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蛋仔送到家,莫妮卡见到了蛋仔的母亲阿素,她身上挂白孝,眼眶红肿。
蛋仔大名钱嘉生,父亲是深水埗的警察,不久前因公殉职,阿素也领到一大笔抚恤金。毒虫盯上蛋仔,一是出于老鼠对猫天生的痛恨,二便是盯上了这笔钱。
“我真是倒霉跟错人,死鬼活着的时候没几个钱,过身还带累小孩一起吃苦,”阿素一手搂着蛋仔,一手擦去泪:“多谢你啊黄小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没事啦,这是我该做的。”莫妮卡安慰几句,劝道:“不过现在有人上门找事,以后不定还有,你们一定小心。”
阿素道:“我也是受够了,以前进城寨,是我那个死鬼老公的主意,他不让我们离开城寨,现在他死了,抚恤金也领到,过几天我就带蛋仔回乡下,我两个阿哥有空就来接我。”
莫妮卡觉得有些奇怪,但作为外人,她不便对阿素的决定做出任何质疑。
“你在想什么呀?”从蛋仔家出来,十二少见莫妮卡若有所思,问道。
“据我所知,香港警察上食下饷是很平常的事,蛋仔家是怎么领到足额抚恤金的?”思索中,莫妮卡的眉头不禁锁起,压得乌黑的眼珠也凝愁起来:“而且说实话,我不觉得外面会比城寨更安全。”
“哪里都一样。”莫妮卡抬头,满目氐惆:“世事如此,人事如此。”
贴着贴纸的剑鞘在她眼前晃荡,十二少耳边的银环也轻轻地响着:“唉声叹气的,靓女都要变阿婆啦,想这么多做什么,出去玩咯,走,我带你去庙街,包你什么衰事都想不起来。”
“好啊。”莫妮卡未多抗拒,在城寨待了几日,她终于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地出去透透气。
而信一天黑才知莫妮卡没回家。
蛋仔出事时,他没走得开,得知有十二少帮场,也放下悬心,然而等到天都黑,小弟才讲,十二少将莫妮卡带走了。
“你不早说啊!”信一站起身,一边给十二少传讯,一边去找他的摩托车。
莫妮卡想干什么?十二少想干什么?而他又在心烦什么?
此时,莫妮卡正在同十二少逛夜市。
有头马引路,莫妮卡一路畅通无阻,青年墨镜一戴,大步流星地行走在万家灯火下,手中刀也更像是另种扮靓的玩具,尽管无人会质疑它的威力。
莫妮卡左手钵仔糕,右手猪扒包,至于茶饮,也有十二少帮着托。
“哇,你胃口真好,鱼蛋粉还吃不吃?”十二少也沉浸在这投食的乐趣中,极力为莫妮卡分享美食。
“不吃了,”莫妮卡又补充:“避风塘烧翅还可以吃。”
于是十二少又乐颠颠跑去买翅:“我们换个地方坐下吃啦,我知道有家棋社风景好好,茶几都好大。”
莫妮卡忍俊不禁:“茶几大是为了下棋呀。”
“管这么多做什么,只要你想,茶几当柴烧都可以。”
进入棋社后上二楼,将两桌拼好,一桌吃饭,一桌用来和十二少下五子棋。
一连五把,十二少都没赢过,他并不黑脸,只是感叹:“好犀利,你不会童年都在下五子棋吧?”
莫妮卡有些恍惚,脑中第一时间出现的,是她的木人桩。她吸一口奶茶,含糊道:“不会啊,我还要打……打电动。”
听见莫妮卡从小就有电动打,十二少更羡慕了:“不过你为什么下棋还戴手套?”
“那你为什么半夜戴墨镜?”
“我……”
“你们两位,好开心呀。”信一从楼道口几步跨上,一张脸像进过冻库。
“你自己忙,怪我咯?”十二少起身走过去,两个人的手如掰腕般交握,暗暗较劲。信一将十二少胳膊架住,十二少又灵活逃身,反搭住信一肩膀,眨眼间,又俨然一对好兄弟。
“出城寨,为什么不告诉我?”信一走来坐在莫妮卡身边的条凳上,对质一般:“我号码留给一块叉烧呀?”
十二少帮忙解围:“是我拉她出来的,她一直同我一起,不得空call你嘛,你不放心我?怕我欺负女仔?”
“算我操心多余,没人欺负得到她。”信一顺手捞过桌上一杯奶茶,喉头滚动,大口地饮。
莫妮卡怔怔地看着他:“你……”
“怎样?”
“你喝的是我的奶茶。”莫妮卡怨念道。
送走十二少,信一与莫妮卡准备离开,他脸又红又臭,万万没想到,不过几小时,十二少这浓眉大眼的也着了莫妮卡的道,当她天好地好。莫妮卡夸上一句,十二少的胸口就挺三分,活似米高梅电影公司动画里那只汤姆猫。
自然,信一自己也被气成了汤姆猫的表哥。
蹬开支架,信一正想招呼莫妮卡上车,便见远处有车开来,经过棋社门前,减了速。
信一早早站好,主动问候:“tiger哥晚上好啊,出来宵夜?”
车窗降下,被称作tiger哥的男人如睡虎抻身,侧脸于窗边一闪而过。墨镜掩去他的大半面容,只留过分冷峻的下颌线条,远远看去,比刚开刃的钢刀更硬。tiger哥的笑声不太悦耳,像伤过喉咙,但那嘶声却透出亲切:“你在这里,十二那个小鬼也在?”
