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阿诚的伤在左肋。它像一根弦,锈在血肉里,一拨动,铮铮地疼。
伤他的人当时拼尽了力气,样子狰狞,裁纸刀落下来,直向心脏。
阿诚咬牙挣脱那副指爪,滚到一旁,刀尖就从他襟上划过,刺偏了。
那具身躯朽木一样倒下去。
幸好是卧室。阿诚掩身进了洗漱间,拧开淋浴。
水声湮住了一切。喘息绞着血和疼,从刃口淅沥而下。刀拔出来,扔在地上。
手在伤口上压了一会,阿诚脱了衬衫,咬住一角,把它扯成布条,缠在肋间绑紧。
急于止血,身上勒得几乎没了知觉,力气快透支了,手抖个不住,布条怎么也扎不稳,冷汗从脸上连缀落下来,砸在手臂上。
行动才开始。得节省体力。
他倚着门,闭了一会眼睛,记得好久以前,有人教过一个法子,什么疼都扛得过去。
食指浸着雾气,就着手边,一笔叠着一笔,写了一个“明”字,最后那一笔顿住,蓦地想起,那个人可能不在了。一瞬间几乎背过气去。
不能多耽搁。阿诚拎过花洒,冲干净地板上的血迹,撑着膝头缓了几分钟,挺直背脊走出去。
裁纸刀归入书桌,昏过去的人抬上床盖好。画架还支着,他把画摆上,挪到屋子中间,又调暗了灯,恰好挡住地毯上那一小片血泊。
他从衣柜里又找了一件衬衫,披上身,拉开门,就成了秘书官眼里,轻佻无辜的模样。
阿诚出了资料室,和值班警卫打了个照面。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背包挎在单肩,像个刚下夜班的见习生。
左肋的伤出卖了他,血洇过衬衫,沿着衣角落在地板上。
警卫瞥见了,没动声色,等人走过去才回身,盯住了他的背影。
走廊一转,阿诚倚住墙,从对面门上一栏玻璃的反光中,看见警卫站在廊上,低头对着领边小声说话。
右边口袋里是枪,阿诚握了几秒,松开了。另一只手从左边口袋里摸出手持屏幕,它恰好亮了,上头是这一层的监控画面。
中央控制室正盯紧这一层。有个人,拦截了画面,转到阿诚的屏幕上。
他心绪不宁。指尖在掌心狠狠掐了一把。
画面看清楚了。这条走廊一边通往楼梯间,另一边尽头有一道门,通往消防梯。
阿诚没有避开监控探头,大步朝楼梯间走去。
楼梯间的门推开一线,阿诚踏入一步,声控灯没有亮,他侧身掩入门后。
这一层此刻空白无人。屏幕上闪出一栏倒计时,三分钟,下头有一行字,画面录制。
阿诚谨慎地呼吸,探出几步,俯身摸在冰凉的栏杆上,楼梯下方隐约传来细微的抖动。
这是十五层,中央控制室远在地下一层,有一伙人正潜行上来。
那栏倒计时消失了。只余下一行字,画面循环。
阿诚拉开门跑了出去,向消防梯。
中央控制室没有捕捉到这个镜头。监控画面依然静止。
动作要快,阿诚明白那个人意思。这个障眼法的破绽在计时器上,循环播放,时间是重复的。
通往消防梯的门,开关由烟雾传感器控制。
阿诚卸下背包,找了几件工具。
他拧下螺钉,拆开传感器的面板,捋了一遍电路,切断了两条导线,又把面板合上,螺钉拧回去。他在手心倒了一小撮防滑粉,对着传感窗吹了一口气,粉尘飞扬起来。
门开了。线路破坏过,灯没亮,警报音没响,这道门开启的信号,也没有传给中央控制室。
走廊很静,听得见另一头楼梯间里风雷隐隐,来人不少。
阿诚拎着背包闪身出去。
楼梯间的门大开,十几名警卫持枪冲上来,四处巡看。
有人发现了落在地板上的防滑粉,他回身招手,叫来同伴,目光一扫,抬手在人群中点了几下,其中两个会意,转身又叫上几个人,分头行动。
留下的一组,在传感器上输入了密码,门又打开,几个人鱼贯追了下去。
阿诚沿之字阶梯疾步下行,上方凌乱的脚步声,在折返的钢架中荡起来。
身子紧贴上里侧栏杆,抬头一看,人影晃动,他向旁边迈出一步,下了两级台阶,又迈了一步,一直挨到两层之间的平台。
眼看着人影近了,阿诚手一撑栏杆,翻到消防梯外。
他吊在半空,右手抓着平台边缘,左手去摸背包里的绳索。
下方有人赶来,守住了消防梯口。
阿诚腰间一荡,双脚挂住一根钢架,一只蝙蝠似的,没入了平台底下的阴影里。
整座消防梯沉寂下去,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阿诚空出一只手,扯下一颗扣子,掷出去。扣子碰在栏杆上,发出一声铮鸣。
