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师兄,你快一点啦。我们不是急着要去见银燕吗?”
竹林之中,有一个小姑娘拎着手中长刀向前疾行,这姑娘脚步轻快,轻轻松松地绕开竹林间的枝叶和脚下刚冒了个尖的竹笋。然而,就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刻,冷风骤起,吹开了覆在她眼上的丝绸。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
而就在这时,方才那还慢悠悠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忽然足尖一点,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即将要飞向远处的绸带。接着,便见那少年轻飘飘地吹了个口哨,踱上前来,将那绸带给这小姑娘围好。
他手上动作不停,紧跟着就唠叨开了:“哎呀,师妹哦,你急什么?银燕那么大一个人了,又丢不了。倒是你,眼睛还没完全好,跑得这么快是做什么?唉,师尊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可以把你安顿在他身边,非要让我和你一起走。唉唉、这下麻烦咯,跟着你,我怎么去当大英雄?”
听了最后一句话,那小姑娘脸色变了,登时扬眉,朝着少年伸出手去,在他还未来得及缩回去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说道:“喂,剑无极!你是什么意思?嫌弃我了?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师尊和我师尊现在都要闭关修炼,我还不想跟着你呢!”
剑无极痛得龇牙咧嘴,连声讨扰,却在心里头忍不住暗想——他就知道,这小师妹看着弱不禁风,实则心狠手辣,尤其是跟着樱吹雪那凶女人几年,下手越发狠毒了!
他这小师妹名唤闻樱,是当年他师尊与师娘来到中原时所收下的弟子,而在天地两部尚未创立的那段日子里,宫本总司和樱吹雪暂住在一位农户的家中,那农户是位鳏夫,连年灾荒夺走了他的妻子,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盲眼的孩子,可他仍旧有着中原人特有的乐天知命,每天扛着锄头去犁那被晒出了粗糙裂痕的土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水,农户不在家中的日子,便是宫本总司和樱吹雪照看那个孩子,除却一双浑浊的灰色瞳仁,这个大明踩着王朝末章出生的孩子尚且没有被天灾夺走活力,面颊和四肢都带着些属于孩子的圆润,虽然目不视物,可听力却极好,时常看着宫本总司和樱吹雪的方向,扬起嘴角冲他们笑起来,他们从东瀛带回来的流亡少主剑无极也极喜爱这个孩子,常常一口一个“阿妹”地喊她。
剑无极还记得,樱吹雪用自己在东瀛的发簪首饰进城换了米面,虽然五个人挤在一处,过得并不宽裕,但至少好过了之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看着坐在剑无极怀中寻着声音伸手去抓拨浪鼓的小女娃,不知怎得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日子过得这么苦,怎么不把这孩子卖掉?”
樱吹雪这话说来并无恶意,她进城去换米面的时候见惯了这样的惨象,易子而食,抛妻弃子,及她膝盖的幼童被插上了草标,哭红了双眼的姑娘跪在路边,身后是卷着草席无处下葬的尸体,在滚烫的夏日里蒸煮出一股浓重的腐味来。她两次穿城而过,一次捧着华美的金簪银饰,一次牵着拖着粮袋的骡子,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滚烫的烟火,渴求的,嫉妒的,怨恨的。可樱吹雪只能沉默着在火场中走过,任由身后无数双手,无数只被烈日炙烤得快要蒸发的灵魂希求着想要拖拽住她的脚步。
那农户认识他们久了,也同样晓得樱吹雪无甚恶意,只是抓着那小女娃的手拍了又拍,脸上露出了近乎于麻木的笑容来,说:“我那媳妇就给我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我若是把这看不见的小女娃卖出去,哪一天我饿死了,咋去和她娘交待?”
