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辨不了爱意和眼泪孰真孰假，只觉得至少该听听自己的本心。
Tiger把黎鹘送去医院的一路上她都安静到可怕，连医生为她清洗伤口的时候都不皱一下眉头。好在只是一些皮外伤，Tiger把人送回了家，因为今夜事发突然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本以为自己要解释许久，可黎鹘并没有挽留。
“你总会来找我的，对吧？”她幽深的眸子里是复杂的情绪，笑意不达眼底。
“嗯，忙完这阵子。”说这些话的时候Tiger有一些心虚，他并非忙得不可开交，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段关系。
当他把黎鹘从天台拽回来的时候，他就明白黎鹘一定连她自己都骗过了。他能查明真相，可他看不透幻想。他之前只是对她的病情有一个模糊的认知，直到那天处理吹水强的事件，他才明白黎鹘的病情有多严重。
吹水强用来绑妻女的绳子是白色的玻纤绳，在这些混乱的居民区里，这种绳子很常见。特殊的编织方法让绳子呈现一小段一小段的白色凸起，可以用来绑人，也可以用来上吊。
Tiger想起黎鹘那如同被机械般设定的答案，她的母亲“离开”的时候，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美的珍珠项链。
她一定是亲眼目睹过母亲上吊的画面的，才会这般痛不欲生，让记忆面目全非。
“大哥，今天还是没有消息。至于肥龙一口咬定那两个家伙前阵子早就被自己赶出帮派，还是死不承认。”十二少有些垂头丧气，连早餐都没吃几口。
那天的死者是肥龙的人，逃跑的人经过黎鹘的描述和周边的打探，也确认是肥龙的人。可Tiger觉得这不是真相，因为太过明显，又死无对证。
“恐怕还有些什么我们没察觉的事情，你继续盯着。对了，她那边有什么状况吗？”Tiger喝了一口豆浆，突然有点惦记苦咖啡的味道。这几次三番下来，Tiger已经被黎鹘吓怕了，重新安排了人蹲守在洋楼周边保护她的安全。
“哦对了，小鹘姐给我留言了，她说你该给生活费了。”十二少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Tiger，“上次小鹘姐还说请我吃葱油鸡，我想着要跟她相认还有些紧张呢，结果发生那么个事情，又给耽误了。”
生活费？Tiger不禁失笑，自己差点忘了这件事了。自己确实没有经历过这么奇怪的关系，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今天去帮我取一笔钱，带过去给她吧，顺便吃你的葱油鸡，别说我不给你放假。”Tiger哪里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可他乐于看着身边的人快乐。
“老大万岁！”十二少开心地高举起胳膊。
正谈笑间，电话铃声忽然响了，两个人立刻紧张起来，这段时间变故太多，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喂！嗯？小靖？”Tiger懵了，鉴于国际话费很贵，两个人基本都是写信沟通，难道是女儿在加拿大出什么事了？
“老爸！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别想瞒我啊，俊义都跟我说了。”女儿充满朝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Tiger抬头，发现十二少也瞪大了眼睛在看着自己。
这小子，嘴巴真大。
小靖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也就逢年过节会回来，只是每次回来都是十二带着小靖到处去玩，被Tiger训过许多次。这两个家伙原来背着他还有私下联系呢？Tiger越发觉得不对了。
“老爸，我不是要管你谈恋爱啊，但是那个女人肯定有目的的，你要防范她啊！”小靖见Tiger一直不回话，在电话那头急得嚷嚷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俊义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Tiger说着的同时狠狠瞪了十二少一眼，青年立刻缩在椅子靠背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观察着Tiger的表情。
“全都说啦！那个女人年轻漂亮又有学识，做饭好吃人还温柔，她图钱的话想找什么商业大拿金融小开都不在话下，为什么要找你啊？肯定有更可怕的图谋啊！”
Tiger真是恨不得狠狠给十二那小子扣一个爆栗，怎么黎鹘在他心里那么完美，自己反而一无是处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没阴谋的话，人家跟我就只能是图钱？”Tiger佯装不满，心里却有几分心虚。
