人曾问过,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时的黛香说,智者不谋,则社稷倾颓;辩者不使,则国家不通,勇者不斗,则边防孱弱。所以,她想都试一试、想成为一个更厉害的人。
可是,祭司大人让她成为了一个更自由的人,在最不可能拥有自由的西剑流中,允诺了她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的力量。
“黛香。”
黛香还没来得及踏入纷繁复杂的回忆里,就听见祭司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理由的话,我就将我的苦衷告诉你。”
“但是,我也同样希望……你能在听到这些事情之后,为我保守秘密。”
桐山守与柳生鬼哭相逢在百年前的一个午后。
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久到那些事情她已经记不清太多。她只记得当时她的父亲在喝令自己站起来,掌心处被沙砾擦蹭过后灼痛的感觉尚在,可她来不及迟疑、甚至来不及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落泪。因为她的父亲尚且嫌弃她的动作太慢了些,一伸手就要将她拽起。
倒是一旁的柳生阵见状,先是出言安慰桐山守,而后又温声劝慰桐山守的父亲,说人生很长,一切都不急于这一时,无论如何也不该逼迫一个孩子。
桐山守在这时低下头去,用指腹抹去掌心上留下的沙砾和薄薄一层灰土,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直到柳生阵向着远处抬手,唤来自己的儿子。
“从今天起,你就是守的贴身守卫,哪怕是未来要牺牲你自己的生命,也都要尽全力保护守的安全,知道吗?”
听到这里,桐山守终于抬起了头,向着那个被叫来的少年望去。她注意到那少年在点头应答前,最后一次望向远处嬉笑的孩子们,望向她也曾无数次远眺过的场景。
于是,桐山守又一次垂下了目光。
从那以后,柳生鬼哭像一道影子,跟随在桐山守身后。
哪怕她消失不见时,那样的一道影子也会来找她。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在看什么?”
十几年后的桐山守仍旧独坐高处,望着当年那群孩子们曾嬉闹过的那处空地。柳生鬼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脱口而出:“啊,年年都会有新的小孩到西剑流里来,实在不懂,你总是看着这些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得面对这一切?”
柳生鬼哭一愣,半晌才讷讷地问她在说什么。桐山守也不计较,只是叹了口气,背对着这个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说道:“自小,我就一直被父亲大人扮成男孩子的模样,而且还要每天喝药,来让自己的声音变粗,这些事都不是我想要的。每次看到其他女孩子都能够开开心心的一起嬉戏,我实在好羡慕。”
柳生鬼哭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沉默了半晌,才说道:“这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西剑流,相信其他人知道后,一定会对你感到敬佩的。”
可她不想成为西剑流之主,她只想要普通的人生。
从她有记忆以来,她的父亲就是一个溺死在回忆里的懦夫。在母亲走后,他时常饮酒,抱着酒坛直到酩酊大醉,又在桐山守为他送来醒酒汤的时候,和着一团团酒气喃喃自语。
他说,对不起,薰,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会是一个快乐的女孩。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一切都没有办法重来了。
如果西剑流部众知道,他们的领导者不过是亲手扼死妻子的陪嫁侍女,只为掩盖真相的凶犯,他们会如何想呢?
当他十指并拢扼住那侍女纤弱的颈时,一切就已经没法回头了。他的罪孽、他的恶念,让桐山薰成为了一个蒙着血色,见不得人的存在。
“所以,我想让炎魔复生。不仅仅是因为我和柳生依靠禁术存活百年,他成为不死之身,而我仅剩这宛若枯骨的一具残躯。若是想恢复正常,只有消耗所有的禁术复活当年的西剑流之主。”说到这里,桐山薰深深地叹了口气,“还因为,他本就是西剑流最初的主人。”
“如果桐山家的注定要在我这里断却,那不如让我启动禁术,将西剑流还给千年前那个原本的主人。反正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不该出生的罪人。”
她的出生,断绝了父亲的希望与母亲的生命,她的成长,又抹去了柳生的自由和死去的权利。
桐山薰,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存在。
“不,祭司大人不要这样说……”黛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哑着嗓子开口,“祭司大人答应留我在西剑流,教我修习术法,这么多年又像亲人一样照顾我。祭司大人如何说自己是罪人?”
“若不是您,我要一辈子都蛰伏在我弟弟的阴影之下。”
桐山薰没有回应黛香殷殷切切的感情,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半是命令又半是恳求地说道:“黛香,待流主接手西剑流后,你要乖乖听从他的命令。”
黛香没有回答桐山薰的话。
这一晚,又或者是桐山薰在讲述自己的故事的这短短一刻里,黛香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太多她本不能接受的事情。
祭司大人的宿命、柳生大人的宿命。
还有她自己的。
人与人的宿命之间连成了线,织成了网,将她这样小小一尾鱼牢牢困住。
桐山薰又一次呼唤道:“黛香。你,听见了吗?”
黛香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缓缓俯身弓腰,向着桐山薰鞠了一躬:“谨遵祭司大人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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