樱吹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我在老家认识一位神医,若是哪一日,我要回家了,定然叫了她过来,让她帮你治好你孩子的眼睛。”
听到这话的剑无极没说话,只是闷闷地给那时候年岁尚小的闻樱夹了一筷子肉过去。他清楚,当宫本总司与樱吹雪决定带着他离开的那一刻,他们就再也回不去故土了。
而后来匪祸真的来了。樱吹雪带回来的那几麻袋粮食引来了匪徒贼人,宫本总司和樱吹雪踌躇着不肯拔出刀对中原人出手,但是犹豫间那农户就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只留下那个时候尚且还握不稳长剑的剑无极抱着闻见了血腥气而哇哇大哭起来的女娃。樱吹雪回头看去,那农户竟然在一汪已经快要冷却凝固了的血泊之中撑起尚有知觉的半截身子,挣扎着对樱吹雪说道:“求你……照顾、我的……我的孩子。她的,她的眼睛,还要拜托你……”
听到这里,樱吹雪终于不再犹豫些什么,手中拂拾一刀斩出鞘,伴着一瞬寒光飞去,漫天血雾散做红樱。顷刻间,原先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便只剩下堆叠一地的断颅残肢。
大地像是死去一样安静。
樱吹雪回身,抱起了那孩子。此时这孩子已经睡去,浑然不知她的父亲已经死去,也不知方才有一场瓢泼血雨落下。樱吹雪没有叫醒她,只是将这孩子小心地护在臂弯中,沉默地向前走去。而就在这时,宫本总司问道:“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樱吹雪如此回答道,“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容身之所。”
“我遇见了平贺森。”宫本总司平静地将话题继续下去,“他现在该叫云十方了。我听他说,西剑流到中原来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我们也应当加紧行动才是。”
于是,再后来的樱吹雪陪着宫本总司创立天地两部,纠集中原群侠共抗西剑流。宫本总司收下剑无极和雪山银燕为徒,又将溘钨斯传授给俏如来,天地两部的事情明面上交由宫本总司打理,实际上却是交由樱吹雪来统筹——在东瀛时祭司交给她的事情不多,除却术法,便是如何管理这庞大的西剑流。桐山家后继无人,天宫伊织这唯一的徒弟,想来就是祭司大人最后的希望。
但除此之外,樱吹雪到底不再想其他,亦无暇他顾,她除却处理天地两部诸多事宜,便是潜心教导当初她带走的女孩——这姑娘虽然目不视物,但是听力极佳,长大后又时常回忆起那一日樱吹雪挥刀时的场景,总说她听见了落樱的声音,是以樱吹雪为她取名闻樱。但又许是视线受阻的缘由,这姑娘修习樱斩总是差些味道,是以樱吹雪迟迟不能教她第二招,时日久了,她便也放弃,对樱吹雪说只练这一招防身也就够了,以后行走江湖,再没人敢欺负她这个盲眼的孤女。说着说着,她顿了顿,又睁着那双浑浊的灰瞳笑了起来,说道:“我将来定然不说我是你的徒弟,免得让你蒙羞。”
樱吹雪听了只觉得心酸,抬手敲了敲闻樱的额头,说:“如何就会蒙羞?将来我找人打造属于你的佩刀,再找医生治好了你的眼睛,最后将剩下两招刀法一并传授给你,你再走这江湖,不愁无处傍身。只需抬头挺胸,说你是我樱吹雪的弟子便是。”
而如今,闻樱的眼睛虽未被治好,刀法却更上一层楼了,如今樱斩已经被她练得出神入化,第二招樱月断也已经有了雏形。樱吹雪本想再留她几年,却奈何闻樱拉着她的肩膀撒娇,说如今剑无极和雪山银燕都可以出山,她自然也没有一直赖在自家师尊身边的道理。
樱吹雪无奈,只得答应,转头对着剑无极又变了脸色,她拿着手中拂拾一刀斩,用刀背在剑无极后背上狠敲两下,说若是在外行走江湖,胆敢欺负闻樱,她定要打断他两条腿。
到底是谁欺负谁!
这小师妹跟着樱吹雪这么多年,就没挨过打,性格更是娇纵了不少,再看她手里那把大刀,谁还敢欺负她?
剑无极想到这里,更是在心里头暗暗替自己抱冤叫屈,忙挣脱了手,连连告饶:“好了好了,师妹,你不是说要去找银燕吗,就别在这里……”
剑无极话还未说完,就见闻樱眉头一皱,一抬手捂上了他的嘴,说道:“闭嘴,别说话。我听到银燕的声音了!”
剑无极心说,你现在在哪里就听见银燕的声音,可一想到这姑娘耳力惊人,再见她表情也不大对,只得默不作声了。那闻樱收回手去,冲他招了招,说了一句“跟我来”之后,便踮起足尖,在林间飞掠起来。
似乎只是一眨眼,闻樱就像一只翠鸟一般快要消失在林间了,剑无极心道了一声麻烦,想到如今情势危机,别再让她撞上什么人,忙拔足追了过去。
“这才是溘钨斯真正的威力以及用法!看我的秘招——月牙·天斩!”
而正如闻樱所言,与此同时,雪山银燕正与西剑流的月牙岚对峙着。就在银燕危险之际,忽而有疾风掠过,有什么东西飞掠而出,正打在月牙岚的龙牙短刃上,只听“铛”的一声响过,有什么混着草木的气息,沾了月牙岚一脸,还有些草屑趁着这个机会钻进了他眼睫上去,惹得他一眨眼的功夫,便眼底生出细微的痒和泪意。趁着月牙岚刀锋偏转了方向的这个机会,一人挡下月牙岚攻势并迅速带走银燕。
至于那从暗处扔来暗器的家伙?
