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宣二年,春。
那年我八岁,父母双亡。族人都说,妖族狡诈,自妖界而来,穷凶极恶,害死了我的父母。他们要我视妖族仇敌、异类。我一日日地修行,练功,成为族中高手,却不是为了复仇。
因为有人告诉我,万物皆有缘法,缘起自有缘灭。
……
母亲临死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她说是恶妖伤的她,叫我好好长大,不必执着复仇之念。
我茫然看着血肉模糊的她,不顾身后的危险,问:『恶妖?怎么区分?』
回应我的是她冰凉彻骨的手,再无气息。
我……该斩尽一切妖邪吗?
没等我想清楚这个问题,危险便接踵而至,身后恶妖步步紧逼,青面獠牙。
我只觉得也不必想了,或许我根本活不到明天。
它踏过了母亲冰凉的尸首,张牙舞爪,向我扑来。
全身血液一瞬间凝固,我缓缓闭上了眼。
等待着死神降临。
如今的我没有半分力气,如同待宰的羔羊,母亲是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拼死搏斗也只是拦住了这个恶妖半刻。
那一刻,我只觉得悲凉。
修道修到最后,却无法护着自己和家人,反被杀。
狂风吹过,卷起一阵飞沙走石。
我听见貌似有个庞然大物倒下,砰的一声。
没有意料之中利爪撕裂的痛楚,心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谁救了我?
我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林间雾气蒙蒙,离我最近的恶妖身躯庞大,倒在我前面,流着血,身上插着一只箭。
箭?
居然一只箭就能轻易杀死它?
我只觉荒谬。
『吓傻啦?不至于吧?』
传来一道温和而又带点嘲笑意味的声音,我移开了视线,看向来者。
那女子身穿白衣,蒙着面纱,手中拿着弓箭,雾气一点点消散,她衣袂翩翩,款款而来。
不知为何,我只觉心头跳了一下,莫名颤栗。
好奇怪。
我开口:『你是谁?』
这是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若是将来知道她会离我而去,再也不回头,我定不会在她还没回答的时候,找死地说了一句:
『你是妖。身上有妖气,原来妖也会向人一样杀同类嘛?』
2
她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气急败坏道:『谁说我是妖?我是仙!是比神还要高的仙!』
仙?是什么?
我那时并不理解仙是什么,我只知道大雍朝人妖共存,界门相隔,死前死神来临,死后落入黄泉府,孟婆轮回摆渡。
竟有比这些还不未可知的存在吗?
许是劫后余生的热血再次沸腾,成功让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想一探究竟。
我问:『你叫什么?』
她答:『……影。』
隐?隐世高人?
我再问:『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她蒙着面纱,我觉得碍事极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阻隔,让我看不透,猜不对。
她摸了摸面纱,犹豫了一下,却道:『众生皮相皆美,我认为……不必要。』
不必要?还是不肯让我看?
也罢。许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像那个经常学我说话做事的微生砚一样,有苦难言?
『好吧。』我开口,不再追问。
我却在这时突兀地发觉我有些失落。
3
『你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带我离开,反而与我在一处?』我不解,我疑惑。她从不知名处来,仿佛从天而降,却只看着我收敛了母亲的尸首,立了碑。再将恶妖随意埋了个坑,与大地融为一体。
而这她只是看着,并不插手。神情淡漠,这一切,好似与她无关。
确实与她无关,但她却不走是何意?这林间无米无粮,我估计没几天便撑不下去了。
难道她是妖仙(我自己想的),用不着吃饭吗?
