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尖塔的顶端，可以俯瞰帝都城这座火焰般屹立在原野之上的宏伟建筑，人行人往的街市，篝火燃燃。
远方江涛，几道黑影疾驰掠过。
盛渊看着远方的厮杀场面。
几只原狼围追堵截扑倒了鹿群里落单的一只母鹿，瞬间咬断了那只野鹿的脖子，那隆起的腹部被锋利的狼爪剖开，里面一只僵死的幼鹿，它在凶残狼群里追捕中就因母体的颠簸而脐带绕颈窒息而亡。
自然法则，优胜劣汰。
盛渊觉得那场面太过血腥，就移开了视线，转回来，看下面城堡里的人。
集市上不如他来帝都城时那样热闹，因为罹患疾病，人类贵族阶层倒是有医师，最先有药物可治疗，平民们则是需要排队，到医馆领取。
暗淡黄昏下，盛渊那浸润着红光的瞳孔微微收缩，巡巡扫视着哪些医馆，没有看到他的小侄女。
医馆似是交给了别人打理，盛渊想，应该是乔伊家族的人。
盛渊在观察那些在队伍里缓慢向前移动的人类，眼底的温润红光就静静流淌。
当一阵气息出现在他身后时，盛渊回头，看向那边石梯下方站着只露出上半身的少年。
恍然而有点讶然，“原来是你。”
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他温柔浅笑的模样，托莫是怔住了一般，看着国王陛下一身白袍浑身散发着柔和而强大气息朝他走来，宛如神明般的面孔……心神动摇间，托莫感到一阵恐惧。
但他脚步扎根一样定在哪里，不能挪步，眼睁睁看着盛渊走到了他面前。
“你害怕我？”
盛渊感受到他的紧张不安，出声安慰，“我只是交代你一些事情，希望你可以替我办好。”
他伸手拍了拍托莫的肩膀，柔和力量便是缓慢在周身涌动，在托莫有些发颤的目光里，身上似是散发洁白柔光的盛渊牵起他身侧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温暖纤薄的掌心，仿若温润玉石，替他疗愈创伤。
“帝都城多了许多病人，然而医师数量有限，我想，你可以教一教他们，如何治病。”
“他们需要你，在我认识的人里，你很厉害。”
身体的艰涩感慢慢随着呼吸放缓，而慢慢散去，他仿若要冻结的心脏好似活了起来，托莫感觉到面颊上的条条道道黑色纹路，在慢慢淡化。
“很帅气，不难看。”
在看到盛渊面容上无限柔和的笑意，托莫动了动嘴唇，几不可闻的声音散空气里，“大人，留一些给我。”
盛渊疑惑“嗯”了一声，“什么？”
托莫从那无限温暖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指，断掉了继续的疗愈力量，他半张脸颊的黑色纹路，蛛网般若隐若现，凸显出来的面部骨骼，年轻面容，清瘦而坚毅。
面对盛渊有些迷茫的困顿神情，托莫将手背在身后攥住，垂下眼睛，道，“大人很辛苦，剩下的我想自己来。”
盛渊眨了眨眼，轻声笑了起来，“好，那就由你罢。”
托莫听到他清朗如风的笑声，浑身震了一下。
直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清晰传至耳边，他发现面前垂荡的银白发丝不见，忙忙追索，看到下去阶梯的白色背影。
那皎洁如白月的身影在石壁那里一晃，就隐没于黑夜。
…
主上大人夜巡帝都城，在这个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游走，悄无声息不惊动已经进入睡眠的子民，他像是幽灵一样进去农户蔬菜园，酒窖，粮仓，马厩，为那些长势忧人的瘦秸秆而驻足停留，为那些堆在角落里已经酸臭腐烂的粮食果酒而注目。
