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悔峰上阴云笼罩。宫本总司负着那把逆刃刀迎着烈风向峰顶走去,偶一回望,不见长安见尘雾。他恍然间想起自己年少时和樱吹雪前去寻访东瀛神秘的铸剑师求剑求刀,亦是这般跋涉,这般步履不停。
当时的古辰雅久并不回身看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高高扬起手中的铁锤,将火星砸得四处飞溅,等到他打得累了,方才坐到一边去,端起渐渐温下来的茶,终于开口对着宫本总司和樱吹雪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宫本总司和樱吹雪面面相觑,双双嗫嚅了半晌,才是宫本总司垂下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为证剑道而来,为证剑道而去。”
樱吹雪当年的答案倒是干脆,她抱着手臂立在一旁,在宫本总司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想也未想便应声答道:“为了成为我自己,来与去,皆是这般。”
古辰雅久听罢,竟大笑起来,指了指宫本总司,又指了指樱吹雪,说道:“证剑道易,做自己难。不过,我铸两把刀赠你们,过些时日,便可以来取了。”
彼时的宫本总司尚且不明白,证道之路漫长崎岖,有多少人未等到达尽头就已经垂垂老矣,死在路上,怎得古辰雅久偏说做自己更难一些?
现在他明白了。天宫伊织,想成为樱吹雪。太难。太难。
宫本总司难免想到他与天宫伊织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来,那时候他尚且是个流落街头的幼童,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溜到酒家的后厨里偷东西吃,又寻了根木棍护身,直到他后来被祭司大人收养,带回西剑流,他跟在祭司大人身后慢慢地走,一扭头就看见天宫伊织站在不远处,踮着脚尖打量着被他抱在怀中不肯放手的木棍。
那时候的天宫伊织年岁也尚小,可早已经学会将自己樱色的发一点点盘成繁复的、沉重的模样来,见宫本总司回头看她,她招了招手,用术法飞去一只蝴蝶送他。
那蝴蝶轻飘飘的,落在宫本总司指尖没多久,就又飞远了。
蝴蝶飞得太轻、太快。宫本总司花了很多年才明白,那样的天宫伊织不是她想要的模样,于是,他在船舷处冲她伸手,说天地之大,你可以做你的樱吹雪。然后,宫本总司同样花了多年的时间才明白过来,留在中原的樱吹雪,是萧无名的妻子,是刀法精绝的女侠客,但唯独不是她想成为的那个樱吹雪。
“宫本总司,如何不见樱吹雪?我说过,今日我要挑战你们两人。”
这时候,任飘渺的声音响起,宫本总司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逆刃出鞘:“她不会来,有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任飘渺笑起来,无双剑从背后取下,又垂在他身边:“是吗,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
不悔峰下,人影憧憧。所来之人皆为观战,却又各怀心思,但仰首望去,却只见峰顶之处一片浓稠墨云,大风吹不尽,骤雨也洗不去,只见偶尔一片白茫茫剑光穿透云层伴着雷鸣劈降下来。
三招已尽。
一剑无声过后,天与地都骤然岑寂下来,就连迎面席卷而来的劲风也是沉默的,众人只见到一道白色的身影被剑势抛向空中,于是,不悔峰下的雪山银燕眸光亮了一瞬,在雨声渐起的那一刻高喊道:“胜了!是师尊胜了!”
然而,就在风声四起的瞬间,战局突变,不悔峰下没有人听见任飘渺究竟说了什么,但见那一道白衣掠影,忽而融进了新的剑光之中,向着已经垂剑而立的宫本总司飞去。
无数剑光,像不悔峰上的雨丝。
然而,比这急雨更急,烈风更烈的,是忽而乍起的两股剑势。
“樱——月断!” 一重是飘飞的樱色血雨。
“一剑无悔——!” 一重是席卷旷原的风。
两股剑势并立而行,最终又融为一体,驱散迎面而来的无数剑光,最终又击向任飘渺持无双剑的手臂。
“你方才那一招是什么,总司?一剑无悔?这可是无极剑法的第四招?总司,你——”
就在樱吹雪与宫本总司合招击退任飘渺过后的那一瞬,樱吹雪终于笑了起来,向着宫本总司看去,然而,就在樱吹雪回头的那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霎时之间便退尽了血色的脸上。因为她身后的宫本总司不知何时已经拄着剑半跪在地,胸前是一片洇染开的暗红血迹。
还是太慢、太慢。便是他们两个人合力,也未能抵挡任飘渺在败局之际顿悟的那一招。
樱吹雪伸手,想要搀扶宫本总司,却又担心因此触及他身上的伤口,只得缓缓滑下身子,和他一样半跪下来,她看着宫本总司,直到他棕色的眼瞳里映出属于她自己的影子,她才开口像是恳求一般说道:“总司……我,我来晚了。我们、我们下山,去看医生。你说过,击败了任飘渺我们便隐退……”
“伊织。你听我说。”
现在想让宫本总司说话,已经有些许的困难了,但宫本总司还是凑近了些,不顾贯穿心脉的伤口再一次被牵动,更不顾嘴边伴着微弱呼吸吐出的已经是夹杂着腥气的血沫,他只是向着樱吹雪靠近,并趁着这个机会说道:“伊织……我很喜欢那只蝴蝶。”
蝴蝶?什么蝴蝶?
