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辽阔,繁星璀璨,皖北小城中挂起了火红的灯笼,照亮了海家班的高台。
人群四散奔走,白凌霄的血染红了淡绿的衣衫,宛若血染桃花。
小鱼儿盯着自己的手掌,实在未料到自己武功能如此精进。惊呼声使他回过神来,此番行迹暴露,断不可再留,小鱼儿就要转身狂奔,那挨了一招的李明生竟拖着沉重的身子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情急之下,小鱼儿又是蹬腿又是推他的头,竟挣脱不得。海红珠脸上还挂着泪,也同他一起扯李明生的胳膊。只需再打一掌,李明生就再也没有纠缠的力气,但白凌霄意外而死,小鱼儿本就是心软的人,此刻心有余悸,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李明生动手。
李明生闭紧眼睛涨红着脸,居然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思,整个人趴在地上,大叫:“江公子!江公子!”
小鱼儿以为他另有帮手,正想着他口中的“江公子”究竟是何人,又有一青衫少年逆着人流而来,蹲在白凌霄身边,“白公子!是什么人害了你!”
“江公子!是他杀了白大哥!”
李明生见江玉郎如见神佛,从地上缓缓坐起来。小鱼儿察觉到桎梏的力量松懈许多,一脚踹开李明生,刚奔出两步,江玉郎已闪至身侧。他伸出手,与江玉郎对了一掌。
那五绝秘籍,小鱼儿练得更熟更认真,出手的威力也更胜一筹,江玉郎被逼退几尺,负手狞笑:“好身手,难怪能杀白公子!”
两年不见,他们如树枝抽条,身形皆有变化,小鱼儿每天都把脸抹得脏脏的,寻常辨认不出,且嗓音较之两年前更低沉,倒不担心会被江玉郎认出来。
“无耻之徒,死有余辜!”
白凌霄和小鱼儿有从前的旧怨,再加上今日之事,仍罪不至死,是小鱼儿失手杀人。但小鱼儿忍耐了两年,在“故人”面前更不肯落了下风。
江玉郎摩挲着手腕,大笑道:“猖狂小贼!你以为你杀了荆州总镇将军的公子,还能有命走出这里吗!”
小鱼儿亦笑道:“你可以试试。”
江玉郎身为江南大侠之子,人人吹捧奉承,几时被这般挑衅过,纵然他善于隐忍,眼下也被怒火冲了理智,拳头捏的隐隐作响。
海家班一众人在后面瞧着,不禁为小鱼儿焦心。
将要动手时,海红珠忽然冲上前抓住江玉郎的胳膊,垂泪恳求:“公子!请公子莫要怪他,他是为我出头,才……”
“姑娘莫哭,”江玉郎轻轻拍着她的手,“他杀了白公子,我自然要为他讨回公道的。你的事容后再说。”
他与海红珠说话时温声细语,一双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姑娘。小鱼儿嫌恶地皱了皱眉,大声道:“我们各有立场,什么时候才能有定论?”
江玉郎转过头来:“ 你要如何?”
“不如……请这位公子评评理。”小鱼儿抬头望向街边酒楼二层,白衣公子立于横栏边,也正低头看着他。
花无缺微笑道:“在下不才,恐有偏颇。”
白日里小鱼儿瞧见花无缺他们在踏青赏春,江玉郎在附近,花无缺必然走不远,果然就在楼上看好戏。小鱼儿想逃出生天,就要把这潭水彻底搅浑。他说:“公子风度翩翩,谦逊有礼,肯定不会让我们大家失望的。”
海红珠眼睛一转,退到小鱼儿身边,拱手道:“请公子相助!”
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花无缺身上,花无缺瞬间跃出横栏,轻飘飘落地。一身白衣,丰神俊朗,春风吹动宽大的衣袖,似有幽香乘风而来。
小鱼儿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在峨眉山曾闻到过,是仙子香。
离开宜昌后,他随海家班四处飘荡,见过许多人,温和的,不似他有傲气;高傲的,不似他温柔;剩下的不论外表内涵,都与花无缺相差甚远。
小鱼儿不敢说有多了解花无缺,只那七百多个日夜,对方未有一刻从记忆中淡去。世间只有一个花无缺,他唯有这一位最大的对手。
花无缺站在场中,宛若定海神针,就连李明生也老老实实待在江玉郎身旁,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在场,不可妄下定论,不如从头说起吧。”
小鱼儿耸耸肩,煞有介事地说:“但论理之前,我还不知你们姓甚名谁。”
李明生虽然看着老实了些,嘴上却不肯轻易相让,抢先答道:“我家是江南第一的金狮镖局,我爹是总镖头李迪,我乃‘红衫金刀’李明生!”
