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飞鸟，途经这古老又新奇的世界，在几十亿年中仅仅歌唱了半个多世纪，此生短暂如萤火……
黎明之前，世界随着生灵安睡尚未醒来，深沉的静谧，一如晦暗的低垂的天空。
远至彼端，地平线上的天际泛着微弱的光，那光亮像团薄雾一样，而就是从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开始，地面微明。
清晨自东方悄无声息地走来，闹钟尽职尽责地应时响起，叮叮叮的金属音频率极快，振得人耳朵疼。
可闹钟边上，深深蜷缩进被窝里的人还陷在梦里，眉头紧锁着，露出的一小边脸和耳朵火烧似的红，睡得极不安稳。
金色的光粒子在空气中慢慢浮现，无声无息地聚集，化成铠甲的虚影，然后渐渐凝实，金色的铠甲立在昏暗的室内，头似龙首、肩甲为虎，威严无双，至尊至贵。
地球上的生物们的幼崽都很脆弱，相对来说，而在这其中，幼年期的人类看起来尤为易折。
帝皇铠甲微微侧头，红色的目镜泛着莹莹微光如岩浆涌流，正对向床中间那个被子蚕蛹。
就比如这个——昨天下午在街上看到威武的金色铠甲大战四凶兽，回家后怎么也压不住激动、眼睛亮亮地跟家人朋友叭叭了一晚上自己看到的铠甲有多帅多厉害；可一到夜里要睡觉关了灯后，那四大凶兽的模样争先恐后地往脑子里挤，其恐怖程度已经和她跟着爷爷看过的《神探狄仁杰》滴血雄鹰案里趁电闪雷鸣风雨夜、骑汗血宝马来杀人的无头将军不分上下了！
还有光亮着的时候，她满脑子只有那位威严的铠甲的身影，而房间彻底被漆黑占据后，迟钝感知的恐惧和怪兽的样子一同追缠了上来，就像这满屋的黑暗一般。
年幼的初旭默默无声缩进被子底下，甚至都不敢下床去开灯亮着睡觉，连紧裹的被子憋闷出了满身汗也不敢掀开一点点来透气，眼睛紧紧闭着生怕看到屋里冒出什么狰狞的怪影。
初旭把呼吸也压得轻轻的，试图自然地装睡。因为这个时候，她觉得吧、这个时候，炎龙侠他们应该也已经睡觉了吧……要是、要是怪兽出现了，他们也得起床、穿衣服吧？那应该没有白天出现得那么快？
这么一想，初旭更害怕了，抓着被子默默蒙过了头。思绪挣扎了好久，可小孩子的身体很快便抵不过睡意，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她热得受不了就一撩脚踢开被子，皮肤感觉到凉意了就半梦半醒地拽过被子又把自己裹个严实。翻来覆去，醒醒睡睡，就这样过了一夜，终于成功把自己折腾发烧了。
帝皇铠甲抬起手臂，伴随着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护甲包裹的手指轻轻按在了闹钟上，吵闹的声音一瞬停息。
这位未来的召唤人现在实在太年幼了，对帝皇铠甲来说，就跟能被人类用两根手指捏住后颈皮拎起来的小猫区别不大。这个区别主要在于，帝皇铠甲倒是不会这么拎人类。
而年幼通常意味着孱弱，身体无法抵抗生病带来的痛苦，异能量也变得紊乱失常。铠甲召唤人的资质并没有带来什么命运与职责之外额外的优待。
帝皇铠甲静默无声，少见的有点束手无策，这家里的监护人这会儿不在，现任召唤人向阳此刻还在幸福饺子馆里休养，铠甲投影也维持不了多久，保守估计......是坚持不到送她去最近的医院。
虽然中等度热还在这孩子能扛过去的程度，不过......她看上去，很难受。
明界之主，主掌天道，帝皇铠甲照顾人类的经验虽不为零，但与对抗暗影大帝和异能兽相比，就跟几张便签纸和一本牛津词典比厚度一样没可比性，那点经验就少得可怜了。
毕竟，帝皇铠甲的自动防御机制也不是自动治愈机制啊。
思虑一番后，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帝皇铠甲微微俯身将被子拉下去了一点散散热。
手腕翻转过去，贴合手背的护甲慢慢贴向初旭的额头，姑且算是物理降温，也借此帮她稳定紊乱的异能量。
初旭气息渐渐顺畅，体温还没怎么降下来，但脸上神色安稳了不少。
岂料就这么恢复了一点气力的功夫，初旭顺着感知到的冰凉金属类的东西伸来的方向，迷迷糊糊地抱了过去，然后终于在摸到床边的那一刻，直直地往地板扑下去。
帝皇铠甲：“......”
