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不如其名,坏事是一说一个准的——当晚,高热来袭。松叶将体温计拿过来看,屏幕显示的是四十度二。
“你可真是。”连城猜他的潜台词是“你可真行”,“出院不到一周,你的抵抗力没有完全恢复,淋雨怎么会不生病?”
到底是温柔的人,他简短数落了一两句,替她续上热水:“我去做饭,你睡一会儿吧。梦妖魔,麻烦你照看一下她了。”
梦妖魔的性子随了它的主人。它用意念操纵着被角掖了又掖,絮语着哄她入睡。连城沉沉睡去。她的梦里有淅沥的雨,暖黄调的灯光,以及红顶黑墙的家园。是的,家园。梦境被柔软的丝线包裹起来,像一只藏在蛹中的绿毛虫,她所做的只是沉睡,心无旁贷地沉睡。
“……连城?”
蛹破开了。
松叶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只托盘。她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却未牵动食欲。松叶将床头灯旋亮了些,她看见托盘放着一份海鲜茶碗蒸,一杯牛奶,一份切好的完美苹果,以及药片:“多少吃一些吧,你的身体需要能量。”
“松叶。”她说。
“怎么?”
“其实你不希望我记起什么,对不对?”
松叶按着台灯的手顿了一下,抬眼,他的紫色瞳孔是清澈且平静的:“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凭她当下的脑力,思索实在是一桩困难的事。松叶明了她的困境,笑了笑,手上支起小桌板:“我是你的家人,这一点千真万确。”
“…………”
“但我必须承认我不那么了解你。我不想隐瞒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是你的记忆,我不想加以任何曲解。一旦经我之口说出什么,那会不可避免地加入我的主观色彩,你理解么?”
连城握住杯子,浓香的牛奶淌过唇齿,送来些许说话的力气:“我,也许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松叶重复,而后微笑,“记忆是很重要的,当然。可是没有时限。连城,你可以用任意长的时间去回想,没有人会催促你责怪你。”
“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呢?”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被忘记的,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而已。”他说,“好了,快吃饭吧。”
她陷入不连贯的睡眠,热度如潮水涨落,在二十来个小时后趋于三十八度。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空气里有幽微的火焰的气味,她撑起身往下看,烈焰马窝在她的床边睡着——宝可梦们在轮流替她守夜,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以及内疚。正想要叫醒天然气,大吉声如洪钟:【你还好吗!】
自阴影中,它出现得无声无息。只是这一次,宝可梦的表情相当诚恳,搓着手向她低头:【那个时候,我不该那样做的……我是说,我不该睡过头的。】
“说什么呀你。”连城靠进柔软的床被里,“我不是小孩子了,没理由事事让你操心。道什么歉。”
耿鬼仍是一脸难以启齿,但它确实到此为止了:【好吧,你想要点什么吗?】
“我想再睡一会儿。对了,让天然气回去睡吧。”她说,“一点小病,别这么大动干戈。”
晌午时分她于决定起床,在缘朱道馆的园林间小走,间或翻看书架上的书,早早地用过晚餐便昏沉地睡去了。醒时只见日光渗入窗棂,将指尖描上一层金边。尼多王坐在她床边的地面上,两手垂下,两腿岔着,怪兽形的大脑袋一低一低,吹出一个鼻涕泡来。连城不禁微笑,手上够向杯子,随即意识到杯中是空空的。
得下楼去烧一壶水……
她慢慢地撑起身来,伸脚踩到了拖鞋里。小小一颗脑袋,直立时含着莫大的分量,压得四肢软绵绵的,但不至于这一点小事去叨扰松叶或宝可梦。何必呢?她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甘似的情绪:她何曾,何曾是这样没用的人?
连城一步步地挪向房外,握住楼梯扶手。起初尚可左右脚交替着向下行走,可低烧的大脑逐渐使得视野叠出残影,脚下的台阶竟模糊起来,辨不清边缘了。她闭上眼,脚尖摸索着一阶阶地下去,下到底层,听见松叶说话的声音:“那天的事,你不必在意太多……”
他在同谁说话?
疑问在她的脑中一掠而过——掠过去了,然后掠了回来——耳熟能详的声音响起来了:“公交车上有……的人,我担心……”
渡?
不合时宜的眩晕感袭来,连城决定放弃窃听:渡的音量不高,听得不甚清晰,且她如今的形象不适合面见那个男人。何必呢?将虚弱黯淡的一张脸呈现在他的面前,只为求得几句带着同情的宽慰?
厨房里的烧水壶留有一些水量,是松泡茶烧过的,已经冰凉冰凉了。她摁下开关,听着那水分子在壶内滋滋振动起来,往后两步,坐到了餐桌边的一张座椅上。
“滋滋……滋滋……”
远远看见液晶屏上的数字在跳,从四十度到五十度,五十度到六十度,等得她些微心焦。连城屈起腿,光裸的脚掌踩到椅子面上,沉重的脑袋总算有了一个摆放之处——在膝盖上。她的喉咙十分干渴,于是等待更加漫长,高烧后的大脑如同一坨烤成糊糊的的布丁,思维能力短暂缺位。蓦然,楼梯上传开了“咚咚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惊得她手臂一动:“噼啪——”
玻璃杯被手肘撞落。同时,尼多王一把推开了厨房门:“Nido!!!”
