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庆城外景色最好的一处山林,天边晚霞是绚丽的玫瑰红,山顶有座风光尽揽的嵊风亭,小鱼儿追寻五位恶人的行踪,半途却断了线索,索性便上山一观,谁料竟瞧见令他厌恶至极的人。
——假仁假义的江南大侠独坐亭间,面前摆了一桌好酒好菜,二三仆从在旁侍奉。
小鱼儿肺都快气炸了,也没了赏景的兴致。绕过嵊风亭,后山少有人走,没有石板路,林间多落叶杂草,兴许还有野兽出没。但小鱼儿在恶人谷同豺狼猎豹打交道多了,还想引一只来搅合了江别鹤的“雅宴”,出口恶气。
在后头转了一圈,未见得什么野兽,却瞧见不远处有个大坑,比寻常捕猎的陷阱更大,似是新挖不久。待他小心走上前,探头一看,几乎脱口而出:“花无缺?!”
下面传来迟疑虚弱的声音:“……江小鱼?”
小鱼儿激动地向下探,借着夕阳的光才彻底看清地洞的样子。深一丈有余接近两仗,洞口平整,旁边还有被叶子遮挡的鱼线,但地洞下方很暗,凭着一点光线,他看不清花无缺现在的状态。
“堂堂移花宫少主,掉坑里了?”
“……我中计了。”
小鱼儿笑得有多灿烂自不必说,若现在给他一个锣鼓,他能兴奋地敲到惊走整座山的鸟儿。
“难道你上不来么?你求我,求天下第一聪明人拉你上来,我便想想法子帮你。”
“不必了,你走吧。”花无缺拒绝得很果断。
还挺有骨气。
小鱼儿想了想,如果花无缺真的低声下气地求他,他反而要吓坏了。
出于种种复杂的缘由,他亲自下洞探个究竟,也不必担心是请君入瓮的陷阱,因为花无缺不会使这般计策。
对一个人了解最深的,常常是他最大的仇人。
洞底落了一层树叶残枝,几个虎齿夹借着树叶掩藏其中,被利器斩断的捕兽网破碎四散,而那利器应当就是掉在旁边的剑。
花无缺脸色苍白地贴着石壁而坐,一身白衣沾了星星点点的泥土,他的左脚踝被虎齿夹咬住,利齿深深陷入皮肉。
哪还有前几天大败慕容世家的神气。
小鱼儿忽然明白他所说的“中计”究竟是何意。
花无缺抬眼看向他,微微拧眉,“你下来做什么?”
小鱼儿却反问:“你动不了?”
花无缺道:“软筋散。”
小鱼儿突然蹲下身扣住他的脉门,片刻,冷笑一声:“什么软筋散,是捕兽的麻药,连老虎都能药倒,你能保持清醒多亏了一身浑厚的内力。”
花无缺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更差了些。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花无缺沉默不语。
小鱼儿瞧着他闷声不响的样子,有些火大。他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比划着抵在花无缺的脖颈处,“如此天赐良机,万万不能错过,你说对吗,花公子?”
眼下花无缺无力反抗,又断不会委曲求全,只好闭上眼睛自认倒霉,只盼江小鱼下手时利索点,别使些折辱人的手段。
小鱼儿看他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顿感无趣,心底又暗暗佩服花无缺的骄傲血性。
“罢了,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实在没意思。”
没有等来意料中的“死亡”,花无缺睁开眼睛,只见小鱼儿用树枝将地上的虎齿夹挑到角落,又反手将匕首掷入石壁中间的位置,轻功跃起,再踏着手柄借力跳到地面,一下子消失在视线里。
花无缺松了口气,试着动了动左腿,虎齿夹卡在皮肉里钻心的疼,这麻药让他浑身无力,却没有完全麻痹痛觉。太阳快要落山了,洞里越来越暗,他不知自己多久才能恢复气力,也不知下一个来的是救星还是仇敌。
02.
太阳没入地平线,地洞早已昏暗一片,
花无缺看到江小鱼背着枯枝干草一跃而下出现在眼前,心跳竟渐渐加快。
“你怎么回来了?”
