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十年,春末夏初,鼓地。
山林间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一个脸上带有淡淡胎记的十三四岁女孩,在草丛和树林间穿梭搜寻,她的额头上沁出汗珠,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
突然,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迅速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子将草药连根挖出,轻轻抖落根部的泥土,再放入背篓中,动作娴熟专注。
“祈儿,你小心些,莫要损伤了根茎。”旁边一位老者,领着个三四岁的女娃,半弓着腰,微眯着眼看着少女的动作,一边捋着,一边叮嘱她。
“我省得啦!”那少女一笑,脆生生地应道,“这个我不会弄错啦!”
老人摇着头笑,这孩子许是因脸上胎记被父母遗弃,从两三岁时就跟着他,他早已视其为亲女,一身本事也要传给她,无奈这孩子着实不聪明,教了许多年也总是不开窍。
说是师徒,实则父女的二人在山林中忙碌了大半日,背篓里渐渐装满了各种珍贵的草药。两人出了山林,走到公道上来。
“师傅,今日收获颇丰呢。”祈开心地说着,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背,就抱起女娃,亲亲她的脸颊,“妹妹有没有听话啊?”
“阿薙最乖啦!”那女娃本就长得玉雪可爱,明明是小孩子的声音,却要装作大人一样懂事,着实惹人怜爱,“阿薙听阿姐的话,听师傅的话。”
这孩子也和祈一样,是被师傅收留的,四年前,他们师徒上山采药时,路遇一个早产又难产的妇人,师傅虽然将孩子接生了下来,大人却救不回来了。他们师徒在那里等了三天三夜,都没等到这孩子的亲眷,便收留了下来。
这三年来,师傅年纪到底大了,大部分时间是由祈哄喂长大的,所以这女娃和祈最是亲近。
那老人也微笑着点头,欣慰看着姐妹俩。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惊得山林中的鸟儿纷纷飞出。
祈下意识地抱紧妹妹,抓住师傅的衣角依偎着他。老人倒是神色不变,将祈拉到身后,只是目光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几个人骑着马迅速逼近,他们身着简陋的皮甲,眼神中闪烁着凶狠。马匹扬起的尘土离他们越来越近,混合着浓烈的汗臭味。
祈和师傅已经退出公道,避缩在一旁,这群人却直奔而来,为首的猛地伸手,一把夺过祈的背篓,将她掀翻在地。祈惊恐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地扑向背篓,却被马蹄踹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
“祈儿!”
“阿姐!”
祈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又有一人冲向妹妹,一个弯身,将妹妹箍在怀中。
“妹妹!”祈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那人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她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缓缓倒在地上。
旁边因年老动作有些迟缓了的师傅眼睁睁地看着女娃被抢,阿祈被杀,悲愤交加,便要上前报仇,可怜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尚未靠近,就被人踹翻在地,喷出一口血来,再也不能爬起来。
祈只觉得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这具没了呼吸的身子突然惊醒般睁开了眼,转过头,师傅倒在一边,鲜血染红周围,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师傅!”祈惊慌地呼喊,她爬了过去,颤抖着双手抱起师傅,不知所措。
“祈儿……”这老人似乎没想到祈还活着,微微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用力喘了几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片龟甲,递给祈,“祈儿……去王都宫里……找贞人扶……”
说完,就彻底没了气息。
祈扑到师傅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放声大哭。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她嗓子已经哑得哭不出来了。
祈拖着师傅的尸体,将他埋葬入土,想到了妹妹阿薙。妹妹长得十分漂亮,或许就是因此才让人起了歹心。她很依赖自己,每天跟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姐”。如今师傅没了,妹妹也丢了,天地这么大,只有孤零零的她一个。
祈摸着师傅最后给她的龟甲,凑着月光看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怀里,喃喃出口,“师傅,我一定会找回妹妹的。”
不知是不是经了一次生死,祈发现自己竟然开了窍,以前师傅不厌其烦地让她记住的东西,如今竟然融会贯通,全能理解了。她一路采草药,替人治病,艰难跋涉终于来到殷地王宫前。
宫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威严的卫士。卫士头戴青铜头盔,身着一大块犀牛角,手持长戟,眼神冷峻。
祈进不了宫门,也从未见过这样繁华威严的地方,便小声对卫士说:“我想找贞人扶。”
那卫士上下打量着祈,见她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麻布衣衫,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又看到她脸上的胎记,将长戟抵在她身前,“你是什么人?还来找贞大人!”