小鱼儿嗤笑:“原来你家是开镖局的啊,我还以为你是屠夫,有祖传的屠宰手艺。”
李明生瞪大了眼睛,面色涨红,扯着嗓子叫板:“我白凌霄大哥的父亲是荆州总镇将军,江玉郎公子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侠!”
说了半天只能凭家世压人,小鱼儿不屑地扫过一眼,问花无缺:“这位公子呢?”
花无缺略一施礼,语气平和:“在下移花宫弟子花无缺。”
“移花宫吗?略有耳闻。”小鱼儿蜻蜓点水地附和一句,说起事情经过:“海姑娘一时失手跌落钢索,有人出言不逊,白凌霄和李明生出面阻止,又给了一锭银子,让海姑娘陪酒。这些真假与否,你可以问海班主。”
海四爹冲小鱼儿点点头,上前对花无缺抱拳说道:“确实如此,白家少爷为难小女,是这孩子替她解围的。”
“老爹!咱们吃了亏,你还要忍气吞声吗!”野犊子冲过来,大声嚷嚷,“姓白的和姓李的道貌岸然,给了钱,就要抢我妹子去陪酒!我们海家班是卖艺的,不是卖人的!”
白凌霄已死,哪怕理清是非对错,海家班也讨不到好处,小鱼儿打定主意离开,还想借一借花无缺的东风。但有些事还是苦主来说最好,海四爹性格圆滑,不愿得罪那些纨绔子弟,他又刻意将整件事讲得模棱两可,果然就有人等不及替他说。
野犊子指着自己红肿的半张脸,上头还有清晰的指印子,“我们不让他们带走我妹子,他们就动手打人,在场许多人都瞧见的!”
花无缺道:“我在楼上喝茶时的确听到些许骚动。如此说来,是白公子和李公子无礼在先。”
“还是花公子心明眼亮,公平公正。”抢在江玉郎和李明生开口之前,小鱼儿继续说,“海红珠平白被人欺负,她是不是无辜的?”
花无缺道:“她自然是无辜的。”
“海家班的人为了保护她,也被欺负了,他们是不是无辜的?”
“是。”
“假如有什么江南大侠、总镇将军、镖局镖头借此为难海家班,是对是错?”
“不仅错了,而且毫无道理。”
话中所指太过明显,江玉郎一甩衣袖,横眉冷目:“你的意思是,我们会伺机报复?”
小鱼儿双臂抱在胸前,向他挑了挑眉:“难道不是吗?方才那句‘你杀了荆州总镇将军的公子,还能有命走出这里吗’不就是你说的?”
江玉郎脱口而出:“我说的是杀人者,也就是你!冤有头债有主,我等不会为难海家班。”
殊不知小鱼儿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向花无缺抱拳,沉声严肃道:“找‘债主’前,请花公子做个见证,今日在场者及他们背后的靠山,都不可以找海家班所有人的麻烦!”
江玉郎脸色一白,心知中计,转首去看花无缺,花无缺沉吟片刻,颔首道:“我答应你。”
此事说到底和江玉郎没多大干系,可他偏不想让对面那小子如愿,反手就将李明生推了出来。李明生胸口还疼着,又咽不下这口气,硬着头皮喊道:“我不同意!难道我白大哥的死就这么算了!绝不能让你这杀人凶手逃之夭夭!”
江玉郎的小动作逃不过小鱼儿的眼睛,小鱼儿冷眼瞧着,只觉得好笑,根本没想在他们身上花太多心思。他转身与海四爹海红珠说了几句,海红珠微微蹙眉,忧心地点点头,同父亲先回到船上。
李明生想冲上去阻拦,被江玉郎抓住衣袖,一个眼神就缩了回去。
小鱼儿安排好后路,才道:“有移花宫弟子做保,你不同意又如何?更何况,谁说是我杀了白凌霄?明明是他到处寻花问柳,败坏身体,空有皮囊,实则弱不禁风,倒在地上跌死的;要么他坏事做尽,老天爷看不下去,趁机收了他!”
白凌霄究竟死于谁手,是街上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如今小鱼儿矢口否认,还编出一套套说辞,立时让江玉郎抓了破绽。
“胡说八道!白公子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使得一手好剑法,休要推诿狡辩!”
“如果说是我杀了白凌霄,怎么李公子也挨了我一掌,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小鱼儿拍手大笑,“我知道了,原来李公子不是人,是鬼!”
