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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再次见到明楼,是他成为青瓷三年后。
76号组织成员隐秘,从不集结,每次行动的搭档不同。它有一个从不出面的主使者,所有计划的实际执行人是汪曼春,可是就算汪曼春,也没见过这位幕中人的真面目。
汪曼春不信任青瓷,他没有一丁点机会窥伺计划的核心。三年间,青瓷奉命执行了三次暗杀,目标是国情局高官,前两个都是卸任当天出手,一击毙命。
每次狙击步枪锁定目标的时候,阿诚都知道,行动组里也有一支枪时刻对着他,他稍有异动,马上会被当成叛变者就地处决。
第三个目标,是国情局民族宗教司首席,暗杀是在这位首席卸任一个多月以后执行的。
那天是国家情报学院三十周年校庆,这个目标卸任后深居简出,校友会执意请他出席当晚的酒会,是为诱出那个专向卸任高官下手的暗杀者,行动的策划者,正是王天风。
青瓷的行动组里一共三个人。一个控制了方圆一公里的供电系统,一个扮成门侍,在目标身上留了一枚定位器。
酒会在学院礼堂,青瓷选它西南面,两栋教学楼之间的风雨走廊,算不上多好的狙击位置,撤离路线却得天独厚。
大面积断电发生在十一点钟,礼堂天台第一束庆生焰火升上夜空,成了唯一的光。
那位首席风声鹤唳,黑暗中怔忡了一刻,断定暗杀者就在身边,他大步走出人群,王天风的手下拦都拦不住。
青瓷的手持屏幕上,定位器也启动了,目标在朝疏散通道移动。
第一束焰火暗下去,接着,第二束升起,绽开,青瓷锁定目标。第三束焰火升空,绽放的声音盖住了枪声,在目标踏入疏散通道之前,子弹穿过玻璃,打中他的头部。目标倒下,无声无息。
三分钟后,应急照明系统启动,死者倒在血泊中,礼堂顿时鸦雀无声。
阿诚的战争运筹学是王天风教的,他哄不住这位教官,尽管在王天风手里,他得过十年不遇的九十分。
王天风看了死者的伤口和破碎的玻璃,走出礼堂天台,四下眺了眺,就把封锁路线定好了。
焰火在空中明了又灭,青瓷借着微光,掩身进了一间教室,角落里倚着吉他琴匣,他把枪收在里面,组里人会把它带出去。
走出这栋楼的侧门,明晃晃的手电光就扫过来,他闪身掩在消防梯的阴影中,楼前有人声,楼里有灯亮,撤离路线被封锁了。
有一辆车从楼后拐出来,没有开车灯,里面的人降下车窗,他的枪对上了青瓷。
明楼。
他向青瓷偏了偏头,他会意,一侧身,最后一束焰火在半空中炸响,枪里子弹出膛,打中了青瓷身后,正以方才那支狙击步枪对准青瓷的,组里的同伴。
封锁来得太快,他想,一定是青瓷出卖了他们,子弹射入心脏时,他更加确定这一点,可是,什么也来不及了。
阿诚上了明楼的车。
车窗没有升上去。他们缓缓驶过楼前小路,在尽头,被王天风的手下拦下来。
“长官,我们在追查酒会上的暗杀者。”
明楼隔着阿诚,向他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您,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在问明楼,另一个人是谁。
明楼沉吟片刻,把阿诚的手轻轻握过来,放在腿上,拇指在手背上摩挲着,回答:“你们,连我的个人生活也要过问?”