上下两组人一阵纷乱,十几支枪举起,一阶一阶循声迫近。
阿诚屏住气息,下头有人连绵经过,没有觉察。
两组碰头了,枪□□织在一块,一无所获。
绳索抖开,阿诚攀着它,从上面滑落,摔在草丛里。深冷的夜色迎头压下来,他蜷住身子,血裹着疼往外涌。
四周人声渐起,手电光直向这边扫。阿诚撑起身子,穿过灌木,往后街跑。那间他打零工的咖啡馆,有辆送货的车,钥匙在他手里。
王天风的背撞在操作台一角,明楼又往他右脸补了一拳。
他撑在操作台边沿不肯倒,咬着牙说:“你万一暴露,这五年的工夫就白费了。”
明楼没理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俯身在一地凌乱中拾起一把枪,又从抽屉里拣出一只弹夹,揣在身上,拉开指挥车的门。
夜风涌得人睁不开眼睛,郭骑云拉好车门,抢上来搀王天风。
王天风照郭骑云的右脸揍了一拳,打得人一歪。他一只手扶着背,倾着身子敛住疼,翻找了一通,抓起电话,拨回办公厅。
“小混蛋拿着我的国政院出入手环,把他找回来,要活的。”
咖啡馆的车缓缓开出街区。
阿诚把着方向,右手在伤口上捂了一会,血一缕一缕从指间往外渗。
后头有车跟上来,不止一辆。
街是空的,他在交通灯下停了停,没有车追上来。他又发动,后头的车缀着不放。
阿诚没有目的地,他只是不能让他们抓住。
他踩下油门,穿过几个街区,上了城际高速路。
那几辆车抄上来,在相邻的车道,不远不近押着,阿诚瞥了一眼反光镜,他们还有后援,这是有意要耗尽他。汽油,或者命。
能去哪儿?每次任务结束,阿诚都不知道去哪儿。
还有力气的话,就在人潮涨落的街边,倚着电话亭,拨明台宿舍的号码。冷不冷,累不累,上了什么课,午饭是什么,问到小家伙不耐烦,他心里才好过一点。
两旁只余下路灯,和成片的白桦林。
夜那么长,风那么大,阿诚怕撑不到天亮,来不及和明台说话了。他想早上送小家伙到教室,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通讯器开了,是王天风。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少有的心平气和。
阿诚笑了笑,没太上心,问:“好消息是什么?”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等一架飞机降落。”王天风停住,没收到应答,又说,“它降落了,是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击落的,你不必再等。”
眼泪滑下一道,阿诚抬手把它抹去了,脸上很平静。
这事他早就知道。报告上说,押送明楼的巡航机,起飞七十多分钟后,飞离了航线,与地面失去联络。几天后证实坠毁,地点是边境上一个禁飞区,四季峡。
后来他扮成线路检修工,潜入过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看到了报告的隐藏部分。
当时怀疑是劫机叛逃,派去了两架攻击系导航机,压制不住,发出过空中警告,无人回应,于是下令击落,一颗空对空导弹,伤了右侧主引擎。
阿诚没为这个哭过,因为从来没信。明楼是放了外勤,任务没结束,一切都只是“说法”。
五年没信,一从王天风口中说出来,他心里还是不信,可是,耳朵信了。
车在降速,起初是不经意的。阿诚想停下来,忍疼,流血,都很耗体力,特别累,而且冷,还困,可是这条路笔直笔直的,连个出口都没有,停不下来。
“那坏消息是什么?”他问了,却不想听。
“它不是坠毁了,是迫降之后,启动了自毁程序。”王天风用词谨慎。
阿诚隐约听出,王天风是在告诉他什么。也许是绝密,出于行动守则,王天风不能说,却要让他明白。
四季峡。阿诚看过它的红外地形扫描图,窄仄,迂回,像大地上一处缝合不善的旧伤,低空飞入那个区域,雷达捕捉不到,飞过去还有命在的话,是个掩蔽行迹的好地方。
迫降之后自毁,有生还的可能。可王天风说,是个坏消息。为什么?