小鱼儿神秘地笑了笑,蹲在花无缺脚边,拿着粗树枝卡住虎齿两侧,再缓缓取下。
花无缺已痛得满头冷汗。
小鱼儿毫不犹豫地脱掉他的靴子,撩开裤脚,从方才的草堆里找出一株鲜绿的草药捏碎了,敷在狰狞的血洞上。又顺手从花无缺宽大的衣袖撕下一块,扯成许多布条,包好伤口。
花无缺用力抬了下胳膊,又痛又恼:“江小鱼,你……”
“我什么我,被我碰上是你运气好,现在没有伤到筋骨,等你药效过去自己拆老虎架,好了也得成瘸子。”小鱼儿头都没抬,继续找了几根粗直的树枝,绑上去固定好小腿和脚踝。
花无缺眉头紧锁,只觉郁气在胸,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你为何不撕你自己的……衣服!”
小鱼儿听罢火气又起,把手中的布条扔回花无缺身上,怒道:“我好心替你治伤,你反倒怪我撕坏你衣服,难道要我赔你一件?”
“我并非……”花无缺有口难言,索性扭过头去。
小鱼儿瞧他这样像被轻薄的大姑娘似的,才要出言讥讽几句,忽然意识到他方才撕的是花无缺的衣袖。
衣袖……
移花宫少主学识不凡,自然知道“断袖”的典故。
他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事急从权,哪怕撕了别的地方,你也指不定有什么歪理呢。”
花无缺说不过他,便不多争辩。
小鱼儿略胜一筹,心情好了许多,一边生起火堆,一边问道:“药效消失还要几个时辰,你们移花宫不是有解百毒的丹药吗,为何不用?”
花无缺叹声道:“原本是有的。”意思就是现在没有了。
长话短说,前几日他解了慕容世家三道难题保下江别鹤,故而相邀今天傍晚在嵊风亭设答谢宴款待。花无缺在赴约途中遇见被毒蛇咬了的年迈樵夫,好心赠予**丹解毒,又被那人以行动不便烦请相送为由,引至后山落入陷阱。
小鱼儿拾起一块网的残片,放在鼻子前轻轻一闻,果然有熟悉的气味,似乎是雪魄精。看来这才是整个陷阱里致命的一环。
“纵然你立刻用剑斩破了网,但因事发突然,落地时没能避开老虎夹。尖齿上涂了麻药,会让人慢慢失去力气,你为了解毒必定会寻找丹药,却发现药瓶早已不见。”火堆燃起,洞中变得明亮。
“那樵夫是惯偷,先是利用你的善心让你放松警惕,然后近身相处趁机偷走丹药,等你踩进陷阱。其实从邀你赴宴开始便是一个局。”
花无缺苦涩一笑,看着他映着火光的侧颜,缓缓道:“你很聪明,若我能像你这般机敏,便不会落此境地……”
小鱼儿拿着树枝随意拨了拨火堆,火燃得更旺,“这也不能怪你,换做我,也很难想到江别鹤会直接挖个坑让我跳。不过这法子固然粗暴,却很管用,哪怕你平安逃脱,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安排的,不得不吃了这个哑巴亏,因为在外人看来只是你在上山途中意外落入猎人的捕兽陷阱,而他江别鹤毫不知情。”
花无缺听着这不怎么像安慰的劝解之语,勾起了唇角:“的确防不胜防。总之,多谢相救。”
小鱼儿摆摆手,起身捡起花无缺落在地上的剑,道了句“借剑一用”,一眨眼又离开了地洞。
03.
他这一趟又去了好半晌,回来时带了一捆干树枝、一大包青黄色的果子,还……抓了一只山鸡。
花无缺没有在外生存的经验,只能看着小鱼儿兴致勃勃地烤山鸡,竟有种出离温暖的感受。
“你为何不离开?”
小鱼儿道:“我还有事要问你。”
花无缺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他解惑的,正待下文,小鱼儿却没了声音,两腮鼓鼓地嚼着果子,似在游神。而他脚边盘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竹叶青蛇,正虎视眈眈地吐着蛇信。
“小心!”
花无缺低呼出声,下意识捡起石子打出去,小鱼儿也几乎立刻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毒蛇挑进火堆里,总算虚惊一场。
“此处是地下,怎会有蛇?”
