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最近很不高兴。
羽家的小郡主不高兴，于是遭殃的不再仅仅是东街妙音坊的屋梁和上面挂着的红绸带子，还有开了四十五年的丰华糕点铺的老招牌。并着街角那对夫妻小酒坊，也被小姑娘喝醉后失手砸了三个酒缸。
身边侍候的婢子们越发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主子扫地出门。等羽然撒欢跑得没影儿了，又聚在一起暗地里咬耳朵——没人比她们更清楚了。郡主近日心情奇差，是因为人人都在说，为长林世子萧平章受了重伤的事，萧二公子已经下了琅琊山，就在回京的路上了。
快马自琅琊山到京城，不过四五日的事情。
长林王府二公子萧平旌，自幼受教于名动天下的琅琊阁，常年居于深山之中，久不住在京城。这人虽然是多年不在，到底也没能断绝红粉豆蔻们的春闺梦。手绢儿下面，花丛儿后面，偶有家世不错的几位有幸领过宫宴远远看过两眼，说起十二岁就跟随父兄上过战场的少年郎生得如何风姿朗逸，少女们是连胭脂也不用补的。少不得还要打发侍婢们低头站在走廊边，免得让人听去。
但私下议论是一回事，摆到台面上就又是另一回事。毕竟京中的贵女们，没有一个想得罪羽然。
——玉树琳琅的长林二公子萧平旌，正是羽郡主的未婚夫。这张指腹为婚的盟约，已经定下了十四年有余。
而羽然，就快要及笄了。
所以她如今格外烦躁。
萧平旌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他与济世堂的大夫叙过礼，送了人去客房，就被长嫂蒙氏打发下去休息。原本是想替下蒙氏留在暖阁给兄长守夜，好说歹说怎么说蒙氏也不许，只将药碗搁在他平举的木托上，劝道：“你奔波多日才回来，正该好好休息。父王年事已高，你大哥又病倒，家中还要你多支撑。况我实在牵挂平章，离开了也是悬心。不如你去休整一番，明早再来替我，才算两便。”
少年心知兄嫂二人是青梅竹马，一向感情甚笃，大夫也说世子情况还算稳定，于是不再硬缠，拜安之后带上门退下。
但到底也不敢就睡，带了剑到庭院中去。
今夜月色倒好，照得清凌凌一地。
萧平旌是从小练武的人，头还没抬就知道对面屋檐上还有个人，正探头探脑地往下看。眼风溜过去，是一张明月般的脸。
“羽然？”
小姑娘吓了一跳，半提溜着的丝绸裙子从手指缝里滑下来，脚下一绊，眼看就要从屋顶滚下来。一颗石子砸在她膝盖上，痛得她脚下一软，反倒是安安全全地跌坐了回去。
“萧平旌！”羽然气鼓鼓地，像个小包子，“你出手有没有轻重，疼死了！”
少年郎紧绷了好几日的心莫名就落回了原地，在胸膛中熨帖地安静下来，仿佛一只被驯服的兽。他仰着脸，朝上面的人笑道：“不然，我抱你下来？”
“谁要你抱。”羽然轻车熟路地落了地，一看就是常年爬屋顶的老手。她随便地拍了拍裙子上的浮尘，先问了句，“你大哥怎么样？”
萧平旌还是忍不住扶了她一把，这时听她提到兄长的伤势，收敛起神色，正儿八经地回了一个礼：“虽然凶险，但眼下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两个少年人沉默了片刻。羽然负手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咬着嘴唇同他说：“那个……要不……把我们的婚约退了吧？”
她蹙着眉，看不出神色到底是犹豫还是不满。萧平旌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夜风吹过，他没披外袍，空荡荡的有些冷。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好半晌，匀定了呼吸才开口：“你是……不喜欢我？”
羽然白了他一眼。长长的睫羽下眼波流转，娇俏得有点过分。
萧平旌就松了口气：“那是为什么？你又不是不喜欢我。”
“我说不好……总之，不想嫁。”羽然一反常态，只敢小小声嘟囔。垂头丧气了半天，自己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干脆挥了挥手，“我回去睡觉啦！”
少年见她又要爬墙：“哎，走正门吧？”
“你大哥近卫在门口守夜呢。”女孩脚尖点在瓦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半个月亮就在她前方，把轻纱似的光蒙在羽然漆墨一般的长发上。
“那我回头和他说，你夜里来了，让他装作不知道如何？”
“你别乱说！”声音已经远了。
萧平旌当她小女儿情态，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隔天给王府备了节礼，借长嫂蒙氏的名义送过去。王府那边收礼得很利索，回礼也回得很利索，是一个正经有姻亲之约的世家的做法，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萧平旌一头扎进自家的事里，白天替蒙氏看顾卧病在床的世子，晚间就歇在书房，把这些时日的要事梳理一遍，第二天再讲给大哥萧平章听。
萧平章的伤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事态原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蒙氏带着晚膳出现在庭院。
彼时萧平旌正在练剑，剑风割裂十步远外高枝上的叶子，被黄昏的风悠悠地吹落在地上。长林王妃去世得早，蒙氏成亲后掌管府中中馈，有时也亲自下厨。萧平旌自来喜欢长嫂的厨艺，收了剑看侍女揭开食盒把饭菜在亭子里摆开，有一道极好的鲫鱼豆腐汤，便问蒙氏：“大哥呢？”
“陪他在房里用过了。”蒙浅雪递给他长箸，“陛下担心你大哥的身体，让皇后娘娘召我今日进宫叙话。”
萧平旌道了谢：“知道，大嫂不是今早入宫的么？”
“我在宫里，见到羽郡主了。”
蒙浅雪就看见少年终于抬起头，把视线从鱼汤上移开，认认真真地等着自己下一句。她便收敛了笑意，做出十分严肃的表情：“郡主同皇后娘娘说，她想退婚。”
少年郎震惊：“啊？”
“你先别慌。”蒙氏终究不忍心，“娘娘没有答应，王府的长辈们也没有同意，你们的婚约还在呢。只是郡主心里是什么想法，你可得弄清楚了。”
“这事，父王可知道了？”
“倒还没有。”
“那还请大嫂暂时代我保密，别告诉父王。”萧平旌朝她作揖，“他老人家向来觉得我太不稳重难当大任，没准还觉得这婚事退得好，免我祸害别家姑娘呢。”
蒙氏笑着睇他一眼：“这话你也敢说。”
“大嫂疼我。”少年抓紧把碗里的汤喝了，“我要出去，烦请大嫂知会他们一声，晚上替我留门。”
“不给王府送张拜帖？”
萧平旌已经撂下碗筷起身：“再写拜帖就来不及了！”
眼看他奔出长廊，蒙浅雪才吩咐侍女撤了桌子，回身往厢房去。此刻正值掌灯时分，世子萧平章手里握着一卷兵法，靠在塌沿上看近卫一支支地燃烛。见发妻进来，饶有兴趣道：“平旌人呢？”
“去见郡主了。”
萧平章就笑：“终究是长大了。”
“你倒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看他和郡主有缘。”
蒙氏轻轻拍了他一下：“幸好是有婚约在身，否则这有缘不有缘的，怎么好乱说，没个长兄的样子。”
“你刚满十四岁时我就进宫请陛下赐婚了，哪像平旌，早早定好的事情也能一波三折。”
“你还提这事！”
世子与世子妃夫妻恩爱，这情景府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近卫眼观鼻鼻观心全作没听见，甚为稳重地带上门下去，顺手领走了门口还准备守夜的小侍女。
他走出十几步远，屋内还隐约传来两人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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