......好了，在伸出手臂接住他未来的召唤人后，帝皇铠甲收获了一个胸甲挂件，幼年人类型号的。
没长大的动物幼崽似乎大部分连骨头都软乎乎的，抱在手里晃一晃，都令人忧心会成流体从两手的空隙间掉下去了。
帝皇铠甲抱着初旭的腿弯，护在她的后背，头却不能再低下去察看她的脸色了。
他的面甲下颌虽不至于多锋利，但其坚硬度绝对有质量保证，这么一磕下去，难保不会真的亲手送走这个年幼的召唤人；而且，对这孩子来说，磕磕绊绊带来的疼痛大概是比感冒发烧更难忍的了。
……难道这孩子不觉得硌吗？
金色的铠甲缄默维持着微微侧开头的姿势，安静的房间里却散开一声轻微的无奈的叹息。
结果还是没能憋到帝皇铠甲说完，初旭懊悔地“啊”了一声，泄气似的一头倒在了桌上，失落得好像明明买彩票中了几个亿却偏偏彩票丢了，灵魂都要掉色了。
金色的铠甲虚影停止了讲述，微微低头，莹红的目镜正对着趴在桌上的初旭的侧脸。
他的召唤人，此刻看着竟比刚才敲着键盘崩溃地喊“再也不想写论文了”时更难过。
十几年一晃而过，对人类来说，漫长得已经过渡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但对于帝皇铠甲，不过须臾之间，他多少还是看不透初旭的心思。
明明是写毕业论文写到半夜十二点多撑不住睡着了，凌晨三点又惊醒爬起来继续写，眼眶里还含着困意涌现的生理性泪水，边打字边碎碎念着“我脑子进水了我读研还要读博”。
总之，帝皇铠甲感觉他的召唤人或许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几近要英年早逝了。如此忧心着，帝皇铠甲在她身边久违地现出了金色的投影，应她央求，说起了一件当时想到的往事。
只是帝皇铠甲自身也还不清楚，为什么在初旭随口问“讲个故事好不好啊”时会想起那件事。
所思所想皆无果，而初旭还在持续着眼神死的状态。那一股熟悉的无奈又回来了。
“怎么了？”帝皇铠甲问。
“原来我那么早就见到您了，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要不是您提起来了，我都完全不知道啊啊！感觉错过了好几个亿！”初旭以头抢桌。
帝皇铠甲不明白，面甲微微偏转，就像是因困惑而微微歪了歪头似的，“召唤人太早遇见铠甲很少会是一件好事。”
初旭静静盯着帝皇铠甲看了几秒，慢吞吞扭过了头，只感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好不好事初旭不知道，她现在只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可以毫无顾忌稍稍任性要铠甲抱起来的年纪了，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初旭实在做不到在帝皇本尊面前做出有损合格的帝皇铠甲召唤人靠谱形象的事情，就是想要本尊摸摸头什么的也说不出口啊。
命运如此残酷！在最纯粹地仰慕这位铠甲时，最能蹭到举过头顶的怀抱时，幼年的自己偏偏一无所知。
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啊！初旭既悲又愤。
“你很勇敢，那时候也是，你的勇敢，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帝皇铠甲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帝皇铠甲不知道初旭在想什么，以为她其实在介意被四大凶兽吓到后生病的事。
在帝皇铠甲看来，千万年里就算是成年人类也很少不被异能兽吓到，他的召唤人当时那么年幼，没当场哭出来也确实当得上一句勇敢，更何况，她的确向来如此勇敢。
“……”初旭慢慢又转回了头，透澈的眼睛在银白的手甲和翘起来的额发间隙里看向帝皇铠甲，明亮得好像闪烁的星光。
浅金和银白，金属和铠甲，这四个词合在一起就能联想到神性与高贵和冰冷与坚硬，可帝皇铠甲的面甲上却仿佛透出些温柔。
命运还是仁爱的呀！
初旭努力绷紧自己的脸部肌肉不要露出太雀跃的表情，以免百年后在帝皇铠甲心里排到了什么最幼稚的召唤人的评价。
血已回，蓝已满，初旭感觉自己又有勇气推进论文了，她壮志满满地面向了电脑……
……要不还是再拖个半小时吧？难得帝皇铠甲也在。壮志一瞬萎靡的初旭如此想到。
帝皇铠甲不理解这三秒里初旭又受到了怎样的精神暴击，只是有些无奈，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初旭的脸上，炽亮的灯光落进金色铠甲的虚影里。
这是某一个昨天的复现，也将会是无数个被期待的明天。
初旭知道，明天，也或许是下下个明天，帝皇铠甲依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帝皇铠甲倒也不在意下次他的小召唤人是会再哀嚎着不想写论文，还是又会好奇心爆棚地端着蛋糕之类的食物问自己铠甲能不能吃这些，亦或是采撷夏花编成花环跃跃欲试地想挂到自己头上。
人类的一生如四季更迭。少时如春，青年似夏，纯真、好奇与活力，经由时间雕琢成向着梦想一往无前的炽盛勇气，然后至中年，收获秋天结成的硕果，再慢慢走向淡泊的冬天。
相较于太阳、地球生命的尺度，人类的一生亦短暂得不过是几十亿年中的一须臾。