在边境上,最坏的可能是什么?活着被抓回来,或者,成为邻国的俘虏?
只隔着一层纱。他竟没力气捅破它。
停下,阿诚在心里说。想清楚了,才能知道怎么去找那个人。他都快忘了,有几辆车还押着自己。
看见出口了。
阿诚冷不丁右打方向,旁车不得已也向右打,他把它压到护栏上,左边的车猜着他的目的,斜切过来,阿诚加速,那辆车在出口刹住一个急转,阿诚的车从它的车头撞了出去。
浪头冲上礁石一样,车身一掀,尾巴横甩,着地不稳,荡开,又漂出十几米,碰在路堤上,终于静止了。
意识往下坠。左肋的伤,像一寸满是刺的枯枝,把人挂住。
通讯器里王天风的话音落了,字句还在浮沉。
他说1076号法案下个月宣布废止,当地居民恢复自由了。
边境特别警戒区和凉河通讯站,都等着重建。你回去当联络人怎么样?想了想,毒蛇的班,也只能你来接。
阿诚想起了黎叔。想起黎叔的手落在他手上,那一握枯瘦寒凉,想起他说,我回凉河去了。
额边淌了血,把知觉唤回来。冷光打在挡风玻璃上,人向这边跑,车在不远处停下,枪响了。
阿诚伏在驾驶台上,暗握着风衣口袋里的枪。对方六七个人,有人拉开车门,就挟持他当人质,劫一辆车逃走。他想。
人来了,站定,拉开车门,身子探过来。
计划失败了。那个人揽在阿诚背上,把他从车里抱了出去。
阿诚抬起一只眼睛,瞥了一下又闭上了。唇角抿了抿。
是明楼。
握在风衣口袋里的枪蓦然抬起来,阿诚转头一望,十点钟方向,护栏后头有人,他开了两枪,一个撂倒了,一个掩入车里。
三点钟方向枪响,明楼俯了一下身,把抱在手里的人挡住。子弹划过耳边,风是烫的。
阿诚回头,车灯晃眼,他的手腕支在明楼肩头,循声开了两枪,那个方向没了声息。
对方的后援到了,车一辆一辆刹在护栏边,车门打开成了掩体,枪声响成一片。
明楼的车停得不远,子弹像雨一样打在车上,赶不过去了。
荒郊野外,迈过路堤,就是成片的芦苇。
明楼向芦苇丛跑,身后子弹追过来,阿诚又连开数枪,倒下去几个。没子弹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一丛一丛分开,又合拢,望不见路灯了,阿诚放下枪,搂紧了明楼的脖子。
明楼的脚步没有慢下来,他一边躲开扫在脸上的芦穗一边说:“没事了,就下来自己走。”
阿诚倚定他肩头,赖着不动。
明楼笑了笑,没让他瞧见,往更深处走。
阿诚抬手拨开一帘一帘芦穗,人渐渐清醒了。
他见过这片白芦,在梦里。是他的一处记忆,也是一个预言。
他想,这就是终点了。
有几句话,不说就来不及了。
“哥,你听说过董岩么?”