『你不是也没走吗?明知道多留一分对自己越不利。』
我回望着她,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也心有灵犀,看着我,不动声色。
我笑了。这一刻大概是我这几天最快乐的时刻了。
这世上……
总有比生死更有意义的事。比如葬母,比如观察她。
4
『不必收拾。』她掐指一算,带着笑声道:『不出三日,你族中长辈定然能寻到你,届时你便会步入修行道,好好加油呀,少年。』
『那你呢?』我有些隐隐不安。
这几天她陪伴着我,默默无言,但会在我摘书上的果子充饥时提示我哪个没毒。我会分几个果子给她,看看仙人会不会吃。只不过向来看不清面容。后来才得知是障眼法。
她与大雍百姓一般无二,会吃会睡,沾满了烟火气。我一度认为她是诓我的,可看了看那个埋着的坑,又陷入了沉思。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话一出,我便知道注定要分离。就像生离死别一样,只不过早与晚的问题。
『你想修仙吗?我可以帮你。』她突然来了一句,坐在树上看着天空,风吹过衣裙飘飘。
『修仙能像你一样吗?』成为强大的存在。
说不心动是假的,若能成为仙人,弹指间让敌人灰飞烟灭,恐怖如斯的力量自然谁都想要。
我也知道万事皆有代价,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你修成功就知道了,总之是不一样的高处,不一样的风景。』
她言之凿凿的话语令我信服了几分。我接过她给我的无字天书,只翻看了一遍,字迹便消失了。
果真神奇。
还好我自小过目不忘,所有内容皆已熟记于心,只不过并不知其何意。她说:
『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修仙一事,在于自身。』
『好了,我该回去了』她忽然抱住我的身体,带着淡淡的清香,只是虚虚一抱,我知道那是临别的拥抱。
『有缘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飘飘地原地消失。触感消失的那刻,真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消失的时刻,还是有些惘然。
『大人,您看,小公子在那!』远处传来惊讶声并一众马蹄声。
尘土飞扬,马蹄嘶鸣,平白扰了这一片安静与平和。
我竟也学会了抬头望天。
5
圣宣十二年,夏。
那年我十八岁,已于道法上略有小成,连戒律堂威名赫赫的大长老也在私底下夸我可为栋梁,必成大器。同辈的也就微生砚能瞧得上眼,资质一般硬是闯出一条路。剩下的要么懒惰荒废一身天赋,要么勤奋有余但天赋极差,总之,我便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大师兄。
换言之,按她来说,乃一代卷王。
我虽不明其意,但总觉得她没有恶意。对于她的到来,我颇感意外。意外之余,满是欣喜。
十年了。
我总觉得时间漫长,一路修行的时光渐渐让我默默意识到,生命何其短暂,人能有多少个十年呢。
『你好呀,没想到再见居然是在你的成年礼上』她逆光而来,依旧蒙着面,只不过那眼神似乎带着讨巧和善意。
我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你以前混的蛮不错的唉,论道法一骑绝尘,不愧是一代卷王。』
卷王?何意?
仙人都是这般说些深奥的话吗?
『对了,成年礼,你的字取好了吗?是哪一个?』她问。
很奇怪,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却无一人能发现她在我面前指点江山,胡乱谈论。
『未曾。』我答。
取字向来是由长辈或者亲近的人来取的。不出意料,应该是大长老来为我取字。
『你心中……可有中意的字?』她问我。
心中吗?
隐隐约约……是有的。
只是我不想说出来,因为没有意义。终归要依旧例,行旧礼。
她却是靠近我一步,眉眼弯弯道:『暮远?我说的没错吧……你心里挺喜欢这个的,不如我帮你把事情办妥?』
距离有些近,我闻到了淡淡的清香,如梦中那样。心脏好似跳动了一下。
『你有何办法?』我知道她神通广大,却还是说出了废话。
『山人自有妙计。』她带着笑,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每当她如此这般,我便知道她总能带给我新奇的体验。
这种感觉像是发现了新奇事物,令我深深着迷。
奇怪,这明明是我和她的第二次见面。
6
她变换成我的模样,走进大长老的房间,不卑不亢地陈情她的主张。
这感觉……挺有意思的。
不出意料,她还是被撵出去了。
我嗤笑,原来仙人也有束手无策的一天呀。
看着略微垂头丧气,还拼命找补的她,我顿觉感到可爱。
『大长老说一不二,能让他改变心意的只有利益。』我淡淡开口。
这十年我虽一心修行,但始终未悟道。
『或许我用……仙术再试一下呢』她在纠结。
『你能不能多留一段时间?』我打断了她的话,看了她没有影子的身后,继续道:『用仙术……会有损伤。』
她非鬼,非妖,非人,是仙,是超脱这方外的仙。从无字天书处,我也慢慢参悟到了一些天道法则。
任何事都有代价。
『我不想你走。取字一事,我去办吧。只不过麻烦一些而已。既然你想让我取个中意的,那也该我来。』我继续陈说。
她双手齐胸,点了点头:『本来想帮你的,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我深口气,慢慢告诫自己道:久别重逢,要一步一步来,总归她在这里,总有机会图谋。
我走进了大长老的房间,我感觉到她默默注视我的视线。我心里一动,若是她能长久陪我,该有多好。
我知道,天下没有永远的宴席,可若不是朋友呢?