樱吹雪来不及去细想,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去细细思索。因为接下来,她又听见宫本总司同她说道。
“但是,去做樱吹雪吧。”
*
垂死反击最终招气势磅礡无匹,但宫本总司一剑发出却是悔差三寸,天地哀嚎。宫本总司从不悔峰上坠落下来。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惊骇无比——他们的师尊以谁都未曾想到的方式死去,在一片飞掣的剑光当中跌下不悔峰,雪山银燕只觉得灵魂在体内震颤回响了一晌,再回过神来便已经错失了上前去拥住死去的师尊的机会。在所有人都静穆下来的那一刻,雪山银燕仿佛跌进了一重又一重山火当中,他滚烫的手握住冰冷的啸灵枪,在沉重的一片静默当中机械地嘶吼着两个词。
“还珠楼,杀——”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应和他,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淹没浸泡在大海一样深重的悲伤里,只有他举着枪,像是举着一面残破的战旗立于战场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雪山银燕没有办法将这一切拼凑回原来完整的面貌,也同样没办法再向前一步,为他的师尊报仇。
而就在这时候,是俏如来拉住了他,并质问一般地同他说,你到底想要多少人陪着你死。于是,那一刻的雪山银燕无言以对,他低下头,仿若是孤军奋战的将,身后是死去的战马死去的士卒以及流淌了一地的鲜血。
俏如来见雪山银燕无言,只得沉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风间壮士、霜姑娘,等他冷静了,为他解穴。”
俏如来说完,便带着百武会众将士转身离开,人群像是海水一样从雪山银燕身边流过,只有雨音霜走上前来,也跟着叹息一声,伸出手为雪山银燕点开了穴道,说道:“我为你解穴,但是……报仇不用急于一时。”
*
血色琉璃树前,冥医急匆匆地赶来,一看到那坐在树下的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说道:“哎呦,告别独眼龙之后,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一大群的妖怪,你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只差一点点,我就变成白骨了,幸好我还有一点本事,使出……喂,我说得这么紧张刺激,你不给我一点掌声,至少也应该应一下声吧,要不是知道你还有在喘气,我还以为我在跟一个死人讲话。”
默苍离扭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冥医,说道:“我不想打扰你的兴致。”
冥医听罢,轻飘飘地嗤了一声,说道:“哼,看你在那凉凉地擦镜,就知道你根本没有在为我担心啦。朋友做到这个样子,唉,了然啦。”
默苍离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继续道:“除非我是白日见鬼,不然有什么好担忧的。对了,你有病人来。”
“你你你……你讲得对,但是我就是不爽啊。”冥医说着,一转头,这才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抱着刀的蒙眼姑娘,他愣了一下,这才说道,“哦,闻樱啊,你来这里做什么……哦,是了,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宫本总司和任飘渺的战约。”
闻樱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地发闷,说道:“是……是还珠楼的副楼主告诉我此事的,然后,我、我就不想再让神蛊温皇医治我的眼睛,便让副楼主带我来了这里。”
冥医听了这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哎呦,小祖宗哦,你可别哭,上次我去给还珠楼的那位凤蝶姑娘诊治的时候,神蛊温皇可是告诉我,你的眼睛现在只差最关键的几步,只要有我的织命针在,给你打通了眼周的经络,你很快就会好起来,这段时间你可不要大悲大喜掉眼泪,不然可就好不了了哦。来,过来这边坐,我为你施针,等施了针,你这个药呢,再换上三次,就可以看见了。”
冥医一边为闻樱施针布药,一边又怕闻樱紧张,还同她攀谈着转移注意力:“不过,你也放心,以宫本总司的实力,怎么可能会赢不了任飘渺呢?一会儿啊,你师兄就会来……喔?你问哪个师兄,自然是你那个最俊俏的、俏如来师兄咯,放心放心,等你眼睛好了,就可以看到他……”
冥医手中的织命针撤下,话却还未说完,俏如来就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师尊,前辈……啊,闻姑娘,你也在这里?”
冥医看向俏如来,说道:“你会来这里,就代表宫本总司与任飘渺的决战已经结束了吧?看你的神色,宫本总司是不是赢了?来,快告诉你师妹,她可是很担心……”
“宫本师尊他身亡了。”
没等冥医说完,俏如来就打断了他的话,语速飞快地道出了结果。冥医愣了一下,下意识感叹道:“什么啊!他不但输掉,还死了?!”