“是呀,刚跟他分开。”莫妮卡少见信一这么老实,连满头轻佻的卷发也乖顺了。
“十二个衰仔,一天看不到人影,早晚要把他抓起来打一顿。”tiger哥骂了一句,又对信一道:“不像你,帮大佬担当。”
听似夸别人家小孩,莫妮卡却从tiger哥的数落里听出些自豪来,她不免有些想笑。
本以为站的靠后,不会被抓包,然而嘴角刚刚牵动,严而不厉的威压却落在了她的头上。
莫妮卡笑容僵住,将头低得更深。
tiger哥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同信一讲:“下个月中秋,叫上你家大佬,一起来庙街吃蟹。”
tiger的车开远,又只剩下莫妮卡同信一。
“上车,等我请你啊?”信一懒散道。
“噢。”莫妮卡心知今日过火,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坐稳身,信一两侧的衣角轻飘飘,无人光顾,他面更冷,一脚将油门轰到底,报复般地飙起车来。
奈何直到回到城寨,莫妮卡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莫妮卡要上楼,信一才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你在扮木偶人,有什么不满直接讲呀?”
莫妮卡不明所以:“我没有不满。”
“你没有?啊,刚才跟十二玩得这么开心,见到我就扮哑佬,为什么?”信一刻意拿腔作戏谑,却没意识到一旦话出口,语气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信一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莫妮卡退了两步,将一缕乱发拨到耳后:“总而言之,是我自己跑去东区的,是我坏了规矩,对你食言,我……没什么话可讲。”
“黄小姐。”信一收回手,让出了条路:“你当我是什么人啊?是非都不分,眼盲心瞎咯?”
被误会的负屈感在信一心头炸开,烦。信一从兜中掏出烟,当着莫妮卡的面点燃,叼在嘴边吸,试图用尼古丁压住心头火。
“我承认,我觉得你怪。你不是城寨人,从头到脚,没有哪一点跟我们相似。哪怕你不讲,我也知,你别有目的,我没办法不防着你。”白雾散逸,遮挡了信一复杂的眼神:
“不过,如果你因为我的话,就对蛋仔不管不顾,我才会觉得你好可怕。”
信一点到为止,兀自走入深巷,莫妮卡却失眠。
好吵,前几天都忍下来,然因心中有事,莫妮卡根本无法当做听不见。
哪怕将门窗紧闭,违建的墙板也挡不住那穿透力极强的浮靡声,从八点到凌晨一点,准时响,准时停。
一开始,她以为楼下在开银帕,直到依稀传出的几句日语割断了她的最后一根睡眠神经。
“什么狗屁跌打馆,怎么不去看男科?”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第二天,莫妮卡顶着黑眼圈,跑到老年中心借笔墨,洋洋洒洒,手抄了一份静心咒。
看的围观的老阿爷啧啧赞叹:“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黄小姐,几时替老年中心写个匾额呀?”
当楼下咸片的噪声再响起时,莫妮卡直接将这清心咒贴在了医馆门口。
她原以为,楼下的医师要么当看不见,要么会直接冲上楼跟她理论一番,但事情却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起来。
那天以后,莫妮卡拥有了田螺人。
城寨用水紧张,莫妮卡也会排队打水,但当她下班,两个水桶已经满满当当地放在她家门口,还贴心地用盆盖住,防止落灰。家门前每天也有人清扫,水泥地干净得发亮,过道里灯泡烧了还未来得及同信一讲,就已经换上新的。风俗片播映的时间也提前了一个小时结束。
某日将有雨,风中的泥腥气浓重,莫妮卡想起早上未收衣,中途奔回家,还未过巷,她停住了。
莫妮卡站在电线织就的阴翳里,远远看着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的高大背影,他站在莫妮卡阳台正对的楼下,手中持加长过的晾衣杆,正将莫妮卡的一条亚麻色长裤取下,那只粗壮的黝黑手臂始终维持稳态,待长裤近身,他就将衣料揽在臂弯中,半点没沾地。
一件件,直到阳台空了,男人才沉默地将取下的衣衫叠放整齐,用口袋封好提上了楼。转身下来时,莫妮卡发现他头上覆着白色面罩,长发尽向后拢,看不清面目,只看得到饱满的额头与深邃粗犷的轮廓。
莫妮卡硬是等到他回到一楼,才从巷道中出来,轻手轻脚的归家。
门口,水桶仍然满满当当,衣服也干干净净,田螺人做到这种程度,委实令莫妮卡震撼。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看咸片。
但至少,田螺医师不是不能沟通的,他懂得歉疚,也愿在别的地方让步,作为打扰莫妮卡的补偿。
莫妮卡不害怕他,甚至在忖度,为了看片,他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主要是田螺医师做的饭太香了。
城寨中自有美食,但实在不适合经常吃。某天提着从阿柒叔那打包的叉烧饭回来,莫妮卡差点被田螺医师家散发出的饭菜香弄得走不动路。
于是莫妮卡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故技重施,将三天的伙食费连同张纸条贴在田螺医师门口,满怀期待地去青年中心上班。
等到下班回来,门前竟真的多了一个全新的保温餐盒,打开盖,里面热气氤氲,是茄汁牛腩、酱炒荷心和一盅米饭。
许愿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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