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有段时间没走进架势堂,但Tiger那帮老伙计和那面供满牌位的墙都没变过。Tiger依旧坐他的那张凳上,看见狄秋先挑眉:“脸色咁差?”
烧是退了,病还没好,脸色当然不佳。狄秋晃晃手中的酒瓶:“带了酒来,喝点?”
“没到中午就喝酒,静仔出差不在?”嘴上揶揄得快,摆杯子却一点不慢。
“没,倪坤摆宴,她去点卯。”狄秋带的是洋酒,给二人都续满,自己先灌下一盅。
“少饮点,不然返家又要给人念。”Tiger取过杯来,和他轻碰一下。“养女好命,不似梁俊义那个衰仔,昨日搞坏我架车,今日一大早又不见人影。”
“车胎是小静扎的,修车单发我就得。”狄秋平静道。“十二这几日估计都要住在城寨了。”
Tiger皱眉望住他。他素来有堪比野兽的直觉,狄秋觉得他已经猜出情况不对,只是等着听狄秋亲自说出口。
他开门见山:“洛军是陈占个仔。”
Tiger双手撑膝,探身倾向他:“怎么回事?”
“大老板同王九送了他的出生证明过来。”
闷下一杯酒后,Tiger才开口:“又是罗星当年那套?老薛都死咗多少年,这招数还有人搞?”
罗星的话事人老薛学的英国佬那套坐收渔利的脏玩法。当年雷振东刚死,张少祖才接手城寨,交替之际最忙乱的时刻,他主动登门找狄秋。
为何找上狄秋并不难猜。那时张少祖和Tiger日日见血,真真是凶神恶煞。而狄家新丧,狄秋整日窝在堂口算账,算是个能谈的。老薛胆子也是真大,趁着龙卷风不在孤身上门,在龙城帮地头对狄秋说张少祖与陈占交好。
时至今日,狄秋还记得自己当时是何等失态。他几乎是暴怒着挥手砸了了桌上杯盏,瓷器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只剩手上那只杯子,被他不偏不倚砸到对方脸上。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他闹成这样,就没存要和平相处的念头。罗星的话事人被他逼得一步一退,堂内龙城帮众人都无声地看着狄秋。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搞事不好搞到我们家里人头上。
Tiger和张少祖赶回来时,堂口早就风平浪静。狄秋照旧坐在桌子后算账,见他们回来才抬眼,笑容惨淡说起上月账不平,要张少祖去追。
之后的事就不必再说,张少祖让罗星记住了教训,也让Tiger记到现在。他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兄弟同心并不是标准配置,许多时候离心只在一瞬间。而江山不稳时,只要有出一点动摇,就会有不知多少虫豸都冲来咬一口。
早年间他看着狄秋上下打点门路,想找出陈占家人的下落,如果能找到早该有下落。如今听到越南帮送信上门,Tiger第一反应就是往日重现,又有人想搞事。
狄秋喝尽杯中酒:“查了,真的。”
他听着并不生气,也没有伤心,好似只是闲聊。但他们认识太久,所以Tiger知道狄秋这样才最吓人。
结合行梁俊义行踪不定、韩静节莫名其妙扎了他的车,Tiger大概猜到自己错过的剧情。“静仔在中间难做,回头好好哄下。”他嘶声说,又问:“我们几时去拿人?”
“她难做,但她不需要哄。”狄秋答,目光扫过老友身后一个个牌位。“我和龙卷风约了后天,在城寨。”
龙卷风这个外号谁都可以叫,唯有这种时候,狄秋不该讲得这么疏远。Tiger一阵心烦,点了支烟,摸遍身上却找不到打火机,恐怕又被衰仔借走。
他哼了一声,像是咒骂:“撚样,装什么侠义,又讲那套不杀细路不杀女人的话?”
