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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摩尔纹

现pa,虐文基调he,视角转换较为频繁,多数为第三人称 景元视角第一人称。

序: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位熟人,明知他是盅烈酒,却偏要作清茶入喉。

——

“你想做什么?”

“复合。”

半夜两点三十五分,列表置顶三年没半条可见消息的前男友突然找上门,先不说从哪儿弄来的地址,单论他一声不吭地在门外站了二十多分钟这一件事就足够令人发指。

景元有些发笑,该说他其实找了个好时间吗?换作青天白日在屋底下抱臂靠墙等着当事人出面和解,叫他人看到没准要传上几天情深意切“望夫石”的谣言。

“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来接济你?”

刃还是跟以前一样,“服软”这个词在他的个人词典中已经成了“对峙直至他人示弱”的变种概括。

“你现在是这样想的?”他开口,没有半点旧人该有的尬尴情绪。

“别反问我,我只要一个回答,是需要接济吗?”

景元莫名觉得烦躁,嘴角常挂着的公式微笑几不可见,他急需一份承诺,即使它的实现概率可能也是不到两成。

“……”

“是。”

他猛地把刃拉进屋子,也不怕扰民,“砰——”地一声甩上门。窗玻璃上蒙的灰尘表面结了霜,浓雾似的又像被纱布裹挟。木地板上罩了层橘红,楼梯是水泥砖块上了漆,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处猫爪印记,上楼的转角处又突兀地改成金属镂空,部分外壳破损脱落,看起来已经不大结实了。

“看够了吗,你有什么想说的?”景元冷冷地提醒将刃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找你复合,”他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扩展了三个字又复述一遍,顿了下,抬头瞟了眼头顶,对着仿佛被烟熏过有些发黑的天花板补充道,“这儿很破。”

“是,我当然知道,所以呢?”

“我接济你。”

哈,没人告诉过你你其实并不适合讲冷笑话吗?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现说出句很酷的话,以为是在演什么晚八点档狗血偶像剧吗?那种——既烂尾又为了圈钱开了无厘头番外的资本产物。

但更为之可笑的是,我可能,可能还会相信,甚至是可悲地祈愿,那对于意难平的观众来说算得上是施予的番外,也许将由全新的制作组来呈现,希冀的,充满未知的……新篇章。

“好,你接济我,你住在这,我的一切,都要交给你。”

——

起:回忆与情感给他上了层虚焦的噪点滤镜,于是当我回头望时,再难看清他的模样。

——

高中与初中的距离很远,不只是距离上的,思想、心态,还有不知道路的尽头是对是错的未来。

教师闲暇谈资时夸耀出口的高年级榜样人物中有他,每次月考放榜公之于众排列前茅的印刷名单中有他,就连穿过那些挤出时间接水的人群时,只言片语勾勒出的也是他。

这样的泛人气约等于一本在烦闷重压下到处传阅的小众读物。人总是会对分外耀眼的东西产生敬仰之情,我的意思是,只可远观,也无法靠近。我本觉得自己与他应当毫无交集,最多只能在抬头望向对面教学楼时瞥见一个似是而非被光影虚化了的背影。

但是,故事的主角需要有机会相遇结识,不论是巧合还是设计,是烂片还是神作。

“这是景元,我堂弟。”

五个人的圆桌会谈,丹枫哥,白珩和镜流姐,我和他。

镜流嘱托他——也许是嘱托我。

“你跟他多认识认识,这小子就在你对面初中部。”

“不需要……”

“应星,景元他很聪明的,能力又强对人友善。”白珩姐跟他商量。

“……”

“应星……”

“我说过了,不需要,他跟我没关系。”他的语气平得很冷淡,很单调,话音未落便转身想要离开。

“孤傲”,“清高”,“生人勿近”……数个意义相近的词几乎在同一瞬间挤在我的脑海里,像他这样的人,有些人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做不到深交。

“应星哥”,但是,我携着不知从哪来的觉得自己能够步入他视野的勇气喊住他,样貌,成绩,名气,人缘,或者是,似有若无的好运?于是我说,

“来都来了,你好,我是景元。”

“来都来了,我明天的早饭交给你做怎么样。”与那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大概是语气,以及我再也信不过的好运。

他说,好,又问我,现在他该睡哪?