“那不然呢！”电话那头小靖毫不犹豫地回答让Tiger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痛，而对面还在持续输出，“图你岁数大？图你一身伤？还是图你们□□把脑袋悬腰带上？怎么的她当寡妇有瘾啊？”
“死丫头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说你老爸，下个月生活费减半！”Tiger打断了小靖的咆哮，他听得出那不只是她对感情这件事的劝诫，还有对自己未来的放心不下。
“你才不舍得呢！”小靖甚至都懒得装作被吓到，“总之，今年过年我会回来，替老爸你把把关。你这段时间要小心哦，别中了人家圈套。国际话费很贵的我先挂了再见！”
Tiger放下电话已经闷了一肚子气，他叉着腰对着缩在椅子后的十二怒吼：“梁俊义你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你都跟小靖说了些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
“大哥我冤枉啊！我就是单纯地跟她说说香港这边的事情嘛。小靖她很关心你的，知道你从来只会跟她说好消息，所以偶尔会问我一些你的生活琐事啦。”十二少耷拉着脑袋，撇撇嘴，“她都那么大了，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会担心你是正常的啦。”
“你说了这么多，这跟黎鹘又有什么关系？”Tiger落座回原位，继续吃起了早餐。
“谁都看得出大哥你这次不太一样，万一真的有机会给我找个新大嫂，总不能等小靖回来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个后妈吧嘿嘿。诶？不对？怎么觉得辈分有点乱？”十二少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辈分，已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受训。
Tiger也懒得跟他计较，心里却不禁盘算起来。他不能直接戳穿黎鹘那个漏洞百出的记忆，否则只会像项链断掉的那一天一样，她会反复沉沦，不断地修复着自以为的真相，永远都好不了。他只能一点点带着她解开心结，让她自己去接纳一切。
这几天帮派实在很忙，爆炸的事情还没着落，又发现底下居然有人跟B辉合作，而两者之间不知道是不是有关联。他忙着清点每一个场子，思考着每一个可能性。而他的好友们最近也不是很消停，狄秋参加商会活动的时候遇到了酒店爆炸，而经十二少和信一分析，跟上次架势堂的爆炸是同一批人做的。
今夜是狄秋回来后安排的一场饭局，表面上是祝贺他升迁，实际上也是会会许久不见的好友们。酒过半巡，Tiger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烟来。
“大哥……你别……抽……”一旁喝得晕晕乎乎的十二少见他拿起了烟，伸出手就想抢，没几秒就一头往后栽去，醉得不省人事。
“真、真不中用……才喝、喝那么点，哈哈。”另一边的信一满脸通红，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取笑十二少。只是笑了没两声，自己也瘫软过去。
Tiger和一旁的龙卷风、狄秋一起看了二人一眼，都摇了摇头。
“现在的年轻人呐，哎。”狄秋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两个小子，连酒量都半斤八两。”龙卷风脸上也有些泛红，但眼神清醒得很，此时含笑看着已然趴下的两个年轻人，又侧过头对着Tiger说话，“别抽了，一会儿小姑娘透完气回来又要唠叨。”
“我很快的，”Tiger甫一说完，感受到两位老友玩味的目光，赶紧解释，“我指的是抽烟。”
“明白明白。”狄秋给二人分别递了杯茶。
“理解理解。”龙卷风赶紧大喝一口掩饰笑意。
这群老家伙，真是没个正经。不过看到狄秋掏出来一大堆保健品的时候，Tiger不合时宜地又想到了黎鹘的事。Tiger后来让医生给黎鹘开了很多药，并让十二都带了过去，还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就说当时做CT发现她脑袋有伤，有淤血，需要吃药。
据十二少说黎鹘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愣了半天，但没有多问，看来她还是接受了一小部分现实。他只能做到在身边一点点提醒，小心翼翼地揭开多年的伤口。
“出来喝酒还带着药，你现在这么虚吗？”Tiger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赶紧抓住去挤兑老友。