龙卷风没讲过这套话,但这是最体面的一种解释。张少祖从不标榜自己有什么道德守则,找麻烦的人该处理就处理,但他的确也不愿为难弱者。
也许当年他先一步找到陈占的妻儿,看孤儿寡母可怜,心软放他们放一条生路。那边又怕狄秋无牵无挂后寻短见,于是隐去这一节不说,只当是给兄弟留个念想。
狄秋将杯子都斟满。这点酒于他们来说连解渴都不够,但不知是身子未好全,还是心中填了太多事,他竟觉已然有几分醉意。
“阿虎,他和陈占一直来往,陈占让他照顾妻儿,他履行承诺。”他口中发苦,话音生涩。“罗星没讲错,是我错。”
Tiger猛地起身:“等什么三日,现在就去找他说清。”
刀在桌上伸手就握到,可狄秋动作更快。他一把按住刀鞘,止住好友的动作。
“说好三日,就是三日。”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点时间。”
被这样牵制着,Tiger站在原处,手仍搭在刀柄。他没戴墨镜,未生白翳的那只眼望向狄秋。
如果狄秋立刻冲去城寨找人打一架,不管自己能否打过,只顾拼拳见血,他都不会这样担心。但要等上三天,就好像狄秋做好某种很坏的打算,提前料理好身后事似的。
“阿秋。”他喊人时很像叹息,带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狄秋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发来地址就算是妥协,但走到这一步,谁都不知要如何收场。
末了,Tiger先认输。他坐回原位,端起杯,只问两句:“几点,在哪里?”
“我同你一齐,那小子死十次都不够。”他说,带过二人心照不宣的棘手难题。
……
韩静节赶回律所时,新来的书记员还端坐在电脑前佯装上班。她面前竖了一面镜子,刚好可以观察到窗外情况。
见老板回来,她很自然地问好,面色却有紧张,指指窗外示意。韩静节点头表示肯定,同时塞去几张纸币:“今日辛苦了,小秦,你先打车回家。”
对方显然放心不下她,轻声问是否要报警。见她并无此意,又立刻坐下说先忙工作,汇报起今日状况。许生秘书来要过文件,李律师要您给补充说明,有一位越南华侨联谊会的王先生打电话来问您,还有张同学会的邀请函也寄来……
事无巨细,条条分明,摆明是不肯让她独自留在办公室。韩静节微笑着止住女孩话头,安抚了几句,最后看她三步一回头地上了出租车,这才得空转向路边那个垃圾桶。
人群中那一抹粉色刚刚还在,转眼就消失。
“现在才蹲低,太迟了。”她平静道。“你怎么敢来的?”
陈洛军缓缓起身,显得有些尴尬,避过韩静节目光看着自己脚尖,却还是低声说:“我想和你聊下。”
他已经等了半日,不会轻易离开。而穿着华服在垃圾桶旁谈话又实在太惹人注目,对这个时节的香港来说也有些冷。
“进屋说吧。”她说着把人让进办公室,锁上门的同时,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你怎么敢来的?”
“约好是三天……秋哥和你都是讲规矩的人。”陈洛军跟在她身后,比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要无措。他习惯了这里终日忙碌的景象,如今人去屋空,堆积如山的资料已经撤走,房间里显得空旷许多。
“最好别这样想当然,我阿爸守规矩,我没什么底线。”韩静节端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他。“我们刚认识那阵我就讲过,律师办事不会太守规矩的。还是你觉得大白天来,周围很多人,所以你是安全的?”