我回他,你睡床,总不能让客人没地方休息。他看着我,如果,他的习惯没怎么变,我想,那双眼里大概是名为“不满”的情绪。我当然知道他在不满些什么,但依旧装作看不懂的样子自顾自地另寻他处睡觉。

扰人清梦实在令人痛苦,但在迷迷糊糊间又见他轻悄悄摸到厨房——无论是没来得及吃晚饭做给自己的,还是真的答应我的话,赶在天亮前给我一个交代,总之,这种久违的熟稔感与信任的确让我安心。

“做了面,在冰箱。”他当然知道我没睡着,慢悠悠走到沙发边,开口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

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个点该吃早饭?我叹了口气,想,该不会要我自己热。

说实话,我其实从未吃过一顿他单独做的东西,之前种种,要不是我接下任务,要不就是,我们共同完成。现在想来,诸多朋友都曾有意无意地提起,“你是不是付出的过多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他真的喜欢你吗?”这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爱情大概真的会使人盲目。

出门前我看了眼冰箱上层,有些惊喜但并不意外,但我没拿走,空着手走出屋子的上班路上竟觉到一丝诡异的愉悦情绪,想了想,猜测也许是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戏码的确能让我从他身上找回些丢失的尊严。我知道,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平静地发泄不满与愤怒的机会。

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怪他的意思——也许以前我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你要去爱人,去维持这段感情,便不会想到自己要付出多少才会有回报,只是会想,我这么做,他会开心一点吗?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爱情是一场不等价交换,就像,有只流浪猫从某个草丛里叼来一张皱皱巴巴破损得只剩一半的百元大钞,不远处目睹一切的你去超市花了一元五角购入一根火腿肠,咪咪咪咪地哄着它开心,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笔不错买卖。也许这张钞票拿去银行价值砍半,也许那根火腿肠盐分过高猫咪不宜食用。你的朋友说你“赚大发了”,猫咪的朋友说它“太幸运了”,但这些话,你们又认同多少呢?谁又在乎呢?

与其说是交易,不如称之为价值兑换,有些人的摊位上垃圾可以兑换金子,有些人的摊位汇率就已经是一百比一,而有些人,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是,只收不出,永不补货上新的“已兑换完”。

我喜欢上他时才初二,有意识地去打听他的消息,将自己与他作比较,努力想要赶上并且超过他,后来我才想明白,这喜欢里掺着太多仰慕与胜负,我真正爱上他,该是那个雨夜。

“叛逆”,是我在之后一个月决定用来形容他的第四个词,他干了许多作为高中生不该干的事,逃课,打架,纹身……黑墨攀在腕间,像道枷锁般绕上一圈,我不敢置信他竟然纹在这么明目张胆的位置,也总觉得他是个个性十足挑战权威的家伙,就连老师大概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你纹的什么?”游弋在上的指尖,隐约能感触到一些凸起。

他抽回手,说,“什么也不是。”

“你没吃早饭。”

工作完回到家,我才再次确认他的存在。我放下相机随口说了句太忙,忘了吃。他对着桌边的硬币和内存卡冷笑,骂我这些东西倒是记得牢靠。

“刻意记下的东西都忘不了。”

家里的东西被他动过了。他没有将物品放回原位的意识,至少是对于我的,也许是觉得麻烦,也许是觉得我不会计较,谁知道呢?那张合照其实很显眼,卧室进门挂在墙上,五个人的合照,他取下来,放在了床头。

“摄影作业有些麻烦,能再教教我吗?”我抬手把相框挂回去,努力扼制住喉间的哽咽。

“你现在可比我精通。”

“就在旁边帮忙也不行吗?”

他帮我竖好三脚架顺带调了平,我看着相机的反馈画面,说,“你知道低通滤波器吗?这里面有。”

他很给面子,问我,“做什么用?”

“就像p图时候开的磨皮,切除最高频率,使任何比像素小的细节都会被柔化。简单来说,可以用来减少摩尔纹的产生。”

“不过,”我按下快门,又说“我不是很喜欢,有时候会故意把它拆下来。”

“会很麻烦吧。”

“不正确的步骤和不适当的工具会对相机功能造成损伤。”

——

承:人际关系是一张网,它可以是不慎跌落悬崖时兜住你的一面缓冲带,当然也可以在有意针对下成为几根不断勒紧的缢索。

——

我常常是作为一个听众,听人讲故事是件对于消磨时间而言十分有趣的行为。听,接着在脑中构建想象画面,最后调上固有的基调色彩。那时想的,大概都是暖色调的吧,锐化降低,曝光拉高,随记忆流动添加的时间痕迹和一降再降的清晰度。