祈从前听师傅说起过宫中卫亚极有威势,如今一见,果然比民间百姓威武许多,强自镇定地说:“我是巫医砭的徒弟,师傅他死了,让我回宫来找贞人扶,请卫亚大人通融。”
两个卫士听了祈的话,微微一愣,似乎对“砭”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那卫士走了出来,对祈说道:“跟我来吧。”
祈跟着走进王宫,一直往南去,经过一座极为宏伟的宫殿后,来到了宗庙。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只见一个身穿华丽丝绸的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砭的徒弟?”那男人比师傅年轻不少,但气势却逼人,抬眼看着祈问道。
祈连忙行礼,“是的大人,我名祈,师傅是砭。”
“砭如今……”
祈见眼前人也面有悲色,似乎与师傅颇有些旧情,连日来强压下去的痛楚涌了上来,泪水也忍不住往下流,“我和师傅在鼓地采药,突然就来了几个骑兵,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草药,掳走了妹妹,还把师傅给杀了。后来我向人打听,才知道那些原是亘国人,一年总会来鼓地抢夺几回。”
扶听了,脸色也是一变,感怀一阵,最后叹了口气,“砭医术高明啊!先王正是见他医术不凡,才令他去寻延寿的法子。谁知……当今大王仁善,他应该早早回宫啊!依他的本事,定能受大王重用。哪想到如今竟遭了这等祸事!”
祈心中悲切,默默流泪不语。
扶也沉默了片刻,看着祈,说道:“看你年纪不大,又在民间长大,想来医术上还没什么成就。以后就先跟着我做事吧。”
“多谢大人!”祈忍住心中伤感,连忙点头。以前听师傅说过,贞人是大王最亲近的人,有些贞人甚至可以影响大王,影响到整个大商!
若是能影响到大王,那她……
她没有对扶说,自从死过一次后,自己的医术已经不下于师傅了,因为她决定,她要做最厉害的贞人,借助大王的力量去找回妹妹!
自这一日开始,祈便在宫中生活了下来,每天都会跟人学习起占卜之事,先学的便是怎么处理龟甲。自从师傅死后,她就仿佛开窍了般聪明许多,有时也会感叹,倘若她能提早开窍,不知师傅见了能有多开心。
谁知一连学了几月的将龟背甲从中脊锯开一分为二,就再也没新的东西了。
祭祀殿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扶,扶大人似乎是个方国的族长,有封邑,其次是他的徒弟师,还有勺、叶两个年轻人,这四位贞人都是贵族出身,为大王占卜是可以刻录自己名字的。而像她这样庶民出身的祭祀殿中也有许多,连“贞人”都称不上,多是庶民,还有地位更低的庶民,没有资格在龟甲上留下痕迹,更没有资格影响到大王。
她这样的出身,便是再聪明,再会钻营,再能交际,别说见大王,就是见到作册大人都不容易,更不必说卿士大人、大王了。她想出头,除非占卜能力极佳,比所有贞人的准确率高上许多,才能被破格提拔。先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就说她这个出身,连占卜的机会都没有,就算她真的本事超天,能事鬼神,也没机会让大人知晓。
凭借着师傅的情分,扶大人待她还算亲近,听说扶年轻时患了疛疾,下不来床,许多巫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她师傅砭治好了他,从此扶便对她师傅的医术推崇非常,两人交情便是从那时来的。跟着扶大人,她勉强知道了占卜的全部流程,知道如何整治甲骨,如何钻凿,如何灼烧,如何刻录。可是即便是扶大人,也没有权利破格让她为大王占卜。
所以,她一开始想着亲近大王,借助大王之力寻找妹妹,实在是空中楼阁,一枕黄梁罢了。
这些都是她入宫一段时间后才知道的。
祈望着无尽的宫殿,叹了口气,她要的不止是生存,她要的,是权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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