“我可没有你的烦恼。”狄秋淡淡一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笑容有些悲凉，“人老了，再不注意着点，我真怕自己连仇都没报就这么走了。”
Tiger听了前半句刚要反驳，此刻却不得不噤声。龙卷风垂眸扫了自己一眼，大意是怎么又提到了这茬。Tiger一挑眉，他又不是故意的。
“还是现在的年轻人好，不用背负那么多，虽然酒量差点，倒也快乐自在。”狄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让气氛沉了下来，立刻开了个小玩笑。
“我们那时候虽然辛苦，也挺快乐的啊。”Tiger赶紧接过话茬，“你们还记不记得每次喝完酒的保留节目？”
“真以为我们老了？当然记得。”龙卷风唇角一扬。
“邓记糖水！”三个人异口同声，继而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不知道那家糖水铺还在不在？”Tiger把最后一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忍不住问道。
“这么多年了，早就不在了吧。”龙卷风素来平静的声音也涌上一丝遗憾。
“不看看怎么知道？”说这话的人竟然是狄秋。接收到另外两个人惊讶的目光，狄秋坦然地一摊手，“Tiger不就是这个意思嘛？我顺着你的话说的。”
“你可真是什么都能赖上我，”Tiger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然后偏过头看着龙卷风，“阿秋都放话了，你不会要放鸽子吧？”
“你给我背的锅也不小，”龙卷风轻笑，晦涩的目光扫了眼已然醉倒的信一和十二，“还有没喝酒的吗？给这两个年轻人先送回去。”
当初的摊子如今变成了一条街，邓记糖水依然开在这条街上，只是店老板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不过想来也是，三十年前就已经是个秃头大叔的老板，应该很难坚持到现在吧。
“二十八颗，比阿祖少三颗。喂，该你了。”狄秋放下手中的勺子，冲着Tiger道。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老旧的小圆桌前，上面摆着三碗芝麻糊小丸子，然后中间又摆了三个空的小碗，供他们三个将糖水里的小丸子一颗颗挑出来数。
“别催我，这不是数着呢吗？”Tiger额头已经有点冒汗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糖水里没有小丸子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怎么回事！”Tiger有些气愤，自己几乎每次都是数字最少的那个。
一旁的龙卷风气定神闲：“这么多年了，我们三在这件事上的输赢似乎没变过。”
狄秋温和地看着气急败坏的Tiger：“买单吧虎仔。”
比谁碗里的丸子更多，输的那个买单，就是这么幼稚的游戏，他们惦记了很多年。
“等会儿，我碗里肯定还有。”Tiger拿起重新搅拌起芝麻糊，他实在是不信邪。
“愿赌服输啊。”狄秋同龙卷风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我还能吃霸王餐不成，耐心点，我肯定能再找出来一颗。”Tiger记得这个场景，每次差距不大的时候他就会固执地找上十分钟小丸子，想要改变胜负。那个倔强的少年好像被岁月磨去了很多棱角，却时刻守着本心。
店老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三个人微笑，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你们是不是这里的老客户？”
众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是狄秋抢先作答：“对不住了老板，我们只是挑出来数数，这些小丸子我们不会浪费的。”
Tiger在心里暗笑，他很久没见过狄秋这么拘谨的模样了。小丸子从芝麻糊里挑出来以后很快就变冷变硬了，没法再吃。他们虽然付了钱，可之前的老板就看不惯他们浪费粮食，总对着他们翻白眼。
“你们以前就这么糊弄我老爸。”中年老板见三人愣住，爽朗一笑，“我小时候就在摊子上帮老爸忙了，你们三个每次来，老爸都要拉着我教育很久，让我不可以学你们浪费粮食。我记得的，你们跟年轻的时候其实很像。”
老板的话轻飘飘的，却沉闷地敲在每个人心里。像吗？没有人可以与近三十年的旧事同归于尽，他们蹒跚过低谷和高山，却再也感受不到生命最初的长风。
“原来是你，都这么大了。”龙卷风眼底饱含深意，他们都记得这个小孩，忙前忙后地收拾着摊子，守护着自己平淡却安稳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比之潇洒激昂得多，每个人年轻时都追求这般，为何到老却觉得心头失落，像被命运贯穿。