小县城里没什么可玩的,通向游乐场、电影院的导航路线至少运行三十公里,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三人成虎,更别提他们四人,创造出可玩的东西便更多了。县城的小巷四通八达,少了死路和堆在角落的绿皮垃圾桶——没什么人会在巷子里丢垃圾——每条巷子的墙壁里都嵌着人家,安在高处积灰蓄油的排风扇,挤在最后两级台阶边上的铁皮桶——什么东西都能往里丢。不同的大概是城市里的小广告由物业处理,而像这县城巷子里的那些就成了孩子们的玩物。

爬高,扣边,粘连,捏紧,接着裹起一层又一层,蝗虫似的伸长手臂顺着路一直走,手里的胶球跟着逐渐变大。无论是什么“住房出租”、“回收礼品”、“速□□件”还是各种家具维修,印着白色亮黄色的联系方式,都不会有人在意,反而是“这个大”、“这个好撕”、“这个颜色好看”诸如此类的话被念叨很久,就算是翻旧账时也要拉出来炫耀一番。

走到路的尽头——越变越宽敞,通向公路的地方,他们称之为尽头——于是停下脚步,拿出各自的战利品,小的作沙包,当个投掷物打在人身上也没什么份量,大的就作个足球,天地为球场,如果没作分割,也当然不会有球门得分的概念,等到球体变形,凹陷或是弯曲变扁,那便再换一个或是游戏到此为止——不必担心,这里的原材料小广告总能在一天之内死而复生。

某天他们站在一所整洁且一眼望不到边的学校前,不是正门,只是在某个侧面的铁围栏之外。

“我们翻进去。”

“为什么?”

“很有意思。”

他那时并不高,或许也因为心里还藏着点循规蹈矩的意思,抿唇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但朋友一个接着一个翻身跃入,隔着一道铁网,催促着,撺掇着。

“快进来。”

“真的不高。”

“别怕。”

“我们接着你,不会摔。”

你一言我一句,紧凑而强烈地擂动着心上的重鼓。

去吧,翻过去,跟他们一起。

脑子一热手脚并用向上爬,有人抓着他,有人托举他,有人惊呼不速之客的到来。

“保安!保安来了!”

“快翻回去。”

“等一下……”

“快下来啊——”

“快躲起来,别被发现了。”

心跳越来越快,保安问了什么?不记得了,批评了吗?不记得了,怎么出来的?不记得了,明明只是一场幼时的玩闹,怎么像是触发了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他说,我记不清了,你去问他们吧。

其实没人比他记得更清了。

我在爱上他之前的角色很清晰,学校的学生,某人的孩子……而在这之后,我的其他身份才跟着慢慢长出。

“你以后想做什么?”

“想拍电影。”

“那就是导演。”

“我也想自己写剧本。”

“那就做编导吧。”

攒钱拿到手的第一台设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单反,翻看他带给我的有关摄像基础的书籍一遍又一遍,潜影,显影,得到负像,叠加新胶片进行曝光,原理基础有时真的不如上手实操来得明了。

“拍出来这一块是花的。”

“这是摩尔纹。”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吗?”

“三种方法,第一种,换角度拍,第二种,放大拍,第三种,不拍。你自己选。”

他那时就是这么跟我解释。

摩尔纹产生的原因是:比像素更小的细节无法得到正确的解读,于是就有了错误的细节。

白珩姐是我在升入初三时离开的,悄无声息地,就连转学的讯息也是从他人口中听来。

“她为什么会走?”

“景元,问这些没有意义。”

“你早就知道吗?”

“……不算。”

白珩姐还在时,比起我,他总与镜流姐和丹枫哥他们更亲近些。

起先我总觉得是因为我们之间行经路程有点远,来回不大方便,交流自然而然就变得少,但之后我想方设法地赶到他身边时,得到的却是拌嘴与争吵。

有时我真的会因此生气,但更多时候,在走回初中部的路上回想明明毫无营养的争吵内容时,为什么会觉得有些无奈和心疼呢?