“你今晚放倒的那个董岩?”
“是,也不是。”
阿诚说,空军有过一个董岩,三十几年前在边境警备队,遇上邻国巡航机越界,他执行驱逐任务,和对方发生冲突,两边都坠机了。后来生还,平步青云,一直升到国政院军事顾问。
他说,对比了董岩入伍那年采集的虹膜数据,和如今这位并不是一个人。他说,翻了那几年的报纸,坠机证据很确凿,有人质疑生还者的身份,当时力排众议的,是汪芙蕖。
五年兜兜转转,两句话就说完。阿诚心底清明无比,知道这会,是真的回光返照。
明楼说:“我知道。”
阿诚又说,苏老师是国家会议委任的特别检察官。她说姐姐……可能不是意外。
那是在明台的小学毕业式上。
阿诚来晚了,小家伙们正合唱毕业歌。观礼席一层坐得太满,苏老师领他上了二层,两个人并肩倚栏,向下看着小朋友里头最好看的那两个,钢琴伴奏,还有领唱。
歌快唱完了,苏老师说,她受命调查汪芙蕖已久。
明楼说:“我知道。”
他找了一块空地,把阿诚平放下,俯过来吻他。风衣,衬衫,一件一件扯下去。
也许是想明楼想得狠了,临了还做这样的春梦。阿诚双手环住明楼,迎上他的吻。他模糊地想,这个世上,还是别的世上,能牢牢抓住这个人的,就只有这么一会了。
布条洇透了血,明楼解开它,取出一小瓶药,洒在伤口上,阿诚疼得叫了一声,想起不是地方,又收住,余下一半全是委屈。
明楼想笑。从前缠绵起来,倾尽所有地对他好,也没听他这么千回百转过。
他把阿诚身上褪下来的衬衫撕成几片,揽到身后,一绕一绕把人缠起来,力道大了,阿诚一疼,就咬了他的脖子一口,他以吻来镇压,他就推他,推不走,就在背后打了他一拳。
阿诚把余下的力气全都用上了,挣扎得好像明楼欺负他似的。伤心,也全都用上了。
他想人到了最后,真的说不出什么心里话。
他想说他有多喜欢哥,他想用一个从没用过,也从不敢用的字,来描述他的喜欢。可又一想,他哥是正经人家,他说了那个字就撂开手,像个骗子,对不住他的话,还不如不说。
阿诚没力气了,对周围动静一无所觉。
明楼听见了沙沙声,不是风。有人正沿血迹找过来,手电光在芦叶间忽明忽灭。
他把阿诚的伤裹好,风衣拢好,又脱了外衣,盖在他身上。他摸到他的枪,装上弹夹,握进他手里。他抓过他的两只手,叠在一起,压住出血点。
他哄阿诚说:“伤口不深,血流得这么快,是你静不下来。别说话,别动,除了我,什么都不许想。”
八成伤了近心血管,才裹上几层,血又渗出来。他没告诉他。
阿诚心里明白。他说:“明台的选修课,没选艺术,他选的是社会。”
明楼说:“我知道。”
什么都知道。
阿诚说:“你怎么这么,坏。”
那个字念得很轻。
十米开外光线一打,有人来了。
明楼解了手表,扣在阿诚腕上。表壳里有追踪器,王天风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
他吻了一下阿诚的额头,悄声说:“还能更坏。”
说完站起来,往远处跑。静止的芦苇丛,一下子动荡起来。
那伙人打了唿哨,咬住那道行迹不放,脚步和喘息,从阿诚身边一掠而去。
大片芦苇上空,枪声又远又稠,像天边的闷雷。听不出哪一声是明楼的。
密不透风的黑暗来临之前,阿诚恍然记起,明台快十五岁了,还没给他讲故事。
他想等明楼回来,听明楼讲,就像明台小时候,两个人挤在单人沙发里,听他讲“砍掉他的脑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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