从头到尾就再没出现过。
月牙岚不可置信,摊开手掌望着虎口处的血痕,喃喃自语:“到底是谁?能挡下我的极招并伤我?这……这怎有可能?”
下一刻,他的目光一暗,猛地一甩手臂,冲着雪山银燕方才离去的方向说道:“雪山银燕,你我之间的胜负总有一天会有结果!你的性命,暂时留着吧!”
月牙岚离去,身后西剑流幻灵眼漂浮在空中,缓缓沿着雪山银燕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而就在它寻到踪迹后,雪山银燕方才回过神来,为自己调息运气后,才冲着僻静之处喊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出来吧!”
然而,林木窸窣声响过后,出现的却并不是雪山银燕预想中的人。一个蒙着眼的小姑娘张开手臂朝他飞扑过来:“银燕!好——久不见啦!”
“啊,闻姑娘!”
雪山银燕愣了一下,知道她素来是听音辨位,不敢擅自挪动位置,只得红着脸站在原地,打算生生接了她这个拥抱。
“无极剑,剑无极。招招残,敌无命!心情闷,很爱困。酒斟满,陪我饮!”
然而,还没等闻樱扑过来,雪山银燕就见剑无极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来,手臂一伸就将那小姑娘又拽了回来,又顺势一抬手,拔剑击碎雪山银燕身后的幻灵眼。
雪山银燕愣了一下:“啊!这……”
“你这个师弟,还是一样没神经!”剑无极嗤了一声,故作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唉,见到我没叫师兄就算了,竟然还多了一句哼。算我好心被雷击啦!自从你遇上那个尖耳朵开始,西剑流祭司所派的幻灵眼就一直在你的附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咯。你没发现也就算了,闻樱你呢?耳朵这么好,竟然没听见那东西在空中咻咻咻地飞喔?”
闻樱吐了吐舌头,说道:“我都发现了的东西,师兄哪里会不知道?我这不是急着见银燕,顺便给师兄你一个耍帅的机会嘛!”
雪山银燕倒是讷讷,应了句:“我完全没发现……”
剑无极听罢,顿时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唉,真是不知道你的溘钨斯是学去哪里?竟然一点也不会活用。”
雪山银燕听罢,更是愧疚:“……对不住!”
“唉唉唉、算啰,算啰!”剑无极听了这话,夸张地一摆手,说道,“等一下,我再教你溘钨斯其他的用法。”
“多谢你。对了,不知师父和师娘近来是否安好?”
剑无极似乎是呿了一声,说道:“他们喔,很好喔!师娘有闻樱那个鬼灵精的小妹照顾,这小姑娘嘴甜得狠,哄得师娘说,要是师妹掉一根头发,她都要揍我了喔!还有师尊?哎呀、师尊他哪会不好。大事自己都不做,硬要我出来!真是气死人!银燕,你讲这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不爽?”
然而,雪山银燕只是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乃是天经地义。银燕不会有任何怨言。”
剑无极被这话气得噎了片刻,才缓缓一叹:“……师父怎么会没大事收你这个这么正经的笨徒弟,真是使人心情郁卒!”
雪山银燕又是老老实实一低头:“……对不住!”
闻樱听雪山银燕不住地道歉,不由得吃吃地笑出声来,惹得剑无极颇为无奈地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这才又去搂过雪山银燕的肩,一边和他勾肩搭背,一边说道:“啊,算啰,算啰!师兄心情好,不和你计较,走吧!师父叫我去地部总门交代一些事情。你不是刚好要回去?这一路上,我再找时间教你如何活用溘钨斯。”
这回雪山银燕的点头可更添了几分诚恳:“多谢!”
“啧。”剑无极咂了咂嘴,转头又去看闻樱,“喔,你现在可是高兴了?一会儿去了地部总门,说不定能看到俏如来哦。”
闻樱听了这话,猛地一抬头向着剑无极看去:“真的?”
闻樱虽然眼睛上尚且蒙着一层绸布,但剑无极倒也不难想到,这姑娘若是有朝一日揭下那碍事的绸带,再听到俏如来的名字时,眼底会是何等一副雀跃的神采。
想到这里,剑无极莫名觉得心头憋闷,又呿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了。
“可恶!到地部总门之后,我一定要好好喝一摊!”
闻樱不解其意,转头望向雪山银燕:“他怎么了?”
雪山银燕更是茫然,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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