“跟着我下来的吧,兴许是我抢了它的鸡,它不高兴了。”
回过神,小鱼儿将烤好的鸡肉分块撕下,花无缺的手可以动了,就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咬着。烤肉又硬又没有滋味,尚且只可果腹。
小鱼儿啃着鸡腿吃得满嘴流油,眼见火堆里的蛇烧成了灰,笑道:“这是你第二次帮我打蛇。”
花无缺心里很清楚,在峨眉山那次,他帮小鱼儿弄掉身上的附骨之疽,一半出于善意,一半出于移花宫的钧令,江小鱼必须由他亲手杀死;而方才的缘由就单纯许多,仅仅是担心眼前这个人。
经此一遭,只怕再也无法对他下手了。
“小鱼儿,我是要取你性命的仇人,你究竟为何帮我?”
小鱼儿被他唤得一愣, “……别人要杀我时,你也救过我。”
“那是为了亲手杀你!”花无缺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拳,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小鱼儿素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从不深究原因,但是此刻,他认真地思考过,回答说:“原本是想来看你笑话的,但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真把你丢在这儿也于心不忍。”
花无缺一头雾水:“……有意思?”
小鱼儿点头道:“因为你终于像个人了,而不是以前那样的假笑神仙、会说话的傀儡。”
花无缺扭过头去,默默咬了口果子,只觉不该多嘴一问。
小鱼儿捧腹大笑:“你看你看,多生动啊!”
花无缺被他笑得耳朵发热,一时又无法站起来逃走,可谓进退两难,只好说些别的事转移注意。
“你适才说有事要问我,什么事?”
小鱼儿慢慢收敛笑容,挪过去离他近些,“移花宫宫主命你亲手杀我的原因,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花无缺轻轻摇头,神色黯然:“我确实不知。在移花宫,只能接受任务,不可以有疑问,但杀你绝非我的本意。”
小鱼儿微微侧身,目光牢牢地盯着他如玉般的脸庞,缓缓说道:“那你有没有听她们提起过……江枫?”
花无缺仔细回忆片刻,正视对方的眼睛:“从未听说过。”
意料中的没有答案,小鱼儿长舒一口气,向后仰靠着山石,藏着说不出的沉重疲惫。
花无缺问:“他是你的亲人?”
“他是我爹。十几年前的真相我并不清楚,只知道移花宫宫主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之一。”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除了这八字,花无缺想不到别的话来表达此时的震撼。全身的血液一点点凉了下去,像是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沼,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以彼此敌对的立场,哪怕小鱼儿要即刻取他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抱歉。”
小鱼儿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铺开干草席地躺下,闭着眼睛说:“我先睡会儿,万一有毒蛇蝎子什么的,帮我看着点。”
花无缺见他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实在
有很多话想问,问他为何宁愿睡在地洞也不离开,问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看顾,问他是否忘记,他们现在还是仇敌。
犹豫多时,终究没忍心扰他安睡。
04.
一夜安稳。
天蒙蒙亮时,花无缺已能如常行动,内力也恢复了五成,忍着疼勉强用轻功离开地洞,与往日的他相比可谓狼狈。
小鱼儿将洞内的痕迹复原,紧跟了上去,在树林里找了根粗直的树枝丢给他,“我在底下陪了你一夜,如此大恩,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不如……以身相许?”
听了如此戏言,花无缺却没有对方意料中的羞恼,视线匆匆一瞥,拄着树枝转身离去。
“江小鱼,下次见面,我们还是敌人。”
离开那山洞一隅,他依旧是移花宫少主,移花宫的养育之恩和对方的血海深仇,似乎注定不死不休。
而他自己的心情,无足轻重。
“哪来的下次?”小鱼儿大喊,“我若不主动出现,你找得到我吗?”
花无缺停住脚步。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永不再见。
小鱼儿已走到他身边,“总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你说个地方,三个月后,我们就在那里一决生死。如此一来,这三个月里,你我非但不是敌人,简直可以算作朋友了。”
花无缺面露惊异之色,目光凝视着他,久久都未移动,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花无缺: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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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洞中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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