花无缺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阁下这番话未免荒谬,恕我不能赞同。”
随口胡扯的东西,姑且用来气一气江玉郎和李明生,对付花无缺这样的君子,自然要用“大道理”。
“若不是白凌霄强抢民女,意图不轨,他怎会被我错手杀死?总镇将军是官府中人,他出身官宦之家,不持正立身,还以财以势欺压平民。我想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具体有多少回,姓李的比我清楚。那位江公子,是江南大侠之子?传闻江南大侠温文尔雅,仁义无双,你竟没学到你父亲半分优点,还与这种小人为伍,我看传言只是假象,你们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龌龊事,什么江南大侠,根本就是狗屁大虾!我海家班走南闯北,定要让江湖豪杰认清江南大侠的真面目!”
话音落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花无缺不由勾起嘴角,目光多了几分好奇和打量,认定对方颇有胆识侠气,绝非池中之物。
那厢江玉郎讪讪一笑,做出一副顿悟的神情,赶忙赔礼道:“兄台说得极是,都怪我识人不清,闹了一场误会,险些连累了家父的名声。”他与李明生相隔好几步,痛心疾首似的,“李公子,回头是岸,你做错了事,赶快回家请罚吧!”
李明生垂着头,一言不发。江玉郎倒戈,花无缺中立,还有一个他怎么都打不过的小鱼儿,无论他如何愤懑不平,都只能忍耐。
小鱼儿早就看透江别鹤父子的虚伪,他二人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对外粉饰经营的好名声,必然不愿多年心血因白凌霄而出现错漏。他拿准了对方的心思,江玉郎果然让步了。
如此一来,小鱼儿的计划完成大半,忍不住向花无缺挑衅:“移花宫弟子,会不会也只是徒有其表?”
花无缺也不恼,对他的兴趣越发浓厚,“是非自在人心,我是怎样的人,世人自有判断。阁下的胆识见地非同寻常,可否移步二楼,共饮一杯?”
江玉郎随声附和:“阁下行侠仗义,却叫我误会错怪,实在心有愧疚,不若由我做东,就在锦翠楼,我向阁下赔个不是。”
小鱼儿道:“班主即将行船启程,不必麻烦了。”
他们萍水相逢,解决了关键问题,客套话便该到此为止,花无缺竟格外坚持,不死心地询问名姓,还道日后再遇,可抽空一叙。
小鱼儿诧异之下,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和隐秘的不甘。他是江小鱼的时候,与花无缺之间只有生死;他不是“江小鱼”,却有了相谈的契机。这究竟是怎样的缘分?
“花无缺,你真想知道我是谁?”
小鱼儿用衣袖擦掉脸上的尘土,露出那道显眼的伤疤,果然就见花无缺脸色骤变,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冒险暴露身份,此刻万万不能再逗留,趁他失神时,小鱼儿迅速奔向岸边的船,花无缺下意识上前阻拦,小鱼儿却早有预料似的,一掌拍在肩头。花无缺被震得手臂发麻,瞬间落下一大步。
纵然这两年小鱼儿的武功突飞猛进,还是不及功底扎实的花无缺,花无缺全力追赶,三两息间就在船尾追上他。
“你早知我们身份,何不用真面目堂堂正正说话?”
“堂堂正正是君子所为,我可不是。”被对方牢牢抓住手腕,小鱼儿还能笑得肆意张扬:“千万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啊,花公子。”
花无缺看到他身后海家班众人,稍有犹豫,小鱼儿便趁机挣脱了他的手,海四爹手持竹节在岸上一敲,水波摇荡,船缓缓驶向远方。
海家班离去不久,花无缺租了一条小船跟在他们的船后。深夜船夫轮流休息,船行得很慢,船桅挂着黄色灯笼,清幽的光照亮河面一隅,比月光更清晰。
花无缺出舱透气,正好看见海四爹拿着条水烟斗坐在船尾。海四爹朝他招招手,和蔼地笑道:“年轻人,你跟了我们一路,要去哪儿?”
“没有目的地。”花无缺说,“我找他。”
“你找海小呆?他早就走了,打饭的时候就不见啦!”
“长江之上,他如何走的?”
“说不定他像鱼儿一样游走了呢!”
海四爹无意间一句话,果真应和了小鱼儿的名字。花无缺想,江小鱼不就是江中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吗?从峨眉到宜昌、安庆,顺流而下,好像这世界都是他的天地。
海四爹见他默不作声,便自顾自说道:“天下无不散筵席。他在班里待了两年,不要银子,也少说话,脾气怪。但我看得出他不是一般人,只是暂时在我这儿落落脚。”
花无缺沉思良久,淡淡道:“可我与他还有因果未解。”
“放心吧,命里有缘的,不管相隔多远多久,注定会相遇的。”海四爹点燃水烟,哼起一首方言歌谣。
花无缺释然一笑,对掌舵的船夫说:“船家,调头吧。”
“公子要去哪儿?”
眺望远方,江水滔滔,川流不息。
“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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