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时之间并不像万花筒一样五光十色。
正相反,他们置身于一片纯白中,脚下与头顶的平面向四周无限延伸。
他们面前,是一千二百层表盘上不见了的圣像,颜色褪尽,纯白如雪。
“这叫什么充满色彩?!”
希儿问只剩一个的式凉。
“难道失败了?”
式凉没把诗和无时之间解释的很详细,看来她有在无时之间的记忆。
就像各时间线的他也整合到一起了一样。
“白光本来就是七种色光组成的复色光。”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那些天使,”路路回神,抓住式凉的胳膊,“它们好像叶叶和花花……”
式凉注意到一旁蜷缩在圣像脚下异常沉默的穆恩。
“总感觉那两个东西很危险,它们不会进来这里吧?”希儿也看到了,“她能拖住它们吗?”
式凉很奇怪他俩是怎么看到的,甚至是两个。
他只看到一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光源。
那种精神影响持续到了现在吗?
“她说要用虔诚的信仰……”
希儿仰望那高耸的几乎与无时之间融为一体的圣像久久,忽然咧嘴一笑。
“那她就不该告诉我们真相。”
“听了那样的故事,还怎么信仰故事里的那个神……”路路难得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从头睡到尾,中间起来降个灭世洪水的伟大的神。不过没关系,”希儿,“咱们不是有个狂信徒嘛。”
她发现穆恩窝在圣像脚下,背对她们,捂着脸,时不时哆嗦几下。
无可教药的恶趣味发作,她毫无怜悯,做作地叹了口气。
“龙族,桀骜不驯,仁义忠诚,失去了伙伴和翅膀。
“独角兽,正直诚实,贞洁刚烈,失去肉身,在塔墙缝隙、清醒与梦境之间游荡。
“暗精灵,强大而仁慈,慷慨而果断,为‘用被赐予的智慧与上帝作对’而遭惩罚、自我牺牲。
“如今和龙族世代承受世人的轻视,为自己低能的狂暴所苦,子嗣稀薄,濒临消亡。
“好的生命都死了。越好的生命消失得越干净。坏蛋和叛徒们盆满钵满、受尽荣宠。这个世界只容得下狗虜隶。
“还有一堆面目模糊、愚昧贪婪的生命狂热地繁衍着自己的低劣基因、到处排泄。”
路路越听越难过。
希儿还指望穆恩跳起来和她吵,为自己的信仰狡辩,为神正名,可穆恩仅仅死了似的窝在那里,偶尔神经质地抽搐。
希儿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扳过她。
发现她干燥的眼球上布满血丝,神智不算涣散,但散发的那点光很不寻常。
“为什么?”
穆恩直勾勾地盯着抓住自己的人,希儿怀疑她都没认出自己。
“什么为什么?”
“不,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穆恩先是摇头,身体也跟着摇晃。
“真相显而易见。”被她反手抓得胳膊生疼,希儿脚步目光均不退却,“一个万能的神,无能的母亲,生而不养,让巨婴天使为非作歹,生灵涂炭……”她顿住,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当然也不是说我们地上这些人就很无辜的意思,都是些傻吊、贱货,都活该,这个局面很合理,我觉得一切都清楚明白,活该!”
“不!为什么是这样的?”
“就该是这样!”
“荣耀、忠实、明智、仁慈的神既然不存在,为什么人们信以为真、四处宣扬?为什么所有人都装不知道?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这个残酷的事实?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天,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天真啊!”对她的此种发问,希儿哭笑不得,“简直比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还公主。”
式凉不觉得难以理解,童年过度苦难的人常常过度的天真和耽于幻想,是一种自己哄骗自己、安慰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
“每个人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你啊。”
希儿紧紧抓着穆恩的肩膀,力道并不比她抓自己的小。
“难道你是说要有一个人悲伤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很不好哦,不要期盼那些有的没的了,像这种善良慈爱的劝告,就是没人明白通透又满怀同情地说出来,才残酷嘛。”
“不对!这不是真的,是又一个考验,肯定是!这个神是假的!”
穆恩陷入了某种迷狂状态,一把甩开了希儿,跳上圣像的袍摆,狂怒地挥剑,剑断了就用拳头捶打。
“把真正的神还给我们!还给我们公平仁爱的天母!”
“天天说别人渎神的人,这是在做什么……”
希儿嘴角抽了抽,想笑但是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预言诗中的最后一节了。
不会再有别的了。
她也不愿意相信还有别的。
按族长说的,他们得向神像跪拜,虔诚地,畏服地,敬爱地,摇尾乞怜。
穆恩差不多废了。
路路算个痴呆宠物。
那个暗精灵总是事不关己,若即若离,这次他只是拦着路路,不让他去管穆恩。
希儿再次抬头,长久地仰望几不可见的圣像的眼睛。
直到穆恩的咆哮渐渐从她耳边远去,耳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和血流。
她走到圣像的另一边,跪倒在袍角,低垂头颅,双手放在冰凉光滑的石头上。
手心慢慢感到暖意,她也酝酿好了词句。
“我们走向黑暗,沉入您的心的苦井中,启示之星闪光,我看到您凄切的面容。
“您如此仁爱无私,将生命与力量分给了我们。您赐给我们生命与饮食,阳光与雨露。我们亿万年争斗令您撕裂的苦楚,您独自忍受。慈爱的母亲啊!孩子赞美您的名……”
她的声音高起来,穆恩的声音低了下去。
路路觉得希儿又在演戏骗人。
穆恩直接过去将断剑横在她颈后:“闭嘴!不许你跪拜这尊伪神!不然我要砍断你的脖子,终止你的满口谗言!”
