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值初春，G市气温不增反降。空气中带着刺骨寒意，令人格外倦怠。
此时不过六点，天还蒙蒙亮，文苑小区8号楼1单元102室的大门却悄悄打开。一个高挑的人影从中走出，又将门轻轻带上。
隔壁李奶奶见他出来，拿着些零钱，隔着外窗唤他过去，“哎，小秋，还是那样。”
被唤作“小秋”的男子大名叫阮秋，今年二十一岁。他走上前接过零钱，朝李奶奶露出灿烂一笑，“好嘞，一斤黄瓜一斤番茄，一盒二十个鸡蛋。”
阮秋数着零钱金额，突然抬头道：“奶奶，这不对啊，您多给我20。”
李奶奶见他才出来一会儿，鼻尖就冻得发红，一把推开递回的零钱，摆手道：“你每周帮我和老头子买菜，就当给你跑腿费了。拿着钱买副手套和口罩，你看冻得手上都起冻疮了！”
“奶奶，这不行！您还帮我看过泽夏和润冬呢！要不是您，我都顾不过来”，阮秋皱着眉头，要将多余的零钱硬塞回去。
李奶奶见他这样也着急了，“小秋，一会儿把你弟弟妹妹吵醒了！当奶奶不知道你自己在外面打三份工吗，你李叔都跟奶奶说了。把钱收下，不然奶奶生气了！”
阮秋推辞不掉，又见早市时间要过，只能先收下，大不了回来时悄悄塞菜篮子里。于是连忙跟李奶奶道别，推上单车走了出去，
李奶奶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大衣，深深叹了一口气，朝屋内道：“多好的孩子，摊上那么个爸，连学都上不了。”
他们口中的人实际是阮秋的继父孙哲平。
阮秋和弟妹随母姓，他的生父名叫苏湛，是当地的高中老师。苏湛长相文雅，每日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却在晚自习后被学校周围的小混混意外捅死。结果不仅连赔偿金都要不到，还有无良媒体编造他体罚学生的谣言，引得许多家长来他家上门骚扰。
他们的母亲阮文安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妇，出事后要打工，照顾三个不满十岁的子女，还要帮已逝的丈夫打官司讨公道，很快便力不从心。
阮秋当时不过十岁，他的弟妹也只有四岁。父亲的突然离世，令他们措手不及。起初，阮文安还会安慰他们。久而久之，她连自己的精神状态都不能维持，她开始需要酒精麻痹痛苦，渐渐连孩子都不能顾及。
阮秋在将弟妹哄睡后，经常能听到他们酒醉的母亲，趴在卫生间的冰冷地面上放声大哭。阮秋想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手挥开。而阮文安在看清是他之后，又会抱着他继续哭泣。
阮秋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只能将她牢牢抱紧。企图以此驱赶她心中的痛苦，同时驱逐自己内心的不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年，某一日阮文安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开始对阮秋温柔地笑，开始打扮自己，甚至不再酗酒。
阮秋很喜欢看到这样的母亲，就像从前父亲在世时一样。又过了几日后，阮文安煞有其事地找到阮秋，摸着他与自己十分相像的脸，笑着告诉他会有一个新爸爸照顾他们。
阮秋不在乎新爸爸，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只在乎母亲和弟弟妹妹。但是只要母亲高兴，他也会开心地点头。
很快，那个男人，也就是孙哲平，便住到他们家里。他似乎是个儒雅的人，据说手中包揽好几个大型工程项目。
阮秋不懂这些，但母亲确实高兴不少。她又做回家庭主妇，又回到那个温柔的母亲角色，只是时而会放空眼神，不知在望着什么。
阮秋并不喜欢孙哲平，那个男人时常会摸着他的脸，又会强行将他抱到腿上。阮秋每次都想躲避，可他说这是喜爱的表现。因为阮秋长得漂亮，所以喜爱他。
阮文安见此也会开心地笑，她不厌其烦地回忆，自己生下阮秋时，他不像其他婴儿那样皱巴巴的，反而像个白瓷娃娃。所有人都夸他漂亮，搞不好要长得比妈妈还漂亮。
阮秋看着母亲明艳的笑容，便也不再在意男人的拥抱。然而，男人所谓的喜爱并未到此结束，他开始随意闯入阮秋的房间，甚至半夜掀开他的被子。
然而，在阮秋无法忍受之前，他的母亲先一步崩溃。
某天晚上，阮秋看着母亲拿着孙哲平的手机，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叫。阮秋瞄到一眼，上面似乎是自己的身影。孙哲平动了手，夺回手机后将她推倒在地，随后摔门而去。