我们收养了一只猫,流浪猫,不脏,它很干净,也总是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为什么要收养它?啊,大概是——这里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太少了,其实说是收养,可能还是“收编”合适些。它还是可以每天从早到晚在外,下雨了回趟屋,饿了找路人讨要或者回来找固定食盆,唯一不满的,可能是被剥夺了生育的权利。

为了方便照顾它,我们采取了一些必要措施,是的,我们后来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在他答应试着跟我交往之后。

我不懂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要互相折磨,比起恋爱,我更认为我们度过了一段婚姻。这不是在说什么甜蜜的话,我们之间其实充斥着一种名叫“麻木”的东西,因此,我谈婚姻,只是莫名想到了“七年之痒”。有人说,这人吃软不吃硬,错了,那家伙真的软硬都不吃。我确信我们之间是有恨的,他的恨。

其实那很明显,毕竟作为当事人之一,我俨然是站在了他的另一面。

十八岁从来不是什么分水岭,长大是越来越胆小,成长把友谊变成了烂摊子,又或许是枚定时炸弹。当有人开始计较责任,清算后果,分析得失利弊时,选择怎样的断绝方式最为体面成了一个问题。

以白珩姐的转学为起点,一切紧锣密鼓,争执,敌视,怨言,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人际关系的确是一张网,可他们如今渐行渐远,铁石心肠,手起刀落就将这面网劈得粉碎。

白珩姐,她其实像一道屏障,抵挡着外界伤害,但一旦这防御被打破,里面的人便会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你们为什么要上赶着去约架?”

“他们说我们是……异类,还有白珩。”

“……白珩已经走了,你们想证明什么?”

外界的声音像风,从那处裂开的缝隙一刻不停地钻进,于是裂隙越来越大,溜进的细流成了凌冽的风刃。

起先是丹枫

“他爹妈早死了,好像是祖上跟校长沾亲带故还是世交来着,反正包吃包住在学校。”

“怪不得老师对他这么好,关系户啊,天天装成那个样子,以为自己多酷似的。”

“妈的,我真看不惯这种人。”

接着是镜流

“那家伙冷冰冰的,天天对着白珩跟个舔狗似的,现在人白珩走了,就没事可干了呗。”

“我听说她没准要转去白珩一个学校。”

“怎么可能啊,她成绩好,校长得求着她保证升学率哈哈哈哈,也是搞笑嘞。”

最后是应星

“很早之前转来的啊,好像是什么扶贫户?反正也整天那个死样子,也挺装一人,他还纹身!一不良少年。”

“拿着补助金去干这档子事啊,啧啧啧,这钱要是到了我手里该多好,这种人咋还没被退学。”

很遗憾,我这次不在列。

“你们班奇葩可真多哈,搞的我也想去你班了,每天这么多八卦,多有意思。”

“哈哈哈,来呗,你总分再考高三十分差不多。”

“我不行我不行,还得是你讲给我听。”

我就像是一块微单相机,默默记录着他们难以启齿的那一年。

臭鱼烂虾,乌合之众。

他们勒令白珩离开,并断绝所有联系,以将她重归于一只被擦得锃亮的看似华丽的笼子。

庸长的日子,麻木又茫然地过活,最后一天就那么到来。

“应星辍学了。”

“不读了?”

“对啊,突然就走了。”

“那他以后怎么办,都快高考了。”

小声的低语进入我的脑子,我想冲出教室去找他,但却被困死在座椅上,于是视线穿过窗子,越过那片风,在那么多个校服背影中穿行,却再没有一个属于他。

“景元,上课别看窗外。”

——

转:也许,观众就爱看这样糟烂的人生,越狗血越好,越糜烂越好,以言语构建藩篱,于是爱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

【致:刃

展信佳,

我承认,这封信件的确让我难以启笔,但偶然得知你近日又添建树,从他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还真是有些奇妙,恰逢中秋佳节,遂找人问来地址,琢磨着日子差不多便寄来了这封信。

首先当然是真诚恭贺,你一向是最优秀的那位,天赋异禀,郢匠挥斤,无论过程如何,我见证到了你的成功,但愿之后的日子里你依旧顺利。

多的话就行不必说了,以上,愿平步青云,也愿你不被俗物羁扰。

景元】

“这年头还有人写信,谁的?”银狼出门透气便看见刃靠在围栏边,见他没什么遮掩的意思,便凑近看了眼,“景元……好熟悉的名字,以前认识的人?”