阿诚这时才抬眸,轻如鸿毛地,瞥了拦路的人一眼。
那个人一时尴尬,立得端正,说了声“长官,对不起”就放行了。
这名手下遭到了训斥。
“明长官没有情人!那就是个暴徒!”王天风的唾沫横飞到他脸上,还扣了他当月的薪水。手下一直心存疑虑,为什么放走了嫌犯,惩处这么轻?还有,王天风口中的暴徒,到底指谁?这是后话。
车在校区行驶得平而缓,出了学院大门,明楼的手就松开了,车没有停下,半敞的车窗上,风声猎猎地响。
阿诚把手收回来,转头向窗外望着夜色,顾不上平复心绪,因为他注意到,明楼手上,从手掌到手背,缠着一块手帕。
三年前分别时,他说会离开一段时间,他去哪儿了?是受了伤?还是受了刑?
受伤还好,要是受刑,像明楼这样的高阶谍报人员,所受的绝不会是简单的皮肉之苦,他们会用药,折磨他的精神。
毕业那年,捱过几次诱供实验,药的滋味,阿诚一辈子也忘不了,可那毕竟只是实验。他们,又是谁?
他没根没据地想了很多,呼吸都滞住了。可是,什么也不能问。阿诚从小,就很少问明楼问题,有时候是因为明白,有时候,是因为相信。
车开了很久,终于停在一处货运列车站,已经过了午夜,车站空寂无人,过几个小时,青瓷可以搭上一趟货运列车,出城,找个小站下来,过几天清静日子。
车窗升起来。两个人坐在车里,没什么话。
阿诚一直看着窗外,漫无目的。他不能让明楼这么陪他等,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和他分别。
正在踌躇,明楼开口了,他问:“伤都好了么?”
阿诚看向他,面不改色地回答:“三年前的伤,一年前的伤,三个月前的伤,你问的是哪个?”
明楼不为所动地一笑,说:“你长大了,说话跟王天风似的,一点儿不像我。”
让夜风刮走的温度,一点一点,又拢回来。
“明台像你就行了。”阿诚念出那个名字,不知不觉,唇角有了几分柔软。
“明台也不像我。”明楼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像谁。”
阿诚低头笑了,这个笑不那么自在,只一绽,就敛住,他又去看窗外。
听见明楼问他:“想明台了?”
阿诚轻摇了一下头,他应该说不想,但他说:“天天想。”
明楼目视前方,不置一词,只说:“那我,下次带他来见你。”
心里像是悄悄爬出了一只小动物,爪子划过心尖,有点疼,阿诚咬了咬牙,推开门,下了车。
明楼看着阿诚,一步不停,走到他看不见了,就发动了车。
他本来很想知道,三年了,阿诚心里,还有什么杂念没有。要是有的话,就算他白当了十年阿诚的教官。可他这会又不这么想了,他想,要是什么杂念也没有了,他这个教官,好像也白当了。
明台。是那一年他们从枪口上救下来的小家伙。
那年冬天,一伙暴徒袭击了市中心一处街心公园,羁押了三十多名人质,有十名女性,还有一个孩子。
暴徒是国内流徙多年的一支分裂势力,名叫凉河自由战线。他们要挟国情局,释放他们的一名领袖。
有一个单身母亲,拔下发簪,刺伤了一名暴徒,抱着她的孩子逃走,被一枪击中后心,当场死亡。那孩子只有三四岁,呆站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手还和母亲牵着。
下着大雨,明楼命人封锁了半个街区,隔着一条街,对暴徒喊话,他说现在这里,一切我说了算,我把亲弟弟交给你们,和你们换那个最小的。
那年阿诚十五岁。大雨里他握着伞,站在那条街的中间。
有人把小小的孩子领出来,扔在街上,夺了阿诚手中的伞,也扔在街上,用枪抵在阿诚额边,把他押了回去。
阿诚走时,回看了一眼,小小的孩子跌坐在泥泞里,也看着他。阿诚的目光微微上扬,就对上了街的那一边,一扇窗后面,明楼的眼睛。
很多事,就在那一刻注定了,书上怎么说来着,过命的交情。比亲骨肉还亲。
暴徒以为,那把伞就是阿诚身上唯一的武装,却忽略了这孩子的袖底,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后来,就是里应外合。明楼在那扇窗里,抱着明台,从容应变。
小东西自始至终安静地注视着窗外,没有半句哭声。
直到阿诚回来,站在窗外,雨冲着一身血迹,暴徒的血。明台一见,哇的一声,一头扎进明楼怀里,哭了个地动山摇。
明楼说到做到,第二次见面,他带着明台。
这几年受汪曼春之命监视过青瓷的人都知道,青瓷有个习惯,每到周末,会背着画架,找个有喷泉和大理石雕像的广场,画一下午素描。
起初,他们调查每个驻足和青瓷攀谈的路人,可是,没查出什么特别之处,久而久之,也就无计可施了。
所以那个下午,有一只纸飞机徐徐降落在青瓷脚边,似乎也算不上异常。
青瓷俯下身,捡起纸飞机,抬头一望,恰好有个男孩,踩着滑板,稳稳地朝他滑行过来,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伸出了手。
青瓷执着纸飞机,端详了一会,问他:“你折的?可以送给我么?”
