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
这个季节总是多雨的，受哥哥的影响，即使出门时天气晴朗，吉田夏树也会随身携带一把雨伞。
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当身旁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尖叫着向屋檐下跑去的时候，夏树则一脸骄傲且镇定地撑开他那把黑色的“三太子”（日本某品牌雨伞）。
哥哥总是没错的，夏树歪着嘴笑。
雨势渐大，夏树走着走着就发起了呆。
今天的练习的时候，低音c总是吹不出来，尝试了好几次音调也还是偏高……那个渡边晴也倒是一如既往发挥稳定！
夏树握紧拳头，他才不会输给他！好！今天要回去练一百遍口型！！！
天色暗沉，公寓的楼道里已经亮起了灯，夏树抖了抖水，小心地将雨伞收起来。
今晚吃点什么好呢？冰箱里好像还有吃剩下的蛋包饭……不不不，还是吃拉面好了，还能配一些纳豆……
钥匙在锁芯转动，清脆的声音吸引了房内人的注意。
当夏树打开门时，客厅里坐着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望向他。
“哦？你回来了。”
幸司站起来，长腿一迈，三两步走到夏树面前，从他手里接过装着双簧管的琴盒。
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有点眼熟？
夏树张大嘴巴，用眼神向自家哥哥询问。
接收到信号，幸司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
他微笑着向琴音介绍：“琴音，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我的弟弟夏树。”
琴音？夏树呆滞的目光在虚空中凝滞了两三秒。
“菅原琴音？！”
他吼出声音来。
琴音双膝跪地，黑色的长礼服裙拖曳在榻榻米上，黑色的发、黑色的眸，睫毛轻轻颤动两下，她转过身子来优雅地点头致意：“我是菅原琴音。”
“……”
隔着餐桌大眼瞪小眼，夏树紧张地冒汗。
琴音抿下一口热咖啡，身体总算有些回暖。她看出夏树的不自在，于是开口辞行。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诶？这就回去了吗。”幸司明显有些不舍。
“是。”琴音点点头。
“那、那个，菅原小姐，我我……我……”夏树结结巴巴地出声：“可以向你请教一些问题吗！”
菅原小姐？
琴音忍住笑意，眉眼弯弯：“听幸司说你就读于北宇治高中，如果不嫌弃，可以叫我琴音学姐。”
“是！菅……琴音学姐！”
长相这么清冷疏离，没想到竟然意外地好相处。
夏树脸色微红，全然不顾幸司哀怨的眼神，高兴地指使着他：“哥哥，快把你那架双簧管拿过来，我要跟琴音学姐合奏！”
“双簧管呐……”琴音面露难色：“我已经很久没有吹奏过了。”
“为什么不请教你哥哥呢？幸司可是双簧管出身。”
因为哥哥上大学后也没有再碰过双簧管啦，而且，不请教你的话，怎么把你留下来啊。
这话被夏树咽在肚子里，只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笑容，悄悄对琴音耳语：“因为我要打败哥哥，所以我绝对要靠自己！”
“哥哥明明很有实力，初中高中时也为吹奏付出过许多辛苦，我无法接受他就这样放弃自己曾经热爱的事物……”
琴音心念一动。
“你们在聊什么呢？”幸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没什么。”琴音对夏树眨眨眼。
*
谱子在眼前摊开，琴音这才注意到是《silent life》。
“最终还是选择了这首吗。”她低声轻笑。
“什么？”夏树挠挠头。
“我说，开始吧。”琴音抬起胳膊。
“啊，是！”
夏树暗暗心惊，直接就开始吗？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琴音学姐初次接触这首曲子，居然也……
可是，来不及做出反应了，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从耳边流畅地传来，夏树的心脏狠狠一震。
愣了半秒钟，他错过了拍子。
琴音并没有停下等他，因为吹奏于她而言，是有魔力的、是庄严的、是不可以轻易停止的。
好厉害的专注力！夏树立刻严肃起来。
下个节拍响起之前，他做好准备加入进去。
只是，当他的唇按压在哨片上时，他突然不想发声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地因为在这首曲子里，名为菅原琴音的吹奏者已经牢牢占据了主导地位，任何突兀的吹奏加入进去，都会变成尴尬又生涩的“歪调儿”。
窗外是绵密细腻的雨声，清澈又规律。静谧的房间里，少女面容沉静，动作幅度缓慢，可那样情绪浓烈又悲伤的声音却源源不断地涌入耳蜗中。
天哪，近距离欣赏后更清晰了，他还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吹奏！
夏树的手微微颤抖，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震撼的心情在喉头翻涌。
兄弟俩对视一眼。
曲子结束。
“琴、琴音前辈，你的双簧管是在哪里学的？”
“你是一直都吹得这么好吗？”
“你一天练习几个小时啊？”
“对了，你，你说你很久没有吹过双簧管了，这话是真的吗！”
“我可以经常找你请教吗！”
眼看着夏树的脸就要怼到琴音的面前，幸司连忙将他拉开：“喂喂喂你小子——”
夏树“嘿嘿”一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吹了一个小节。
“就是这个部分，学姐，为什么我的音调总是偏高呢？”
琴音思索片刻：“你的唇抿得太用力太紧。”
她侧眸仔细观察，又道：“哨片好像也薄了一些，该换了。”
“原来如此！！！”
“还有还有……”
自己倒成外人了……幸司扶额苦笑。
“……”
雨势渐小，水雾却还浓着，霏霏细雨绒毛般落在脸颊，温柔又缱绻。
云层裂开一道口子，一抹极寡淡的月光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潇潇雨歇。
铃木先生将车子停在巷口，借着月光向幸司微微颔首。
上车之前，琴音问：“幸司，你为什么不继续吹奏了呢？”
没料到会被突然提问，幸司先是感动后是了然。
“菅原大小姐，怎么对我的事情感兴趣起来？”他帅气的脸上扬起一抹邪笑：“是夏树跟你说了什么吧。”
琴音沉默。
“……”
“没什么。”幸司神色释然：“我从不否认自己对双簧管的热爱，只是，当我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甚至比你还强的吹奏者时，一直以来建立的信心就会碎成一地啊。”
“小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长大之后，我总会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粒沙子、一颗尘土、一阵吹过去，连痕迹都不会留下的风罢了。”
“眼前是一道又一道无法逾越的横沟，努力在天才面前一文不值……”
“其实我打心底里讨厌这样的说法……但是，当你真正身处在横沟里向上仰望，发现没有光亮没有希冀，只有无数个难捱的黑夜时，你才会真的明白什么叫——”
“无力回天。”
这话说的沉重而沮丧，琴音尝试着理解。
她从没有自诩过天才。可是，她无法否认自小耳濡目染的熏陶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带给她的巨大利益。
在幸司面前，她没有立场。
幸司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
“但是呢，夏树他不同，始终保持着热忱，始终积极地面对挫折和挑战，我有预感，他一定能到达我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自嘲地笑笑：“就当是我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吧。”
“不过琴音，你要知道，即使我不再吹奏了，我的心也永远会为双簧管留一个位置。”
“只要能看着你、看着夏树，在吹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就会由衷地感到欣喜。”
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吉田幸司说这样的话，琴音的眼眶又酸又涩。
她盯着幸司，直到他的脸越来越红。
“我知道了。”
她扬起大大的笑容。
【然后，下一首曲子即将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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