成为家人……她就能陪我一生了吧。
7
我杀了那个令大长老厌恶至极的恶妖,干净利落,却也因此受了罚。
这罚,我甘愿。
我只恨罚的不够狠。
我让她受了伤,虽然她是为了保护我和那个微生砚。
说到微生砚,她是个女子,自小女扮男装,小时候并没有发觉,长大了无意间就知道了。
微生砚这人,我素来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每天不是学我就是学我……
我不能理解的是女扮男装罢了,非要挑我这个男子学,怎么非要逮着一只羊硬薅毛吗?
也罢,影说只不过是粉丝的热烈崇拜罢了,夸我是天子骄子,让我十分受用,再加上她终究是我的妹妹。
也不知她从何处来听说取字由己,想跟我一道杀那恶妖。
我起初拒绝了。
但她默默跟上了。
我很无奈,递给她符咒保护她。我心里却想赶快去一边凉快去,不要打扰我杀妖,毕竟刀剑无言,我又素来杀妖不眨眼,嗜血如命。
这恶妖真难杀。
没等我利落地出剑,却见影突然出现我面前,还被恶妖一爪刺穿了胸口,带着凄惨的笑:『嘶……真的好疼呀……』
双眼一瞬间睁大,满是错愕,我发觉比其她的自作主张的护我,我更不舍得她受伤。
哪怕一丝一毫。
她说仙是不可能死的,除非以身殉道。
我这才安下心了一些。看向那恶妖,我只觉愈加仇恨和愤怒,它,该死!
我杀了它,不脱泥带水,比我之前杀的任何妖都利落。
杀了它后,我只感觉,我还不够强。
远远不够。
唯一能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长老终于同意我的字和……她还在。
弱冠礼上,我看见她向我挥手,一身白衣,面纱随风轻扬,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她眼眸带笑,是真切地希望我如她所愿,成为一个好人。
可我知道,我自小便存远志,若有可能,我愿倾尽所有,不择手段,成为强者,将所有想要对我不利的人或妖踩在脚下。
暮远,慕远。
她也知道何意。有一日话说多了,竟说:『谁能比上你的卷呀,卯时早起,亥时结束,修行道法又天赋极高,微生砚那个小姑娘也有样学样,没过几天就撑不住了,你确是天天坚持,此心如此,真乃一代卷王。你这合该去京城呀,不出几年,定能成为圣上的一大助力。呆在这多没意思,这不让,那不让的。』
我虽不喜她提到别人,那个身份暴露还不慎被我发现的妹妹,有过不小的过节,但她的最后一句让我思考,我是不是应该出一下世?
族里的恶妖不知为何越来越没有挑战性,或许京城的恶妖更能让我参悟透天道规则?
『我该离开了,再见。』她说。
才仅仅一个月,便又要离开了。
『只要修成仙,便能见到你吗?』我希望获得她的肯定。
这样天涯海角,多年孤寂,也不怕没有盼头了。
我拥住了她。向先前一样。
只不过这次是我主动。
她身体颤了一瞬,但转瞬即逝,回抱了我一下,笑了一下:『当然。』
那笑声,如山间清风,带着花香,沁人心脾。
只是我没想到,再相见,她却是另一番模样。
8
圣宣十四年,夏。
没想到再次见到她,间隔这么短。
真是大喜过望,可心里却满是疑惑。妖界九公主,九尾妖狐青影,手上虽未沾无辜,但性格却是跋扈恣睢,被她的三个手下骗来御妖司,穿了琵琶骨,模样很是落魄悲惨。
我捉到她的时候,她很跋扈,挑衅我,像那个处处想压我一头的微生砚一样,让我有些不快。
我本来可以放了她的。
但入人界,自然得受人界的规矩,便囚她于地牢,让她知晓人界的险恶,人的狡诈。
可没到一晚,无为跑来告诉我,那狐妖快要冲破封印了。
冲破封印?按她的伤势来说,这貌似不太可能。难道有什么秘法?思及此,我便去看看了。
不过,也有可能看不到她,这么长的时间,够她跑了。
不曾想,她居然就在哪里,看样子在等我。
什么时候……她竟相通了?
知道我不会杀她,人妖两界定下的规矩……挺神奇的。
彼时我只觉那狐妖好似被人夺舍了,只不过没想到是她。
她一介仙人,居然会夺舍吗?