夜晚的帝都城安静空旷，撤走了大部分的军队和聚集的各家族，平民也寥寥无几。
盛渊可以听到有个小地方聚集着人类，他去查看。
巡逻守夜一半的守卫们丢下武器，在酒馆喝的酩酊大醉，东倒西歪。
在乔伊家族的领地，可见不到这样的**。
盛渊站在酒馆小厅里，踢了踢脚边的酒桶，倾洒出来的酒液，被他挥手挡住，泼在了醉死的守卫脸上，仍是不清醒。
盛渊轻哼一声，轻声念了一句什么，晦涩难辨的音节从他淡红唇里出来，院里的水井忽然冲破了井盖，井水喷涌。
在场的守卫们被当头一泼，具是惊醒。
站在屋顶上的盛渊，看他们都醒来各自跳脚，抛出去一团火点燃了火炉，他本想让他们烤干衣服，而在场守卫却活像是见鬼一样，头也不回的冲出酒馆。
他们应该不敢再来这里了。
好啦，都乖乖去守夜。
“玩够了，回去吗？”
盛渊看到无声无息出现在身边的翼龙族长老，黑色长袍笼罩全身，宽大兜帽下只露尖尖的下巴，刻薄又尖利。
冷风吹动，巫大人抬起手，露出袖口那一截手臂，缠绕的蓝色血管，像是有流动的物质在里面。
像夜晚游荡的死神。
巫扑灭了下面的火势，转头看到跑掉的白色影子。
帝都城很大，南面靠海，一望无际的汪洋波涛。盛渊在海岛礁石落脚，迎着海风，银白发丝在身后飞扬，开心地兜着自己的披风，转了一个身，又在一高大岩石上看到那抹黑影。
盛渊放下手臂，低哼一声，又是走掉。
巫祝大人也不介意，在他身后跟着。
盛渊回头看他好几眼，巫祝大人只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然存在感不强，但始终是如影随形，盛渊朝着海边的风蚀岩洞走去，为了躲开这个翼龙族长老。
他怎么总是跟着他。
盛渊拽着浸湿下摆的袍子，心里暗自这样责怪，他一族主上，想去哪里不是他的自由吗？
他起来到现在才走了几步路，连跑也没有跑呢。盛渊想到这，忽然迈开步子，朝着前方加速奔跑起来。
巫大人在后面看着，他忽然跑进岩洞里，白影一晃就不见了。
躲在山洞里的盛渊寻找到一块十分利于隐蔽的地方，挤挤挨挨进去，靠着石壁，静静聆听外面的动静。
他心跳得有些快，这种躲藏游戏还挺有趣的，盛渊念了一句咒把自己的气息掩盖住了，心里暗自窃笑，巫大人现在一定是一头雾水。
石壁浸透着海水的腥咸，日夜经受海风吹拂，摸着有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头顶有水滴答落下。
盛渊揪着自己的衣领，将白袍兜帽抖了抖，露出半张脸往外面瞧看。
安静。
太安静了。
盛渊敏锐的嗅闻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野兽，马蹄，嘶鸣，海水，铁器，盛渊走出去风蚀岩洞，望向黑沉遥远的海域。
有什么正在靠近，庞然大物，喷吐着沉重气息。
巫大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盛渊偏头，看到他尖利下巴和苍白皮肤。
“你发现了我。”
“没有。”
盛渊不相信，巫大人实在是可以轻易骗过他，他被骗了好几次，他都记得呢。
骗子。
盛渊这么想，鼻尖不悦地皱了皱。
巫大人抬起手，掀起了黑袍，将他笼罩。
“战船，他们来了。”
盛渊视野放得极宽广，看清楚那些庞然大物的真实容貌，每一艘战船像是一座移动的宫殿，上面站立着数千名手持武器的士兵，悄无声息得靠近了海岸。划桨水手将速度慢下来，巨大战船下来的士兵，在起伏不定的波涛里，他们快速上岸，他们全身漆黑盔甲，武器精良，如一个个黑色幽灵。