“嗯。”夜里的风有些冷了,刃望着远处,指间轻夹着的烟就快烧到根部。

“关系很好吗?看你笑了下。”

“没有。”

“真的?当时提起从前的人你可不是这个反应。”

“……”刃沉默着,一言不发。

“好吧,我不多说了。”银狼摊了摊手,“手机借我用会儿哦。”

“嗯。”

致刃……致刃,展信佳。

景元说,他就像一只点燃的烟。

刃盯着落下的烟灰,抬手将火光按灭在台沿,想起这句话。

那是一团揉不开的瘀血,因为留下过青痕,所以就连外人也能知晓其中痛楚。恶语,粗言,冰冷却在身上烙下印记,冷落与排挤,不会有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足够置人于死地,那太正常不过了,像蛆虫一般,杀不光,灭不尽,甩不掉。

刚升入高三时,老师说,高三很忙,会有做不完的题,写不完的试卷。的确,很多人都将身子套在校服外壳里,低下头就埋在了堆积在课桌的书本试卷后面,笔尖刷刷,草稿纸一张又一张的写,空闲时间被压缩再压缩,恨不得将人掰成几份一起用。

但他觉得应该用另一个形容词更为准确,“闷”。所有人被闷在同一床被子里,大口喘息争夺氧气,表面上和和气气说着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事实上巴不得对方掀开被子以便自己既处在温暖区域又能得空偷取到一瞬的新鲜空气。

那是一种难以打破的平衡,被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笼罩着,接着从人心底蔓延,从罅隙中生长、寄生。无言默认的制度和规则是神,他们则是一步一步向前跪拜的朝圣者,但他们并不虔诚,而是被砍断手脚的反抗者,只得干些“偷腥”似的取乐项目,像是一群聚在一起聒噪的蝉,画地为牢。

纹的什么?

什么都不是。

刃将腕上的皮肉抚平,皮肉上的黑墨被拉扯变形,借着门外悬着的白炽灯,看清盘踞在上的一道又一道增生性瘢痕。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必须依靠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校内检查之前给我弄掉,我知道高三压力大,但这种事还是要仔细想想的,都快高考了,等到大学就轻松了,别想不开,影响不好。”

“纹身?要上报处分哈,还要做九个小时的义务劳动。”

“嗯。”

刃直起身将烟头丢进门口的铁皮桶,朝着门窗大开的屋里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玻璃门把手上挂了铁链但没上锁,刃顺着推拉两下便顺势落了。卷帘门被拉到一半,屋里也只开着一盏台灯,老板听见声响趿拉着拖鞋打着哈欠走出来。

这是他第三次以纹身为目的进入这里。

“大半夜的,又纹什么?”

“在这旁边加两个字母。”他抿着唇,像是接下来的话十分难以启齿,“快点。”

注意事项他先前就已经听过两次,老板念叨着什么“职业操守”又头头是道地给他背了一遍。

刃冷笑一声,揶揄道:“第一次纹我可没成年。”意思是,你哪有什么职业操守。

老板撇撇嘴,“这话说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可是冒着高额罚款的风险,况且你当时不还俩月就成年了,这农历阳历一掰扯,差不太多。”

“欸,这俩字母啥意思,你小情人?”

“真敢猜,”刃又冷笑,却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出去一趟”,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没说明去哪,没说明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刃走到公园,就那么靠在长椅上发呆,风衣被寒风呼呼吹响,路灯下盘踞的飞蛾吱啦啦地打着转,声音在黑暗中越变越小,他闭上眼,想,就这么死在这儿也不错。

第三次跟前两次还是有不同的,最直白的是没打麻醉,腕间的字母在突兀地跳动发出刺痛,刃扶额,只觉得真是命运作祟,也没空想什么死不死的了,站起身,终是对先前的那句“快点”负了责,照着记忆去找字母的使用人。

窗台上的盆栽植物犯着瞌睡,院子里还多了棵快人高的树,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亭亭玉立,生机勃勃?什么都生机勃勃的。刃靠在墙边,有些烦躁地想,景元又凭什么能把所有东西都养得生机勃勃。

他靠累了便在院子里踱步,又靠上木门只一点轻响,也不敲门,也不喊人,就那么低头抱臂小憩一般,待到睁眼,放下手,有意识般突然向上望,无言又愤恨地发现,景元就站在阳台,像他等了景元那么久一样也盯了他那么久。

“你想做什么?”