人至八十，杖朝之年，初旭已然理解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在世时为何一天一比天多地喜欢晒着太阳、看人来人往。
阳光炽亮温暖，微风吹拂着散落下来的发丝，一如过去无数个昨天，和往后不再到来的明天。
“这是不是，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银白的盘发晕染上太阳的辉光，初旭半阖着眼坐在花园的椅子里。
到了这个年纪，看向帝皇铠甲的目光反倒从容坦荡了。她已走进了自己的暮冬，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热烈会从眼里叛变似的泄露出来了，初旭平静得如落雪无声的冬天。
帝皇铠甲的声音堵在了面甲之下，明明是他预感到了他的召唤人会于今日抵达人生终点，可一个“是”字要念出音来竟如此艰难。
最后，帝皇铠甲微微点了头。
明明以前想到这里就会觉得悲伤，可真到这个时候，初旭反倒十分平静。也许……是因为幼年时驱散自己恐惧的身影此刻依然在自己身边？初旭笑了笑。
“我年轻的时候会经常令您感到苦恼吗？”初旭问。
“从未。”
帝皇铠甲想起他的召唤人年轻时神采飞扬的眼睛，像捕获了一个银河的星光的湖面，只是还未清楚那数次闪烁的眸光后是什么突发奇想的点子，或者是什么没说出来的话。
“原来是这样嘛，唉，早知道，就不那么在意面子了啊。”初旭笑笑，“我这个召唤人在您这里算合格吗？”
“很出色，一直如此。”
“……那……我会是令您骄傲的召唤人之一吗？”转向红色目镜的那双眼睛似乎变得和年轻时一模一样的透澈明亮了。
那双年轻的眼睛仿佛一如往昔地在对他说“是吧是吧”。
帝皇铠甲沉默了一阵，声音里染上了些笑，他抬起手臂，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对那个年幼的孩子，也像是对那个如春光的少女。
“你一直都是我为之骄傲的召唤人，自始至终。”
西落的余晖下，晚风吹花拂叶，一个名为“初旭”的人类合上了眼睛，走到了命途的终点。
萤火般的光粒子从身体里析出、凝实，化为透明的浅金色的晶石。帝皇铠甲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将之收入了掌心。
后记
名为“初旭”的人类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五年。
浅金色的晶石插入腰带的卡槽，一道柔和的光在面前闪过。
顷刻间，黑色的长发如花绽放般舒卷开来，悠悠飘浮在身体的周围，少女身姿轻盈，眼睛明亮，带着满满的活力与生机。
“早呀！唔……现在是早上吧？您怎么不说话啊？对了对了，现在是哪一年？我们造出歼星舰了嘛？”
“公元2085年。”
帝皇铠甲微微侧头，看向那一缕飘飘浮浮到自己腕甲上的发丝，在穿过手臂的瞬间破碎成了无数分散游离的光粒子。
异能量提取、构筑出的记忆体，为之维持形态需要庞大的能量。
少女飘到了窗边，向楼外张望着，“嗯……好像变化也没多大呢。”
“哦对了……我是哪一年去世的？”
帝皇铠甲：“……”
名为“初旭”的人类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七百年。
“哇啊……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歼星舰嘛？好帅啊！看起来比阿瑞斯星的厉害多了！”
帝皇铠甲注视着快要趴在舷窗上的少女，阳光穿过她虚幻的身影落在舰船的外壳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子。
少女一脸兴奋地转过头，又问出了那个他预料之中的问题，“我是哪一年去世的？人类的科技发展到现在用了多久啊？”
“七百年。”
“诶……感觉好像仙侠小说情节里的时间跨度啊哈哈。”
名为“初旭”的人类离开这个世界的第十三亿年。
“这就是新的人类嘛？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啊。”少女飘在半空，新奇地观察着下方来往的人群。
帝皇铠甲抬头看向半个身子都悬在自己头上的少女，漫卷的长发逶迤在她身后，明亮的眼睛一如她年轻时似星辰明珠。
“好漫长啊……距我去世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吧？”
“嗯。”帝皇铠甲微微点头。
名为“初旭”的人类离开这个世界的第N亿年。
……
……
——飞鸟仅歌唱了一个夏季，此后无数个夏天，飞鸟的歌声长存，正如萤火短如刹那的绚烂，也是构成夏天的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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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帝皇铠甲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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