盛渊面前笼罩下一层黑色薄纱，那些人站在自己面前，却是看不到自己。
战船下来几位带头的，吩咐了几句，士兵们便是快速移动，盔甲与武器的沙沙摩擦声里，列队快速向着帝都城的方向而去。
“夜袭帝都城。”
盛渊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在巫大人薄而严密的黑袍里，呼吸滞涩。
“谁会知道正大光明离开的军队，在夜晚寂静时分又回来了。”
巫大人的低哑声音在耳边响起，盛渊要跟上那群士兵，巫大人却是握住他的手，“你阻拦不了他们。”
盛渊反驳，“我有这个能力。”
“是，你可以做到，”巫大人点头，低头与盛渊额头相抵，那柔美脸庞因为他的靠近，出现一些情绪波动的红晕。
“但你阻拦不了那些，一心要复仇的人们。”
夜禁，风凉。
帝都城厚重的铁门打开一道缝隙，黑甲士兵举起火把，挥舞着旗帜，于是城门大开，黑甲士兵鱼贯而入，纵横分散而去，秩序井然森严。
城里还是寂静，午夜总是拖着疲惫的人们进入睡眠，更别提那些喝酒助眠的，酗酒，饱受疾病困扰的人们，他们在睡梦中惊醒，来不及呼救，就被利落捅了心肺。
呼救声逐渐在寂静的帝都城蔓延。
当值守的侍卫发觉到有不明队伍进入城内，他们敲击锣鼓，鸣钟警示，刺耳的喧闹一处接着一处，木楼轰然倒塌，被泼上棕油燃起熊熊大火。
端着烛台走上楼梯的米歇尔来到公主卧房，开门关门的冷暖空气流动，瑟曦公主蜷缩在床上，夫婿波利亚特端着一杯缓和疼痛的奶酒喂给她，火烛照耀下，她脸色苍白，额头不断沁出冷汗，她问米歇尔。
“外面怎么了……”
鸣钟随着被狂风吹开的窗户涌进来，瑟曦公主觉浅，很容易就被惊醒了。
“没事，外面起风了。”
“去叫医师来，不要待在这里。”波利亚特朝米歇尔道，而这个女孩没有理会他，只是举着烛台，那洁白被褥上面，缓慢洇出血痕。
波利亚特掀开被子，看到隆起的腹部，原本圆润顶端变得尖锐，好似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冲破。
瑟曦公主也看到了，她抓紧波利亚特，恐惧令她声音颤抖，“他…他要出来……”
听得出外面是发生了兵器争斗，波利亚特披上衣服，安慰瑟曦待好，他去叫医师来，“米歇尔你看好瑟曦，她不能有任何事，明白吗？”
蹲在床头的米歇尔不理他，瑟曦公主公主推了推他，要他快去，波利亚特只好咬着牙离开。
出来寝宫，外面是连天烽火。
黑沉沉夜幕下，黑甲士兵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取走他们的性命，背后乱刀砍死的侍卫队至死也没能明白，为何同伴会对自己下手。
里应外合，这是蓄谋已久的屠杀。
波利亚特看到站在高阶之上的玛丽王后。
王后穿了一件高领黑丝衣裙，上身缝缀了上百颗暗红宝石，从脖颈直覆到胸部。宝石被琢磨成泪滴的形状，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苍白面容上却是有些淡淡笑意，对下面城中发生的惨烈现象，她笑容满面。
闻声赶来的乔伊家族侍卫队，被埋伏已久的守卫军团团困住，刀剑对峙之间，死伤一半。
波利亚特现身，提剑挡下，击退那些守卫军，“王后，乔伊家族从来忠心耿耿，你不能如此暴戾残杀无辜之人。”
玛丽王后无动于衷，“如果你也阻拦，一并也杀了，瑟曦不需要两面三刀身侍二主的叛徒。”
波利亚特看到玛丽王后幽深的眼神，坠连泣血的红宝石折射着她压抑许久的内心，几欲就在这个冰冷冷的夜晚就爆发出来的仇恨。
……
听到外面的兵械打斗声，布林登一下子坐起身。