“复合。”

……

不知道他的摄影作业主题是什么,但刃看着景元把相机拆了下来准备仔细看看照片,便顺势收了三脚架,讨巧地没对他的解释做出评价,而景元嘴角挂着笑,识趣地也没再多说。

他自觉两人之间有种哑巴般的默契,而从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加入这个不允许开口的群聊。

“我要拍部片子。”景元背过身,手里捣鼓着相机,发出滴滴声响。

“拍什么?”他问

“你。”

“……”刃唇瓣动了动,没说出话。

“你,应星。”他说话大喘气,故意分段继续,“丹枫,镜流,白珩,景元。”

刃像是找到漏洞,反驳他:“我改名字了。”

“我知道,我了解他们,我知道怎么拍他们,但你是什么样的,应星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他说着,刃只能看到他的脊背笔挺,但语气却违和地像是在乞求,“再教教我吧,好吗?这次你比我精通,刃。”

导演决定片子的下限,演员则努力找上限。

上学时总觉得学校很大,包揽初高中部,人们缩在自己的一小块地,在巨大的牢笼里望不到边。但是,刃抬头往里看,好像现在变得很小,初高中只隔着一条道,从保安蹲守的大门到偷工减料的跑道,只一眼扫过就到了头。

景元领着刃的视线继续走,从后墙,一直到侧面栏杆,他一个蹬腿翻身,拎着相机坐上了墙头,他腾出一只手,伸向刃,说道,

“上来”。

刃扫了眼,没问为什么不走正门,也没管那只手,撑着墙翻上去坐到他身边,

“我自己可以”。

景元笑着,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转而又跳回去,举起相机,刃条件反射抬起手臂却听到一句“别挡”,便在快门声中慢慢放下手。

“现在,你打算怎么下来?”景元举着相机,不知何时换成摄像模式,在取景器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当然可以下来,脚尖悬空,但离地只不到两米,高中时候早翻过太多次了。刃摩挲着指尖,抹掉上面的灰尘颗粒,低垂着眼看着景元。

他突然就不想自己下去了。

“当时,那天也是这样,你在上面,我在这儿,我说,我会接着你……”

“你在逃课?”

“你在废话。”

“下来吧,我会接着你。”

15岁的景元抬头,对着眼前被自己比喻成“烟”的家伙保证。

“不需要。”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景元突然助跑两步蹬着墙爬上去,稚气而真挚地扯住他的衣角,说,“我带你走。”

我会接着你,然后带你走。

他是一本被到处传阅的小众读物,但景元才刚知道,翻看这样一本读物被称作“离经叛道”。他像是烟,被作为标志性的违规品,伤人,上瘾。

“应星他,很有天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刃?我知道他,独立工作者嘛,其实我觉得他要是拿个好点的文凭进个大公司绝对比现在过得好。”

“就是太有个性了,客户不需要啊。”

“他自己选的,自己承受呗,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负责。”

他说,“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也有该去的未来。”

他说,“景元,爱和死亡都是小猫想要教给你的东西。”

他说,“我只希望,自己在看到有人在做着天真勇敢且正确不疑的事时,不要变成在旁边说风凉话的人。”

其实那是灰败,砖黄的固有色,天空被压地很低,风雨欲来,闷热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但世界一如往常,像末日前的宁静。

他形容高三,拥挤,紧张,敏感,不得不写没有选择的填空选项,以各种形式变得麻木的人,被鞭子赶着向前走的群体。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喜欢什么?”

“拍照录像,算吗?”

“算,学校不教的,都要算。”

应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逃课出去都要给他带些东西回来,镜头,麦克风,存储卡,《摄影构图学》,各式各样的相机照片……他教他使用原理,教他怎样曝光,教他如何运镜,教他什么是摩尔纹,教他,原理基础有时真的不如上手实操来得明了……

“我看到你给我的信了”,刃说。

“是吗?”景元向他伸出一只手,大概是相机太重,他只一只手,拿得有些不稳了。

“你带我走。”

“我带你走。”

——

合:爱是一场自由意志的证明,我确信自己对你的爱是一个破损的永动机,但用时间忘记的人,是经不起见面的。

——

爱和恨的界线是很细瘦的,我恨他,或者说是羡慕与嫉妒,人在慌不择路的时候会荒谬且虔诚地祈祷,向谁?那个总是不管不顾高高在上的神吧。

过春天里佩佩想找寻冷的感觉,但不会把头伸进冰箱,我想找寻痛快的感觉,也无法去直面他。

我看着屋子,看着因失手差点造成火灾而烧黑的屋顶,很糟,我的人生好像一直很糟。

“也许这里连通着天堂的臭水沟。”我一阵恶寒,冷冷地看着,带着不知名情绪说了句地狱笑话。

“其实我是天使,我就是来拯救你的。”