此后事态一路下滑，孙哲平表面是包工头，实际拿着这个身份到处骗婚。他喜好赌博，自己的钱输得一干二净，便来偷阮文安的积蓄。被她发现时，孙哲平正在偷拿房产证，还有他给阮文安购置的几份意外保险。
她被孙哲平推到在地，头部磕在床脚上。阮秋回家发现她时，她的血几乎成了黑色。
之后就是孙哲平扔下债款跑路。虽然去掉了非法网贷，但欠银行的钱却需要按时归还，可阮文安却一病不起。
医院说她并没有疾病，但阮文安每日只能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桂花。
阮秋当时才十五岁，接送弟妹，照顾母亲，几乎成了他的日常。
就这样过了半年，有一日阮文安突然从床上起身，给阮秋三人做了早餐，笑着目送他们出门上学。
阮秋许久没见母亲的笑容，一整天都十分高兴。可当他接回弟妹时，却四处寻找不到母亲的身影，直到他去收拾晾好的床单，才发现母亲已经吊死在大衣柜里。
他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只记得隔壁李奶奶带来了警察，年幼的弟妹在一旁哭泣，然后就是送灵。家中没有常来往的亲戚，连出殡钱都是邻居自发捐款，送灵时就只有他们三人和一些邻居。他看着母亲躺在假花之中，纤长的脖颈上系着陌生的素色丝带，没有笑容的脸如同蜡像般僵硬。
从这之后，阮秋便独自照顾弟妹。家中没有积蓄，每月要还三千块贷款，阮秋凭着奖学金和打零工，也只读到高中毕业。随后，他便将所有精力投在照顾弟妹身上。
然而，虽然阮泽夏和阮润冬都十分省心，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今年便要参加中考，按照二人以往的成绩，考到市一中没有问题。
市一中是G市教学质量最高的中学，只收全市中考前一千名的学生，平时还有额外的竞赛和夏冬令营活动。阮秋也是在这里读的高中，但他当时只交得起学费，没有机会参加这些丰富的活动。
他至今都会感到羡慕，因此不想让自己的弟妹也羡慕别人。可这样一来，除了每年五千学费，还有各式活动和学杂费。除此之外，上了高中后营养也要跟上，还有之后的大学学费。
阮秋细数着这些费用，朝卖菜老板微微一笑，“芳姐，土豆今天多少钱一斤？”
“芳姐”早已经熟悉他的套路，“九毛一斤。”
阮秋长得漂亮，打小在这一片混。周围居民商贩都认识他，也熟知他家中情况，平时也会给些方便。不等他开口杀价，芳姐就自动道：“连番茄黄瓜一块，算你10块钱，行吧？”
“芳姐人美心美，今天又要发大财”，阮秋连忙奉上恭维，顺手拿了两棵鲜葱。
芳姐见他嘴甜，也不欲跟他计较，“小秋，你弟妹是不是要中考了？钱还够用吗？”
“是啊，就今年六月份”，阮秋知道她要提捐款，便装作时间来不及的样子，急匆匆与她道了别。
阮秋回家将菜放下，给弟妹热好早饭后，又将李奶奶多给的20块钱，塞进她的菜篮子里，放到她家门口。随后一刻不停地往“千果林”水果店赶，他早上八点到十二点的工作，就是负责给水果上架。
中午十二点一到，阮秋拿起早上吃剩的包子，转战“利民”超市。捡货上货干到下午五点后，他趁这个时间回家将菜做好，分了两份到保温盒中。自己将剩下的吃完后，又火急火燎地把保温盒送到成华中学，交到弟弟妹妹手中。
“哥，我想你。”
阮秋长得像母亲，妹妹和弟弟则像父亲。然而，他们二人虽是双胞胎，性格却不相同。弟弟阮润冬此时正趴在栏杆上，耷拉着脑袋跟阮秋撒娇。而妹妹阮泽夏则颇为冷酷地站在一旁，只是偶尔眼巴巴地瞧过来。
阮秋向来受不了弟妹这两模两样的小狗做派，隔着栏杆将两人分别抱了一下。
“快到周末了，周五晚上我来接你们，回家吃好的！”
阮秋没忍住，又在二人脑袋上囫囵摸了一通，嘱咐二人一顿后又马上奔往两公里外的“724”便利店。终于等到晚上十点轮班结束，阮秋捏着酸胀的胳膊，向交班同事告别，“小钟，明天见。”
“你的工牌别忘记拿！”
“小钟”看着阮秋一脸疲惫地接过工牌，十分担忧自己这位年轻同事的安危，“可不能疲劳驾驶啊！”
“知道了”，阮秋懒懒地向后挥手，骑着单车走上回家的路。
G市只是地级市，是没有夜生活的。往常这个点，路上早就没有任何车辆。
然而，今天注定不是往常的一天。就在阮秋严格按照交规，穿行到路中央时，原本空荡一片的十字路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辆十二轮重卡，正以120迈的速度全力向他杀来。
阮秋避让不及，只听见“轰隆”一声，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依稀听到一道机械电音：
“喔漏，完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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