隔壁房间的玛莎推开门跑进来，抱住他发抖，布林登听到钟声，想到王宫里的国王陛下，边下床穿鞋边往外面跑，玛莎害怕得紧紧跟着，布林登不愿意带着她，见到走廊里站着的侍卫，叫他过来看好玛莎。
弗雷德走过来，玛莎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低声呜呜哭了出来，布林登焦急不已，却实在顾不了她，仰头嘹亮的吹了声口哨，被呼唤而来的黑豹跳过房顶和栅栏门，一跃出现在庭院里。
“别哭了，莱克陪着你，我去找哥哥。”
坐在庭院里的玛莎呆呆看着布林登跑得没了踪影，独耳黑豹坐在她身侧，脑袋蹭了蹭她泪水浸湿的冰冷冷脸颊。
“玛莎，这是个好机会。”
弗雷德走到这个柔弱女孩身边，“帝都城陷入两军混战，你安静等着，不用做任何事情，等到事情终了，帝都城就是你——”
“安静。”
哭泣的玛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弗雷德还上前一步准备继续劝说，“玛莎你不应该如何犹豫不决…事情已经发生了。”
倚靠着黑豹的玛莎忽然站起来，转回身往楼上跑，弗雷德想要跟上去，黑豹朝他低吼了一声，绿幽幽兽曈盯着他，弗雷德被迫止步。
玛莎后悔了他们的计划，上楼去把卧室里睡得昏沉的艾德公爵唤醒。“公爵大人，快醒来……哥哥他出事了，帝都城出事了，你快去救救他们…”
被守卫们压着手臂推到墙边的波利亚特，看着他们动手杀尽了乔伊家族侍卫，鲜血喷溅到篝火里，窜出刺目的灼热。
众人离去，波利亚特才恍然惊醒，他要去找医师，瑟曦还在等着他。
可之前照顾公主殿下的医师去哪了？
波利亚特跑到医药室，却空无一人，他想要呼喊，却是发觉自己不知道公主殿下的医师叫什么，路过的仆人被他抓住问，“医师去哪了？去哪了？！”
仆人被吓得半死，话也说不清楚，波利亚特丢下他，忽然想到国医大人，国医大人照顾玛丽王后，也对公主殿下的孕期了解。
他顾不得帝都城此时陷入混战杀伐，提了剑跑出王宫，看到路过受惊的马匹，跨步上前跳到马背上，紧紧拽着受惊的马儿转向，朝着关押犯人的监牢飞驰而去。
…
当偷袭帝都城的黑甲士兵一刀砍下脑袋，鲜血洒了在满地攀爬的黄白藤花，帝都城郊外，低头开坑刨土的托莫停下。
半张脸覆盖一层黑色蛛网，因沾染的血迹，显出几分鬼魅。
他正在处理因疫病死去的平民尸体，解决这些脏污，不让陛下感到心烦。
在土层之下七零八落的尸体，有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僵死面孔，被挥洒出去的蝎虫蚁兽吞噬，吱吱咯咯扑咬上去。
腐烂土壤埋葬了死人的森森白骨。
鲜血刺激了藤蔓与他相连的神识，托莫望向帝都城的方向，他那黑夜深沉的眼瞳里，逐渐映出红色城堡的轮廓。
在夜幕下，帝都城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死亡的哭嚎打破了郊外的寂静，接连野兽嘶吼，惊鸟出林。
托莫注意到落在身上的几道黑影，他抬头，看到黑压压的乌鸦群。
嗅闻到死亡气息的黑乌鸦们飞来此处，接二连三立在他头顶的枝头。
云层破开，红月洒下朦魅的红光，穿着一身黑袍举着巨型镰刀的小怪物站在那里，空洞眼窝里，一双绿幽幽鬼火眼睛，和黑乌鸦群们侧歪的黑眼珠一样，盯着他。
这个亲自制造死亡又埋葬死亡的人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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