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他就是我的采访对象,那个少年坐在桌边,看起来大约十七岁,闪光灯照在他的脸上,他却显得心不在焉,好像提不起劲似的,低头摆弄着手指。
我问他是如何破获这起团伙盗窃案的。
他说通过脚印啦,失窃物展柜边缘的摩擦痕迹啦,馆长先生随口抱怨的那句“最近流浪汉好像变多了?”——以及其余一些地方,不便细说,总之不是什么难解的案件,非常无聊。
我感到有一点尴尬,但还是继续问下去:“那么请问卡尔·布莱特先生,什么案件对您来说是有趣的呢?”
那位少年轻声嘟哝了一下:“噢!我是觉得仅仅通过物证就能捋清的案件实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你知道的,人心才是最复杂的东西,不需要和人交谈就能解决的案件......说实话,根本算不上什么案件,只能算是一场追踪游戏吧?”
我感到此人有些狂妄自大,这是我对他仅剩的印象。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眼睛颜色逐渐消逝,再过不久就会无影无踪,那可能是棕色的,我不能确定。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可能也是棕色,有点像栗子咖啡。他的声音?我也记不太清,只是会想起像黄昏一样带有倦意的温煦。他说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他就先走了,那些闪光灯晃得他眼睛疼。我请求他稍等一会,至少讲述一下破案经验,哪怕一句也好。
他想了一想,然后回答,“最难怀疑的犯罪者往往是身边最亲密的人,看似复杂的案件往往才是最有迹可循的案件。”
这也就是他在采访中所说的最后一句。我将这句话写在自己的笔记里,但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篇关于他的报道我再也找不到了,我写下的这行字也像写在水上一样,墨迹逐渐晕染,逐渐看不清本色。只有偶尔几次,也许是在黄昏,我才会倏忽地想起: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天曾将目光撇向一边,斜穿过晃眼的灯光以及攒动的人群,看见一个身影逆着人潮而去,看见对方银色的长发,以及回首时冰冷古怪的眼神。
我不知道他将这一幕牢记于心,直到下一次见面。他主动朝对方伸手,“卡尔·布莱特。”他笑着说,“请问怎么称呼?”
琴酒看了他一眼,没有握手的打算。“阿加沙。”他回答,“阿加沙·列昂诺夫。”
“阿加莎......”卡尔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真是不错的名字。”
这时候,他注意到琴酒的目光,于是便顺着望过去,看见一个男孩,脸色苍白,身躯僵硬,好像受到不小惊吓一样站在那里。他想起对方名叫江户川柯南,自称工藤新一的远房亲戚,目前暂住在毛利兰的家中,后者是工藤新一的青梅竹马。他猜测他们互相认识,那一刹那的眼神变化瞒不过他的眼睛,但是他假装没有察觉。
柯南在随后问他,“大哥哥你——和那个人都聊了些什么啊?”
卡尔没有在意对方语气的生硬,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没有听见?”
柯南急忙回答,“没有!”
卡尔继续笑着问:“你和那位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柯南因此收起了想要打探的想法,以免反被对方打探过去。他劝告卡尔不要靠近琴酒,那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卡尔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琴酒,“是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感觉他对我还挺友好的。”
柯南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白痴!
