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本路德维希二世的书都有一个套路:三个主角,三个宫殿。
路德维希和他的表姑茜茜公主到底是不是秘密情人,以及茜茜公主的妹妹索菲公主。他和索菲订婚以后又退婚了,为什么。
林德霍夫宫,赫尔伦基姆泽宫,还有他有最爱而有生之年没等到完工那天的新天鹅堡。
这是我和国外朋友聊天时,她们经常向我问起的话题。
“你呢,也有人这么问你吗?”我看着正在准备晚餐的內斯。
质地松软的菲达奶酪被他用手掌磨碎后撒在意面上。带着热度的面条令奶酪碎自行融化,弥漫出带着咸味的扑鼻香气。
“谁会找一个中场球员打听一个死了快一个多世纪的国王?”內斯稍显纳闷地回答,让我去把烤箱里的红甜椒拿出来。
“但这个国王是德国人,你我都很熟悉。”我照他说的做,看看烤盘里表面爆起变黑的蔬菜,“这样会好吃吗?”
“你会央求我再做一次的。我保证。”內斯得意地说,端走烤盘,用小刀将这层焦黑的表皮剥离。甜椒被切成两半,方便去籽,然后被他熟练地切成窄段。“还有,”他补充说,抬头看我一眼,“路德维希二世是巴伐利亚的国王,没什么政治才华,还是个同性恋。”
“嘿,别这么说。巴伐利亚后来成了德国的一部分。而且可能他和瓦格纳之间,是属于比朋友更多一点的那种关系,就像你和凯撒。”
“什么?”
內斯怪叫一声,好像生吞了活苍蝇一样。
“我姑且是这位童话国王的粉丝,原谅我会替他说话吧。”我无辜地摊开手,“而且我发誓我没再去看网上那些不实的传言。”
“你要是还敢看,你就死定了。我和凯撒在生活上可不投合,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內斯反感地瞪我。我怜恤他,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行啦,我错啦。”
“哼。”他别开脸,仍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等会儿你洗碗。”
我和內斯每天怎么过的?
问这个问题,就像在采访德国人晚上会干什么。虽然现在是休赛季,但內斯对事业的执着和专注堪比黄金。偶尔,只有极少数情况他会放自己一天或是几天假。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是踩着黄昏在同居的住所再见的。
而吃过晚饭到上床这段时间,是德国人的“黄金文化时段”,我年轻的表亲用来读书。同事忙着约会,去酒吧喝酒。我前段时间在上夜校,偶尔和內斯去听一场音乐会。德国人的夜生活还是很丰富的。
白天很少碰面,我们作为情侣的共同时间是从共进晚餐开始的。当然,內斯开始时并不适应。他就像急着要把橱窗里所有商品买下来,而自己并没有来得及准备足够多的空间去存放。
也幸好没有迁就他的意愿,我也有余裕去理解他性格中的褶皱,像是占有欲强烈,冲动,有时缺乏安全感,神经紧绷的样子。
现在再提起亚历克西斯·內斯,他给我的感觉就更真切一些,不是有点平面化的运动员形象。
“我发现红甜椒这么烤着吃,还真好吃。”
“我说过你会上瘾的。但我现在还是有点生气,所以不会教你怎么做。”
“那我可以用一道香脆鼠尾草和你做交换吗?”
“这……不行。”
“诶,可是你一直都想学耶。不过即便你的厨艺已经很好,但对这个的火候还是掌握不对,叶子不是焦了就是不够脆。”
被我说中痛点,內斯的五官有些歪扭。他转动手里的叉子,盘里的意面裹着奶酪碎跟着缓慢打转。
“吃完饭跟我出去散步,心情好了就答应教你。”
“我会想办法讨好你的,男朋友。”
他听见了眉梢扬起来。“恋爱”似乎张开了洁白的翅膀,朝他脸上呼呼地鼓风。但我有点受不了他变得充满爱情的眼光。有时候內斯的爱有具象化的形象,胶水一样裹着,闷得我喘不过气。
“路德维希二世和瓦格纳,我和凯撒……呵。”他嘴角浮现微微的笑容。
我捕捉到这笑声中藏着一丝阴郁。小心眼,他还在计较呢。
洗碗当然是我洗的。
在和我计较这方面,他向来说到做到,不过又会在我擦完手后,及时递来一支护手霜,不然就是和我打招呼,说“不小心”又在网上买了什么东西。一般我会微笑着说谢谢,然后补充一句:真是败家子。
我喜欢夏天胜过冬天。因为夏天里有很多免费的好时光,像是好些露天音乐节不收门票钱。周末有跳蚤市场。
我爱逛跳蚤市场,运气好的时候会淘到心仪的古董。而且很多在那里出售的东西,往往比正规古董店还便宜。
本以为內斯这样身价千万的阔佬不屑来这种地方,好几次我独自去淘货没叫上他,他生气了,越解释他越生气,生气到最后变成了复杂的悲伤。他看我的眼神比药店里卖的任何草药都苦。
可谁会想到他的祖母就是个狂热的二手买家,也会摆摊。內斯上小学就跟着出摊,在一旁兜售加了新鲜薄荷的柠檬水。
类似的不快还有很多,比起我们的交往,我觉得我们至今没有谁提分手,这更为可惊可愕。
“你以为呢。”內斯换好鞋,已经在玄关等我,“给你说了多少次,我们谈恋爱这件事是维纳斯从中主持的。”
丘比特顽皮,而维纳斯喜怒无常。所以她来主持恋爱的遇合,确实会发生奇特的事。
我是这么理解的。
不过看內斯笃定骄傲的眉眼,他心里应该有另一番解读。
德国并不算一个农产品丰富的国家,很多蔬菜水果依赖进口。我工作已经稳定下来,更不提随时可以提供援助的內斯(虽然我不主张他破费),要买一些货架上摆放的色彩鲜艳,大个饱满的水果只是动动手的事儿,但我们这方面意见惊人地一致。
“你看着那些黑色大樱桃,我猜它们从南欧进口过来,早就不新鲜了。”內斯和我正在逛超市,他歪过头在我耳边低语。
我也在观察,一边点头,“金玉在外。我们挑个周末去乡下转转吧,早点出发,这样能买到果农新鲜采摘的果蔬。”
“你想去乡下?我还说这段时间抽空带你去新天鹅堡。”
“你还在惦记我对你和凯撒的臆想?”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
“你不小气吗?”