我故作平静,因为知道自己这时扯不出一个笑,问他,是吗?得到肯定答案后又问,

“那你为什么从臭水沟里出来。”

我觉得自己应当很是恨他,看到他的脸会想到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青春期的小孩看到忙于生活的打工人会觉得庆幸,但我看到景元只会想到自己,因为就快要变成那样,于是强烈而直白地感到恐惧与愤恨。

“毕业了就该一别两宽了吧。”

可我不算毕业,也不想一别两宽。

“去哪?”

“过来找你的时候没带手机。”

心情像一块沾了水的毛巾,就算是用力拧到最后不再滴水,毛巾也还是潮湿的。

“哎?回来啦,我在你手机里发现了点东西。”

“什么?”

“你拉黑的那个人给你发的,叫景元,对吧,给你恢复了,在第一个文件夹,不用谢哦。”

【致应星:

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虽然有些小学生,但我还是给你写了封信,本来是想当面跟你讲的,但考虑到你不想理我这件事,所以就这样……】

【致应星:

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突然就走掉,我一点都不知道,还是从别人那听说的,如果就这样离开,那你留下我跟白珩姐离开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

【致应星:

见字如晤,顺颂安好。

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没做的事情,你教我摄影,但是我还没给你拍过,你说,要做点学校不教的事情,还有还有……】

【致应星:

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我中考啦,成绩还不错,之前你让我去的地方我趁着假期都去看过了!他们说我有些天赋但不算特别好,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致应星:

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就在今天,我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机,我时常想,自己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我不想走既定的道路,也看不见其他小径,但是现在,我好像知道,你比我先离开一步是为什么……】

【致应星:

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我有时候会自恋地认为我们是天生一对。都一样学不会去爱,舍不得不爱。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想得很多,于是喜欢在所有事发生前计算好得失利弊,但是,爱情不是交易……】

文件夹不大,只刚好十二封信。

刃一字一句地看过,这次连声招呼都不打,轻车熟路赶回去。

他敲了两下门,力度显着有些焦躁。

等他准备敲第三下,景元便提前打开门站在了他面前。

他把景元按在门上,举起手机横在他面前,

“你在为谁规划以后,我们吗?”

“或许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出对方的意思。”

“我还在你面前,活着,活得好好的,能跑能跳,能跟你打架能拌嘴,你却反而开始感慨往事故土,真是可笑……”没有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他说,“你妈的,景元,我欠你一辈子。”

他笑了下,回答他,“这笔债你一辈子可还不明白。”

他想要得到的也许从来不是结果,也许,只是与他心中构建的应星相悖的一份宽慰。

展信佳,见字如面,顺颂安好。

“我分得清好感和喜欢,你分得清吗?”景元沉着声,像是在庄重宣誓那无法诉诸于口,不能言说的灼烧着的誓言。

“我分得清。你说,你会一直等我,你还说,你要带我走……”

他松开手想往后撤,景元却先一步拽住他,成熟高效冷静,为什么成年了就要跟这些词绑定起来,长大明明是越来越胆小。

理性进入绝境,又见无穷困境。

“是不是该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了?”他笑着,却像是在求救。

门又被砰地一声甩上。

门外是再熟悉不过的花盆绿植,往外走是灰色狭窄的小巷,墙壁上粘紧的广告苟延残喘但永不败落,他能听到自行车铃轻响,闻到饭点炒菜的辛辣气味。他拽着景元的头发,像只获得发泄权利的猫,撕咬一般发恨似的吻他,不顾形象地喘息争夺,眼神锐利地宣告胜利。

“你离不开我,景元,你又爱上我了,”刃笑着重申来时宣言,“现在我再说一遍,是我在接济你。”

我接济你落不到目的地的爱。

景元也笑着,遇到威胁似的眯了眯眼,翻身压住他回吻,发丝交织杂乱,但没有人管。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了只不到一年,所有压抑的,迸发的,爱慕与愤恨,都在这里。

景元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化,只能聚焦在眼前的人,移不开。他想,也许这里真是天堂的臭水沟,所以,

“我也有些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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