在一旁沉默地擦拭着铜镜的默苍离在这时候终于开口了,问道:“宫本总司是怎样战败的,将战局讲一次给我听。”
俏如来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闻樱,犹豫了一下后,这才缓缓开口:“是。师尊原本占了上风,但致命一击没及时命中。任飘渺在危急关头领悟了剑十一,重创了师尊。”
冥医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觑着闻樱的神情,却仍是忍不住感叹道:“临阵悟招这也可以啊。这太犯规了,一点道理也没有,根本是上天存心要来搅局!”
然而,默苍离依旧冷漠地开口,追问道:“你说得不够详细,细细回想,再说一次。”
“是。战局是这样,在不悔峰上……”
“我听得不够详细,细细回想,再说一次。”
“是。”
“回想清楚,再说一次。”
在默苍离的一次次逼问下,俏如来已经额冒冷汗,他却仍是点了点头,说道:“是。”
“再讲。回想清楚,再讲!”
“是!”
“不够,再讲!”
“是!”
“不够! 再讲!”
到了这时候,俏如来早已经嘴角渗血,但他仍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
“不够!再讲!”
一旁的冥医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担心俏如来,更忧虑一旁的闻樱,总算是开口制止道:“苍离啊,别再问了。”
然而,默苍离照旧只是平静地发问:“再说一次,宫本总司是怎样死的?”
“师尊他……他……”
俏如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猛地双膝跪倒,呕出大滩鲜血,冥医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扎针导气,颇为焦急地喊道:“啊,俏如来!冷静,调息。”
俏如来悲怒交加之下,又哭又笑,和着一口血气嘶声哑气地喊道:“哈哈哈,师尊他……死了!他死了!啊呵呵呵呵!”
俏如来一边喊着,一边将他那双手狠狠握成拳,锤着地面。压抑的情感难再隐藏,滴滴血泪落入尘土。难忘的关怀、提携,犹然在耳,然而斯人已远,终不可聚也。
默苍离看够了,这才缓缓道:“你悲伤的时间够了,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来意了。”
这话一出,饶是冥医也已经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你也有一点人性,现在这个情况……”
默苍离看了冥医一眼,平静地反问道:“我已经制造给他处理感情的时间了,若是让他压抑著这份感情上战场,那会害死多少人?”
俏如来抹了一把唇上的血,说道:“多谢前辈,俏如来没事。还有几件事情,也一并告知师尊与前辈……”
俏如来将这些事情交代完毕后,冥医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知道了,药材已经准备好了啊,动作算蛮快的,等一下我就去正气山庄。另外你说的幽灵魔刀,会吃人的鬼怪还有魔界……那个会吃人的鬼怪,应该就是我遇到的那些东西。嗯……这件事情确实有严重喔。”
俏如来应了一声,说道:“事情便是如此,徒儿告退。”
默苍离听到俏如来这样说,总算是朝着闻樱的方向瞥了一眼,这姑娘从始至终都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落雪的塑像,没有一点声音,让人疑心在宫本总司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她失去的似乎并不只是视觉,还被带走了一部分听觉。
她不适合再待在这儿。
默苍离开口,说道:“带上你的师妹。”
俏如来点点头,也同样平静,朝着闻樱伸出了手来,说道:“闻樱,我们走吧。”
闻樱绕开了俏如来朝她递过来的手,站起了身,径自离开了。俏如来见她的凤歌还被落在原地,连忙帮着她背起了那把沉甸甸的刀,跟在了这姑娘身后去。
血色琉璃树在他们身后倏然消失的那一刻,巨大的悲伤仍然没有放过俏如来,平地里一双无形的手,将俏如来狠狠攫住,让他绊了个踉跄。
听到这声音,闻樱总算显出了一丝慌乱的神态,回身扶住了俏如来的手臂,低声唤道:“俏如来……你,还好吗?”
闻樱一开口,浓烈的血气缠绵地扑到俏如来的面颊上。
俏如来一愣,这才注意到,闻樱的唇瓣在刚刚已经被她那只虎牙咬破了,下唇上满是弥散的血色,甚至又不仅如此,她的手掌也因为指甲嵌进了肉里而漫开了鲜血。
她的血在俏如来的衣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莲华。
俏如来闭上眼,深深一叹,拉着闻樱坐下后,这才从怀中掏出了手帕,一点点为她拭去唇上和手上的血色。
“闻樱,你……”
将闻樱受伤的手掌包扎好后,俏如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语发问:“闻樱,你若是难过,你可以……”
“我不可以。”
闻樱摇了摇头,风吹来时,她面上的白绸带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哀叹。
“我不可以流泪。”
她不可以流泪。
在今天。在这时。在抚养她长大的长辈死去的今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