这话有一半是实话。韩静节有光天化日闹市街头行凶的经验,也不止一次实践过用药物放倒成年男人。但陈洛军只是捧着杯子,很局促地看向她:“龙哥说,是我爸临死前让他帮忙照顾我妈和我,他不得已的。”
他想了一夜,准备无数说辞打算先替龙卷风开脱。哪只韩静节啜了口咖啡,说:“我知你想帮龙哥脱开关系,但讲真,对他来讲这是最好的选择。他没辜负陈占,还可以将报仇给我阿爸当作念想,就是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会有压力。”
准备好的话就这样被韩静节先讲出来,陈洛军一时错愕。还未反应,就听她又说:“当然,他当年也不能讲。那阵青天会同龙城帮打到死去活来,陈占杀咗咁多人,传出去的话,人心一定散。如果我阿爸当年知道真相,就算不对你们出手,至少都一定会退帮。兄弟都做不成,生意就更别做了。”
“话又讲回来,他有私心也很正常。他是龙头,他不止对一个人负责。他救过我阿爸的命,他救过我,还不止一次。你现在问我,我也还是希望他回医院去好好治病,长命百岁。”
“我阿爸肯为他去死,因为他也会为我阿爸去死,以前会,以后也会。”韩静节哽了一下,“只是他安排活人的时候,我阿爸往后放,顾全大局。”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那种委屈从何而来。因为在这个尽可能保住所有人的剧本里,她看到的故事是狄秋好像会孤寂到老——父亲因他入帮会与他断亲,家人因他选的路而死。左右无门,他只有放逐自己。
相比于其他选项,这种程度牺牲似乎是可以接受的,但韩静节连一动念都无法忍受。
她的回答超出陈洛军准备的答案,却又像在意料之内。韩静节比他聪明,如果他能想清的道理,想必对方早就想好。沉默几秒后,他换了个问题:“你讨厌我吗?”
韩静节轻声冷笑:“我好憎这个局面,这是个死局。要说我恨谁,我恨雷振东和陈占。雷振东是个烂人,陈占做他的伥鬼,还不提前替你们安排好,搞到别人为难。他们死了,还想着身死债消这种好事。”
她激动得手有些颤,杯中水都在摇晃。喝过两口温热饮料后,她轻声说:“我很钟意你,洛军,我也知道这不是你选的路。不过命就是这样,一定要有个结果。”
“……这不公平。”陈洛军苦涩道。
韩静节轻轻摇头:“有的事就是这样,因果相接。我带你来的城寨,这段因在我,三日之后如果是你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生死被她以不加修饰的平淡语气说出,让陈洛军心中发紧。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明明道理都能讲通,却无一点转机。
而韩静节好像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笑了:“我十岁那年,找到当年买我那家的小孩。他家买我是给小儿子用,结果我活了,还和他家长子做了同学。”
“那阵我还未搵返家,不知我家被他家害到要绝户。我知道这不关他这个细路仔的事,但我就是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活,而我要躲躲藏藏。我想杀他,想了整整一年,列出好多方案。”
这是陈洛军第一次听她讲这个故事。他不想评价,只作听众:“你后来动手了吗?”
韩静节用力摇了摇头:“没,后来被大人们知道了。我阿爸说,想杀他都得,他来帮我,不好搞到自己陪埋进去。”
“但我和阿爸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记得,最难受的不是我。我的仇人不止一个,我有得选,所以我选择放那男仔一条生路。”在她的悲剧故事里,只有她承受的苦楚最轻,因此她的幸福总带些愧疚。而在狄秋的故事里,她不敢想这种愧疚会演变成怎样的负罪感。
她看向陈洛军,终于维持不住那副平静的面具:“我不想杀你,阿军。但苦不是我受,我做不了决定……你爸杀我阿爸全家时,你妈妈正怀住你;狄家办丧事时,他们去签了你的出生证明……世事不是用谁对谁错来衡量,他恨你,你恨我,都是正常的。”
“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韩静节喃喃道,儿时背过的文章如今终于有了意义。她直视着好友的眼睛,痛苦而坚定:“我永远和他站在一起。他想闹翻也好,想放手也罢,我都会同他一起。”
“对不起。”她勾起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再见面的时候,可以先从我开始打。我会反击,你也不必留情。因是我下的,你杀我也不会结恶果。”
陈洛军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不想死,小静。”他直白道,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但我也不恨你……到时候秋哥打我看看,如果打完还不好受,我就跑。”
“三日后见。”他挥挥手,像以往一样告别。只是这次,韩静节没有像往常一样嘱咐他路上小心,下次再见。
泰格哥:说多错多,劝“算了”就是火上浇油,还是做事比较稳妥
静仔:我是话事人,可能我也那么选。但我又不是话事人,我是阿爸家人,我帮阿爸。
洛军: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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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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