男孩想了想,摇头,小小的手掌依然张在他面前。
青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小熊饼干,放在小家伙手心里。“成交么?”
小家伙一时惊了,又喜,却不肯更亲近,他攥住小熊饼干,跳上滑板,脚下一蹬,滑板打横一转,就滑远了。
阿诚看着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离家最后一眼,是这个小东西坐在明楼背上骑马打仗,阿诚倚在门边,津津有味看了好一会,看着这一大一小在地毯上打闹着滚作一团。他以为明楼不知道。
读书的时候,每个周末回家,他都要用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活津贴,买明台最喜欢的小熊饼干,悄悄塞在枕头底下,或者笔盒里,等着小家伙发现。
现在也一样,一到周末就去买几块,随时带在身边,这不就用上了。
三年了,他们都长了三岁,可是总觉得,这个小家伙长得特别快,像棵小树。
明台回过头,看了阿诚一眼,狡猾又亲昵。这世上,只有他,不管大人们在玩什么游戏,都认得阿诚哥哥。
纸飞机里夹了一枚通讯器,阿诚把它别在领口,定了定神,依旧在素描纸上勾画。第一次汇报,三年间千头万绪,核心成员的基本资料,手下、线人的背景,受过什么训练,战力如何,怎么联络,资金、武器、设备从何处获取,三言两语很难切中要害。
最后青瓷说,76号存在快十年了,行动专门针对高层政要,没涉及过平民,暗杀过国家会议的代表,军方的要员,目标互不关联,计划极其隐秘。可是这几年的行事风格和以前不一样,指向明确,大张旗鼓,好像生怕人不知道。
明楼坐在广场对面的长椅上,读一本侦探小说,他抬起头,越过书页,向青瓷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怕什么人不知道?”
青瓷说:“汪曼春在找的人。暗杀目标连续指向国情局,这是示威,像在等着什么人的回答。”
“是汪曼春在找的人,还是76号在找的人?”
“汪曼春。这三年76号的主人一直缄默,恐怕还在怀疑我的身份。”
通讯器里寂静了一会,明楼说:“汪曼春找的人,我们当年也找过。”
青瓷手里的铅笔一顿,又听见明楼说:“因为我们在找,才让她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当时为了保护这个人,计划就中止了。”
“他是谁?”
一群广场鸽惊飞而去,小小的明台乘着滑板,向明楼滑过来,像伫立在一只靠岸的小船上。
明楼合上手里的书,站起来。“他叫黎叔,这是汪曼春不知道的,如果她找到他,你可以用这个名字,让他信任你。”
“明白。”
小家伙下船,登岸,明楼拎过外衣给他披上,俯身拾起他的滑板。
临别,青瓷问了明楼一个问题,有点迟疑,他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毒蛇?”
那时明台一抬头,恰好看见明楼对他笑了笑。明楼回答青瓷:“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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