不可能的,我首先排除了她。
不过,只要那狐妖没有伤及无辜,我作为人界的一份子,自然要尽一下地主之宜的。
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不放好。
她很聪明,居然想跟我成为盟友。
这真是个惊天动地任何妖和人都想不出的事。自古妖和人就没有和平相处的,若能平安相处,那界门也就不必守护了。
后来才意识到,或许她想有一个名义与我合理的接触。
在轮回镜与梦妖中,我认出了她。
之后便是若有若无有意的靠近。
一起捉妖。
一起逛灯会。
一起……成亲。
9
说到成亲,我本来也没想到如此之快。我还未准备好,都说人间娶亲要父母同意,媒人上门提亲,还要备聘礼等诸多事宜。
我父母皆亡,若我娶亲,需得大长老同意。族规甚严,微生砚不也是因为是个女子,但不想生子,才一直女扮男装遮遮掩掩吗?按族规,若为女子,需嫁人;若为男子,需娶亲。
貌似有点麻烦。
我深怕她不同意,一个拒绝让我退步。
但仔细一想,就算她不同意,我也要娶她。
我貌似得了一个病,久病难医。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没有她的那几年,思念成疾。
起初觉得她像家人姐姐一样,后来生了绮思,便觉得她该是我的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10
她挺可爱的,装扮成道士的模样,很衬她,仙气飘飘。我那时觉得她女扮男装也颇有意思了。
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被一位公主看上了。
真奇怪,她女扮男装也没有那微生砚那般瞒天过海,我一眼都能看出她是女子,那两位公主真长在深宫里,一点也没瞧出来吗?
好叭。世上总有匪夷所思之事,譬如她,譬如我。
她是仙人,却是我上下求索也查不到的仙人。
我是道士,表面光明磊落声名赫赫心里却是阴暗滋长,嗜血如命。
那安宁殿下求她母上纳她为驸马。我心里一咯噔。
大事不妙,好像被偷家了?
且不说欺君之罪,但看她嫁给另一个人,我是万万不想的。
心头一动,冒死求娶,那时想着若圣上不同意,我就杀出去!反正她是仙,也不会死。
左右不过一死。
看那安宁殿下也是刚及笄的样子,知道她为女儿身的样子颇为像天雷滚滚被雷劈了似的。
我却感到一阵痛快。
就算我对她强取豪夺,她也同意了,她与我站在一处,等待着圣上的发落。
我很庆幸,她心里有我。
11
入洞房的那刻,她对我说:『我不是青影,是影子的影。机缘巧合下,入了青影的身。』
『那你会离开吗?』
『……会。』
『我不想你走。』
『天命难违。今晚……如何将就?』
难得还能看到她如此羞涩的一面,我十分欢喜,便道:
『你就睡在我旁边,我不碰你。』
『我显出原形?』她却与我一同开口。
我俩都笑了。
我说:『你若不放心,便现吧,我不介意。』
无论她有没有躯体,我都欢喜,总归……她在我身边。
没料到她却是不到一秒就现原形了,还亲切地回我:『好困啊,晚安。』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抱着她入眠。
今夜,好梦。
12
变故还是发生了。
那猫妖和那讹兽聚在一起想要跟我们来个鱼死网破。
不自量力。
我心想。
但我万万没料到的是,她竟然借轮回镜之力开了界门。
她拎着半死残弱的那两个妖,就在界门面前,看了我好久。
『这次是再也不见了……你多保重。』
界门闭合。
而我无能为力。
她想走,我知道她想走,所以我在最后一刻……放手了。
此去,竟再寻不到她的踪迹。
六十年后,界门重开。
我明知青影不是她,还是想去看看,可看到青影的那一刻,我便知。
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碧落黄泉,天上地下,我又该何处去寻呢?
她想叫我成仙,
或许,这是唯一途径。
从此我便在林间隐居下来,不理红尘事务,一心一意修仙。
若干年后,我终于修成了仙。
很是意外的一天。
她说的没错,确实是不一样的风景。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我不再执着于她。
我开始找点事情做,比如传道就业解惑,开宗门,做大做强。
但为苍生以身殉道的那一天,我的心还是微微跳动了下:『你来了。』
我看清了她的真实容颜,也在那一刻知道她即我。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她笑着给了我最后的拥抱。
我很知足。
『是,我来了。』她回应。
『此一生,已无憾。』我笑着抹去了她的眼泪,又看了一眼百姓。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吗?
还……不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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