“……”
內斯一言不发,一只手绕过我脑后,手从前面捂上我的嘴。我被迫朝他怀里靠,挤在他胳膊和腋窝之间。我故意伸出舌头舔他掌心,他吓一跳,被烫到一般撤开手。我趁机开溜,推着购物车去了零食专区。
1886年6月12日,41岁的路德维希二世躺在新天鹅堡的卧室中。卧室墙壁上描绘着瓦格瓦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男女主人公殉情的场景。
不同于22年前登基时的英俊年轻,他雄鹰一般明亮的眼睛也开始浑浊。现在看上去有些臃肿的国王,他一边看墙上的描绘,一边听官员宣布:根据医生鉴定,他已经精神失常,因而被剥夺行为权利。他的叔父被推举为摄政王。
不可置信,路德维希二世召见御医范古登,问有何证据鉴定自己精神失常。但这个家族有过精神不正常的案例,就像他的弟弟。
第二天,他和范古登医生被发现溺死在湖中。没人知道两人如何在散步途中出了意外。
“我不会只找医生的麻烦,我会和所有人一一清算。”內斯说,一边放慢车速。
我眺望过去,新天鹅堡矗立在高崖之上,在秋日颜色绚烂的森林和蓝天映衬下,充满美好和梦幻。
我笑着说:“所以他成了童话国王,一生都被神秘的传说笼罩。换作是你……会有政治上的成就取代这座城堡吧。也许你还会是一个暴君。”
“当暴君好过被人轻易取代。一个国王应该关心他的事业。权力是他的本质和存在的意义。”
“所以,亚历克西斯·內斯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在球场,还是生活,随时随地?”
“是的,随时随地。”
內斯侧过脸看我,唇角现着笑意。
阳光下,这笑容会让人堕入恋爱的深渊。只是我清醒地下坠,清醒得可以替路德维希二世算出一笔令人叹惋的账。
编织童话的主人没能等到童话结局画上句点,反而欠下1400万马克。迟到的竣工,孤独破产的国王。但他的投资是绝对正确的。悬崖上的新天鹅堡每年吸引140万人参观瞻仰,就像今天的我和內斯,每人要花12欧元购买门票。而这座城堡已经开放了一百多年,未来还将有更多游客……
我遥望这座堪称全世界最浪漫的梦幻城堡,“路德维希二世是个爱清净的人,他试图躲进艺术和最爱的城堡里。”
內斯双眼里嘲讽的笑意愈发浓重,“躲没有用。新天鹅堡的开放就是为了用门票偿还他留下的巨额借债。”
“也是,今天的城堡太热闹了。”
“所以因为孤独,因为想清净,专门挑一处悬崖修建方便逃避的城堡,有什么用?”
內斯找到空位,把车停稳当。他对死去的国王一直没有好感,也好像不止在嗤笑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旧人旧事。他熄了火,双手放松地搁在腿上,望向前方,似乎透过这透明的遥远的距离,寻找着某个问题的答案。
我耐心等很久,直到他缓慢摇晃脑袋,转过脸看我。他的眼神很快变得柔软,像一块蜡受了太阳光融软了一样。
他抚摸我的脸,我的颈侧。嘴唇微微张开,凑近后亲吻。我的血管在他来回摩挲的手指下略微欢快地跳动着。
“我只是亚历克西斯·內斯……”
他有些用力地抱我,又时而放松,没有把指痕留在我肌肤上。
这段安静独处的时光,也许唤醒一些他想用各种形式摆脱的记忆和感情。
我轻轻地说,我知道他是亚历克西斯·內斯,不与任何人相似,也不是谁的陪衬,可以被当作附属。
可以是暴君,也可以没有什么成就,但他就是他,就是这样一个独立又独一的人了。
“这可不行,我倒不至于这么没用。”
他笑出声,再次吻过来,低声地亲昵呼唤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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