他了解卡尔,知道此人脾性古怪,平生唯一的兴趣无非解答谜团,所以他的劝阻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反而更加激起卡尔的好奇。柯南皱了皱眉,打定主意紧跟卡尔,一步不离。卡尔敏锐觉察到柯南的周身笼罩起紧张的情绪,他一直用余光留意对方,从今天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意识到这个男孩不同寻常。
后来从屋内响起一声尖叫,他们赶忙循声而去。卡尔在看见尸体的一刻就推断出对方的死因是中毒,虽然极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心梗。这位死者是他们慕名拜访的庄园主,性格专横严苛,有心脏病病史,与妻子女儿的关系皆不和睦。他的女儿与攻读医学专业的男友常年在外,此次回到庄园是为了筹备婚礼。当卡尔蹲下来检查烟灰缸上的血迹时,柯南指出死者的嘴角残留白色的粉末。卡尔朝对方点点头,柯南神情凝重地告诉他,“这是面粉。”
等到鉴定科做完指纹及血迹的鉴定,他们发现烟灰缸上存在庄园主女儿的指纹。卡尔说,“这恰恰能为她洗脱嫌疑。”他仔细检查死者的尸体,发现在其背后也沾着一些面粉。他用力撑着膝盖站起身说,“一个人没有必要既用烟灰缸行凶,又要使用毒药。”
柯南说,“还有地上的灰尘......”他的话语没有说完,毛利小五郎——也就是毛利兰的父亲,便以“小鬼不要破坏案发现场”为由将之赶出门外。卡尔用手指比了一个数字五,他说:“目前我能够找到五条线索。一、烟灰缸上血迹极少,死者的伤口也不深,除此以外没有打斗痕迹。二、从地面上的灰尘及手印可以判断,死者在被重击昏迷后苏醒过一阵子,而且很可能在此期间心脏病复发,不过症状并不严重,与第一条结合来看,我推断凶手与死者相识。三、死者有心脏病史,但是身上却没有携带任何急救药物......我有一些猜测,但是需要进一步证实。四、死者身上携带有一些面粉,我想这应该会是一个关键线索。五、死者的身上并没有检测出指纹。”
他对警察说,“接下来,我想和庄园里的成员单独谈谈。”
他的请求得到批准。柯南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他知道卡尔有能力很快和旁人成为朋友,他的性格虽然古怪,但是为人聪明,又很机敏,而且具有使人敞开胸怀的天赋。果不其然,庄园主的妻子在与卡尔的交谈中抽泣起来,她说,“这个家里只有我会经常触碰面粉,老爷平常从来不随身携带那些心脏病的药,他说自己身体健康,根本用不着吃药,所以总是我负责提醒他......”
“用不着哭,我的好夫人。”卡尔安慰她说,“如果您对我所言非虚,那么这些就能洗清您的嫌疑。”
随后,他又去和庄园主的女儿以及她的男友单独谈过,并且在各自的房间里进行了基本的搜查,不算一无所获,但是没有发现毒药。他在庄园主女儿的男友房间里逗留了一会,从碎纸机里发现了一点布料纤维。他稍微摆弄了一下书桌上的物品,又一一还原,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紧接着,他试图移动桌子,没有成功。
在走廊上,卡尔碰见倚靠栏杆抽烟的琴酒。他走过去,询问对方有没有什么眉目。琴酒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通常按直觉办事。”他说,“而你们侦探不讲直觉。”
卡尔反驳说,“有时候也讲的!”他耸了耸肩膀,伸了一个懒腰,“用直觉捕获稍纵即逝的灵感,这是一个好办法——不知道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琴酒把烟头掐灭了,扔进一个小小塑料袋里,揣进口袋。他冷漠地开口,“比起在这里闲谈,你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吧?”卡尔哈哈一笑,没再追问。柯南赶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卡尔甩出一句“您的直觉和我的推测刚好吻合”,然后便跑出长廊。柯南退到拐角阴影处,悄悄翻了个白眼,他在心里嘟哝:没想到那家伙(卡尔)有一天还会动用除了“灰色脑细胞”以外的身体部位。这当然是一句揶揄。他探出脑袋看了看,发现琴酒已经不在原地。
案情进展到最后,当大部分线索都指向庄园主妻子的时候,卡尔询问对方,“您有没有一双手套?”
“手套?不,不。”庄园主妻子说,“老爷没有允许过我购买手套。家里的日常用品,一切花销,都要给他报备并且得到批准以后才能......”
庄园主女儿说,“什么?我可不知道这一点!那个老头的控制欲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卡尔说,“您的意思是,对于这个规矩,您并不知情?”
庄园主女儿说,“不知道,可能是在我和男友搬到外面去住以后才定下的破烂规矩。要不是他勒令我们在结婚时必须回到庄园,我们根本不会回来!”