她仿佛全然不觉,仍然念念有词,语调婉转凄切宛如唱诗。
甚至外界的阻力进一步激发了她的感情,捍卫着什么似的,她紧扒着圣像的裙袍,泪水涌出眼眶。
“孩子终于找到了您,我们的天母,您是永恒,您是太阳,您是沧海,请您带我们远离死亡与狂暴,带我们融入您的永恒,给予我们丰饶的土地,生机的海水,让人们免于不义纷争,让世间出离厄境……”
路路开始怀疑自己了,傻傻地看着。
式凉觉得希儿不自己创立教派或者去做演员,就太过浪费才能了。
哭也不吞音、不乱节奏,一气呵成,表情还很有美感,情绪感染力极强。
不考虑任何前因后果,单是这么听着她的祈祷是十分动人的。
路路和穆恩听着听着,竟都受了感动,也落下泪来。
哭出来就好了。
能哭出来,穆恩就不至于真的疯掉或自尽。
其实到了这步田地,式凉不觉得他们有何前景可言,担心她会不会疯狂或自杀很是多余。
不过何必考虑太多前因后果,重要的是,这一刻希儿的祈祷很美,穆恩能把她的痛苦哭出来。
前因后果,因与果……式凉回想族长兰斯的话。
其实穆恩的怀疑有一定的可取。
族长说的就是真相了吗?
她没有说谎,但她的认知能够确保她获取全部的事实吗?
她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足够客观的故事总不会是完整的。
她的叙述中也有不少主观的、富有感情的用词。
穆恩把正义与明察当作是神理所当然要具有的品质;
族长兰斯,乃至独角兽,其他所有众生,包括式凉,不也把神的强大看做理所当然。
如果不是这样呢?
即使拥有移山倒海的力量,暗天使不也心碎而死了吗?
洪水席卷,霎时间千万人亡命,生还者十不存一;
祭坛边,手起刀落,兰斯与数万幸存者顷刻丧生,生命多么脆弱。
这种脆弱的本质不是生命自己发展的,更没法被任意改动——
那是随创造与赋予生命的神一并来的。
如果像希儿的第一段祷词说的那样,她过于无私地把生命和力量大大地分给了她的造物。
当造物们互相残杀,彼此作践,她岂不是就像左手斩断右手,内脏相互绞绕?
也许她不是不想醒来,而是不能。
就如同一名频繁分娩、大量出血、辛劳哺育的产妇,她气若游丝,半梦半醒的昏迷中将光天使的谗言信以为真。
等等……洪水是由光天使退却的,奉献给圣像的祭品也由光天使领受。
倘若降下洪水之时,神座就已让光天使篡夺了呢?
渺无敌手的光天使不高居云端,亿万年屈居于自己倒转在地底的一座塔。
还糅合成了仿若独角兽一般洁净而腐烂的丑陋样态?
式凉先前认为这里是天使满足癖好的游乐园,这解释不了它们为何从五百层下的连接塔内外的窗台夹缝植物孵化出来。
而且五百层以上,不会流血也不会疼了。在塔里也没有人可以真正死去。
嗜血好杀的天使会设立这样的规则?
塔的基本属性是有进无出。
叶叶和花花想要和他们一起,他们想出去——天使想要妈妈和母爱,想跟他们出去。
或许那些被放出塔的诱饵,不是引更多人来自相残杀,而是来解救它们。
在过去逗留期间,式凉没有亲眼看到光天使颠倒这座塔。
不是天使,是神。
在猛烈削弱她、令她陷入昏迷的洪水和祭祀之后,凭借齐心修塔时蓄养的力量,她造出了囚困她疯狂造物的牢笼。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除了第一层,不同的人会进入不同的时空,避免争斗。
独角兽的魂灵同样被困在这里,很难说是天使的诅咒还是神留下的线索。
兰斯倒在祭坛前的身体属于天使;
兰斯献在圣像前的头属于神,所以式凉才能顺利带它回到未来,让她重获对自己的主宰。
充满提示的矛盾规则,迂回曲折的层层关卡,是神与天使角力的结果。
式凉抬头仰望圣像。
他想的东西,希儿刚才是不是也在想?
谈不上信仰,式凉对这位虚弱的备受误解的神产生了些钦佩和同情。
“我们请求您的慈悲和怜悯,赦免我们的罪,解除我们的痛苦悲伤,赐予我们喜乐安宁。”
希儿全情投入的祈祷的声音重新进入式凉的耳朵。
“您的灵与所有地上的姊妹兄弟同在,我们就如同您的双手一般。”
式凉上前,同受了感动的穆恩和路路一样,把双手放在圣像上。
这时他脑海突然闪过独角兽的第一首预言诗中的一节。
恰巧和希儿此时抽抽噎噎的祷词重合了:“您教,教您的双手免于撕心裂肺吧!天母,母亲,妈妈……!”
如她所求,神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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