“我小时候觉得你们三个好酷啊，总是替我们摆平闹事的混混，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有型。”中年人憨厚地笑着，“你们可是我们实打实的老顾客，今天不收你们钱了，我请客。”说完转身继续忙碌，临走前还对Tiger使了个眼色。
“看不起我？我可没输啊。”Tiger说完举起汤勺，居然真被他在碗底找到了最后一颗小丸子，“平局咯阿秋。”
他庆幸于最后这一颗扭转了局面的小丸子，能让他有借口将两位故友从过去的伤痛里短暂唤回。狄秋的伤口是目不忍视的溃烂模糊，龙卷风的哀恸是秘而不宣的暗自腐朽，唯他平静如旧，岁月带走的，似乎本就是他幸运的馈赠，是贪婪且无常。
“反正这些也免单了，一会儿我打包一点糖水回去，你和阿秋接着买单。”龙卷风倒是不放过占便宜的机会。
“走桃花运的人果然不一样，运气都变好了。”狄秋不怀好意地噙着笑。
“没完了是吧。”Tiger猛喝一大口芝麻糊，佯装生气。
店铺外面却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你们上周才来收过钱，怎么今天又来？”中年老板的声音很是无奈，明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尽力压低了声音，怕打扰到店里的客人。
“啰嗦！老子愿意收几次收几次，赶紧拿钱。”几个小混混扛着木棍在门外找茬。
三人皆停下了谈笑。狄秋眸光一扫，然后低声询问二人：“这块儿是谁的地盘？”
Tiger是三人中唯一还全身心投入在江湖的，知道的消息自然也比另两人多：“这条街好像有几个帮派在争，目前没有一个定下来的，所以才这么乱。”
“那现在就是架势堂罩的了，”龙卷风淡然地喝下一口糖水，看了眼门外，“反正离庙街也不远。”
“谢谢龙卷风大佬指点。”Tiger轻笑出声，要是□□抢地盘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们三个多少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要像以前那样去跟小混混打架吧？”
话虽这么说，三人心里也清楚，如果那几个小混混不懂知难而退的话，几人一定会为这个老板出头。
“年轻人，这家店有人罩着了，不要捣乱。”狄秋轻轻敲了下桌面，神情恬静，于喧嚣中宁静如水。
“有人罩？你这个老家伙罩啊？”外面的小混混十分嚣张，一把推开店老板走了进来，站在三人的桌前，“三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学人装大佬啊？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们三打趴下。”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不认识狄秋和龙卷风倒是说得过去，大概是因为Tiger正背对着门口，否则以他的身份和特殊的外形，这些人不会不认识。Tiger在两人的眼神示意下，只好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年轻人，懂不懂礼貌啊？”Tiger回过身，面向这几人，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瞥过每一个人。
“还有个瞎子！哈哈哈哈哈哈！”Tiger太阳穴一突，看来这些人都是初出茅庐，不过倒是真下自己面子。
Tiger回过头很无奈地看着两位暗自憋笑的故友：“光会笑？不打算帮忙啊？我一个人很无聊的。”
龙卷风侧目而视：“七个人，不好分啊。”说话的同时开始卷袖子。
狄秋低着头将手上的佛珠一圈圈缠紧：“按老规矩咯，谁的动作最慢，谁多负责一个。”
“你们这群老东西在这叨叨什么呢？”领头的小混混准备一拍桌子，却被Tiger死死扼住手腕。
“年轻人，”Tiger的义眼在灯光下散发着悠悠白光，挺直的身板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薄唇里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凌厉的寒意，“老东西有些话，想要出去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还在三十年前的糖水摊上，没有华发，也没有失去。可就像一朵向日葵，时间予它枯萎，就曾予它盛放。人间种种总会转瞬即逝，他们要放下天长地久的执迷，才能换来如愿以偿的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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