卡尔拍了拍巴掌,“现在很清楚了,先生们,女士们,请再给我最后一点时间。”他说,“我们可以先洗清夫人的嫌疑。首先关于面粉,我在厨房里找到一包已经开封的面粉,没有进行任何防止生虫发霉的处理。”
庄园主妻子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包面粉...它放在角落最深处,还用一些杂物遮挡着,本来我打算在最近几天进行一下大扫除,以免老爷......现在不需要了。”她的表情看不出是哭是笑,总之非常难看。
卡尔接着往下说,“死者的身上没有指纹,只有面粉,所以凶手必然戴着手套行凶。刚刚大家也听清楚了,夫人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生前死者的控制,很难有办法偷偷藏匿毒药和手套;其次是心脏病的急救药物,想必凶手便是谎称毒药为急救药物,让死者自愿服下,死者除了对夫人抱有信任以外,应该还会信任你吧——这位攻读医学专业的先生!”
庄园主女儿的男友冷笑了一声,他说,“你有什么证据?”
卡尔极具有压迫感地说,“通过面粉的购买地可以进行追查,但是这太费时间了,而且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也搜查不出什么东西,我们不如速战速决——我想,那个最关键的证据,就在你的房间里!”
对方看起来有点慌神,但还是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你已经搜查过很多次了,什么也没有发现!”
卡尔一声不吭地走进此人的房间,他在那张书桌上敲打一阵。紧随其后的众人看见他将抽屉连带整张桌面抽离而出,在其背后的墙缝里,填塞着一瓶沾染面粉的毒药以及破碎成布条的手套。
“现在证据确凿了,先生。”卡尔说,“是我的一点小毛病提醒了我,我习惯于将东西打乱顺序再重新摆放,有时候我认为这能令我和使用者心意相通......”
他盯着罪犯说,“我想...除了卸下整张桌面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工程需要把日常用品的顺序全部打乱一遍吧?”
卡尔说完瞥了一眼琴酒,发现对方也正在看他,那种眼神,隐露锋芒,活像锁定猎物的野兽。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情景,琴酒的个子很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银白色长发,其次是他的眼睛,蕴含一种冰冷尖刻的力量,仿佛裹挟着野蛮的风雪。
案件结束后不久,卡尔甩掉柯南的跟踪,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份香草拿铁。琴酒坐在他的对面,放下菜单,什么也没点。卡尔见状便说,“阿加沙先生,请问您邀我过来,是对案件的细节感兴趣吗?”
“不。”琴酒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唯一感兴趣的对象——是你。”
卡尔搅动着拿铁,一圈,两圈,三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琴酒说,“我有意愿成为你的助手。”但是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征询的意思,仿佛只是在告知一个既定的事实。
卡尔略感兴趣地问,“助手?像福尔摩斯和华生那样?”
琴酒意味深长地回答,“像波洛和黑斯廷斯那样。”
卡尔微微一笑,他意识到对方已经调查过自己,而他还对琴酒一无所知。这当然是个并不公正的较量,他用手指轻轻敲击椅侧——同样是一个习惯性动作,他相信这有助于促进思考,以及缓解紧张。他语气轻松地说,“我确实有过寻找一个助手的想法......”
“为了以示诚意。”琴酒将双手摆在了桌子上,“我会告诉你真正的理由。”
卡尔注意到琴酒的眼睛是并不清澈的绿色,很容易和对方的头发、帽檐投落的阴影混为一团。他见琴酒肤色苍白,长相看起来或许有一部分斯拉夫人血统,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从琴酒身上发现更为明显的地域特征,譬如说口音,譬如说长居某地才会产生的习惯。他只能够确定对方是个左撇子,而这恐怕还是因为琴酒没有故意掩饰。用他方才的话说,“为了以示诚意。”
琴酒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听说过‘主角光环’?”
卡尔愣怔了片刻,随后回答,“我只在漫画里接触过这种名词......”