……一连串的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
预置在杯中的凉水在地砖上蔓延开来,其间浸着一片片碎玻璃块,在晨光中折射着锋利的光。“这是怎么了?”松叶紧接着赶到,身后是渡,连城下意识地想动,被渡出声喝止了:“别动。”
松叶的反应比他慢一拍,但也明白过来:“地上有玻璃碎片,你先别动。”
连城被困在了小小的椅子上。她的睡裤脚下露出一排脚趾,扒着椅子边缘,不安地颤动着。松叶很快拿着扫帚簸箕回来,哗啦啦地将碎片拨过去:“想喝水?你该同尼多王说一声的。”
渡在看她,连城感受得到。她将脑袋低下去了:“嗯……”
“先回房吧。尼多王,麻烦你把她——”
背回去、抱回去?幽灵系的道馆首领望着浑身毒刺的宝可梦,哑然。尼多王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低头看看覆着尖刺的手臂与手掌,懊恼似地嚎了一嗓子。
“我来吧。”渡说。
青年的手托进她的膝窝里时,连城仍在宕机,然后她的肩膀被温热的掌心揽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哎!”
“失礼。”声音从她的头顶落下,同步能感受到胸腔的震颤。连城抬头,视野触到凸起的锁骨与喉结,被烫到似地收了回来。
“Nido!Nido!”尼多王在后头追赶着,厚重的身躯在楼梯上踩出“咚咚咚,咚咚咚”的声响。连城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渡已健步如飞地进了卧室,架势平稳地,将她安放在了卧床一角。
连城手脚并用,以一个尽可能美观的姿势钻进被子:“谢谢。”她想给他一个笑容,权衡良久,终是觉得病容有碍观瞻,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渡没说什么,点点头,这时松叶的梦妖魔飘进门来,念力举着一杯稍烫的水:“梦~”
“啊,也谢谢你。”
连城从药板中拆出药片时,渡说:“请多保重。”潜台词是要走了。
“嗯。”连城说,“谢谢你……搬,搬我。”
朦胧的光影里,渡的唇角似乎动了一下,是笑容?或是一个不以为意的表情?连城无从分辨。她从床上探出半个身位,想要看得更远些,可那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已消失在了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下了。
※
“‘北上乡自助烤肉’,还是‘卡洛斯絮语餐厅’?”松叶将广告单递给她。
连城戳着下颌想了一会儿:“卡洛斯絮语餐厅。我好久没吃卡洛斯菜了!”
从病来到病去,整整费去一周七天。周末的道馆营业时间后,松叶领着她与宝可梦去了中心城区的高档餐厅。餐厅的名字叫作“卡洛斯絮语”,主厨是卡洛斯的风絮镇出身,厨艺是一等一的精湛。前菜、主食、甜品……宝可梦们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连城亦很尽兴。只是临离开时,她从二楼的盥洗室出来,竟在楼下瞧见了意想不到的身影。
渡?
印象里他总是穿着蓝黑色的制服,极少如今日这般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挺括又体面。他去见谁?满肚子的好奇在下一秒转为震惊,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名粉白裙子的女性从计程车上下来,两人短暂交谈,肩并肩地走进了“卡洛斯絮语”。
松叶仍在位子上等她,因此不该走得太远——不算远吧?只是看一看而已,连城想。她踩到楼梯上,慢慢下到半层,从雕花的扶手缝隙窥看进门的人,犹觉瞧不真切,又下了四分之一层:那女性与主厨交谈着——是的,主厨亲自前来迎接——说的是卡洛斯语。连城听她的音色温柔,年岁不多大的样子,穿的是珍珠色的抽褶高腰裙,单看背影便是美的。渡从旁看着他们,侧脸被灯光些微模糊了。连城揣度得入神,不防他一个转头,两人的视线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撞在一起。
“…………”
“…………”
不超过三秒的对视。渡将目光收了回去,脸色近乎漠然。而后那女性侧过头来对他说话,这一次说的是标准的关都话了:“我们走吧。”
回程连城一路沉默,松叶留意到了,几度斟酌,倒是先让她开了口:“渡有交往中的对象吗?”
松叶:“?”
他的表情与沉默被解读为无措,连城深深叹气,将头低了下去:“你早说嘛……”
“不是。”松叶终于找回声音,“我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你听谁说的?”
小姑娘抬头,眼神从死寂到活泛无缝切换:“没——没有吗?”
松叶谨慎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回答:“如果有我大概率会知道……”
连城已经高兴起来了,一把牵住他的袖子:“你懂得超多的,我就知道。”继而眨着眼问他,“那,或许你知道他有中意的人吗?”
松叶的表情更复杂了。
“你看,他是我的上级。”他用讲道理的语气说道,“我不会读心术,我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有千里眼呀。”连城说,“好啦,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亲爱的表哥~”
她是当真兴高采烈了,一晃一晃地上了楼去。途中耿鬼飞下来,被她搂住转了个圈,再想去抱叶伊布时,爱干净的小家伙尖叫着躲开了——洗手!洗手!大约是这样喊着的吧。松叶袖手看着,眼底浮起一点笑意。
“她活泼起来,教人有些吃不消。”他对梦妖魔说,“但也不赖,你说呢?”
“梦~”梦妖魔弯着眼睛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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