他的话音未落,琴酒便站起身来,似乎准备往外走。卡尔原本打算追上去,但是琴酒先一步觉察到他的意图。他看见对方回头向自己表示,“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然后便走出店门,消失在人群里。
卡尔走到街上的时候,太阳缓缓沉落,一切都被染上璀璨的金红。但是他却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想法,而是陷入了沉思。在回家以后,他循着琴酒留下的名姓进行调查——“阿加沙·列昂诺夫”,他确信这是一个假名,并且隐含某种深意。后来他发现有人将之作为笔名,根据其文风笔调冷静精炼,他猜测笔者与琴酒一定具有密切的联系。
那些文章初读下来,卡尔觉得它们应该是一部小说,目前的篇幅不长,仅仅交代完第一起事件,但是胜在剧情严密紧凑,没有赘余。大致的内容是:流窜犯罪团伙成员被杀手击毙,侦探及警员介入调查。虽然其中包含“侦探”元素,但是卡尔并不认为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因为文中关于推理的部分全都一笔带过,反而将死者死亡时的模样详细描写,譬如伤口是什么样子,血液如何溅出,死者面对死亡流露怎样的神情......仿佛是站在杀手的视角进行的精确审视。卡尔皱了皱眉,他预感到这是琴酒留给自己的第一道谜题,但是更多的信息只能由他自己发掘。
他蹲在松软的转椅上,用两只手托着下颌,然后随座椅自转一周。他知道琴酒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身世,因为这些本就不难打听。卡尔·布莱特,十七岁,中英混血,曾被誉为“这个时代的赫尔克里·波洛”,与工藤新一齐名,并且同岁。所以二人在很长时间里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彼此都认为自己的推理才是真正的推理,有好事者将之称为“福尔摩斯与波洛的同台竞技”,因为他们所敬慕的侦探,恰好便是侦探文学史上两颗璀璨的巨星。
这也就是卡尔在此前流露微妙神情的原因,如果说世上有谁已经超脱侦探文学类型化的范畴,我们只能想到两个名字:一个是柯南·道尔笔下的虚构人物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个是真实的作家阿加莎·克里斯汀——而赫尔克里·波洛,那位备受卡尔尊敬的比利时侦探,正是这名女士创造的人物。
后来果然如琴酒所言,他们很快再次见面,而且恰好是在盗窃案的案发现场。卡尔深深地看了一眼琴酒,他认为,当事情过于巧合的时候,巧合也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精心设置的陷阱。除此之外,令他感到疑虑的还有柯南的反应,后者似乎没有认出琴酒,他的眼神是看待陌生人的眼神,躲不过卡尔的目光。
当柯南向琴酒询问对方如何称呼时,琴酒坦然回答阿加沙·列昂诺夫。柯南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阿加莎...先生?”他对琴酒的名姓真实性产生怀疑,但是没有过多纠结于此,他说,“请问您有在灯光熄灭,宝石失窃的时刻听见什么动静吗?”
琴酒回答说没有,然后在柯南失望离去的同时,朝卡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把包裹手套的食指贴在唇上,看起来从容优雅,卡尔却从对方稍纵即逝的笑容里捕捉到某种具有威慑性的含义。
这次的案件并不复杂,卡尔像最开始接受采访时那样心不在焉,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琴酒的身上,直到对方问他是否没有破案的打算。
卡尔觉察到琴酒的脸色有些阴沉,他小声嘟囔一句,“只是寻常的'灯下黑'而已。”
琴酒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把破案的机会让给他了?”
卡尔知道琴酒意有所指的对象是谁,他看着在案发现场来回奔波的柯南回答,“让给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您更想看'我'破案成功吗,阿加沙先生?”
柯南关注到他们在一边窃窃私语,只是没有听见具体的内容,他对两人的相识产生好奇,同时也对卡尔某些时刻流露的散漫任性感到无奈。他知道此次案件并不复杂,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他就已然掌握到足够的证据。等到他借毛利小五郎之口结束推理,证明这回的宝石失窃是熟人作案以后,才发现卡尔和琴酒已经失去踪影。
这一次,他没有追踪的打算,只是站在门口若有所思,他感到“阿加沙·列昂诺夫”的身上具有令他熟悉的特质,那个谜底仿佛就在他的心头萦绕,但是不知为何无法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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