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师冴要去西班牙的消息和国二那年的枫叶季一同到来。
对于那一天我印象格外深刻,因为那是我的生日——因为只差了一天,所以这些年来我和凛都是一起过生日的,有些时候过我的,有些时候过他的。
本来的计划很有糸师兄弟的风格:野餐,看足球比赛,然后回家。遗憾的是原定的野餐计划被一场暴雨打乱,连预定的蛋糕都失联在路上。我于是抓了糸师冴帮我打发鸡蛋和奶油,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因为工作的原因,糸师夫妇是那种偶尔不着家的类型,冴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学会了做饭,但直到后来他的谱中都只包括煮面条拌沙拉和煎鸡胸肉,离谱又合理。
烘焙不是他的强项,打蛋器一上手就开错了档,稀奶油差点糊到鼻子上。我当即笑出了声,他厚脸皮全当没听到,只催我问哪里有纸巾快翻出来。他两只手带着厨房手套就那么举着,很罕见地有些笨拙,我找了湿巾擦掉那些奶油——肩膀上、衣领上、耳朵旁边的头发上。擦着擦着我突然意识到,他在看我。
那时候他已经长得比我高不少了,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足够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剩下的那些就从他颈侧的发梢间洒下来。他垂着眼看着我,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让我莫名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我要去西班牙了。”他突然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去踢球。”他顿了顿,补充道:“接到了俱乐部的邀请。”
“哇喔,恭喜。”我愣愣地给予了礼节性的祝贺,随后反应过来这样似乎不太诚恳,于是正色对他说:“恭喜你,离你的梦想又进了一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良久,“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和打蛋器斗争。
糸师冴要走了。我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小凛呢?”我问。
糸师冴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那封邀请信是如何越过校队、越过老师、越过糸师夫妇直接落到冴手上的。总而言之,除糸师冴以外,我成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他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十分淡定,语气平静得就像告诉我早上吃了猪排三明治。
窗户外面在打雷,雷声下是隔墙传来的电视声。取消的观赛计划由观看电视录播代替,我可以想象凛趴在榻榻米上玩遥控器的样子,又像在看比赛又像在走神。
他还不知道,他的哥哥就要跑路啦。哈哈。
·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确定足球对于糸师凛的意义,毕竟冴的梦想是成为世界第一,而凛的梦想,我愿翻译为:成为冴的弟弟。换而言之,如果糸师冴最开始打的是网球,那么现在他们会就出现在男网双人的球场上。
小孩总有模仿别人的倾向,这不奇怪。远在上国小之前,我们从那个拥有大沙坑和破落球场的公园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凛永远跟在冴的后面,踩他踩过的每一块地砖。
那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复杂情感,包含着憧憬、依赖、信任、仰慕,是我所见过的所有感情中,最接近于“爱”的存在。
可是糸师冴不懂,他只有回头的时候才能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磕磕绊绊跟着他的凛。也许兄弟就是这样的,弟弟永远看着哥哥的背影,而哥哥永远大跨步奔跑向未知的世界。
遗憾的是,冴是天才,天才给自己划定的目标是无有人攀登过的高峰。为了上路,他把肩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往下丢,丢掉通识课的知识,丢掉休息的时光,丢掉其实很喜欢的高热量食物,丢掉与同龄人的社交,而后他将抛弃故乡,抛弃凛,离开除了足球之外他生活中的一切——
去一个能真正实现他梦想的舞台。
愚蠢的欧豆豆还以为哥哥只是换了个地方等他,然而睿智的青梅早已看穿一切。
糸师冴飞往西班牙的那个晚上,我敲开凛的窗户。他一楼的卧室窗前是一丛小花圃,已经被我踩秃了一小块,一些不被允许的交易在此进行:空白的暑假作业本和游戏机、零食和被禁止的果味啤酒...冴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每次过来都像做贼一样。
咿呀一声,窗户开了,糸师凛顶着一头乱毛出现在窗户的另一侧:“干嘛?”
我看着他,直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时,缓缓露出一个怜悯的笑:“你哥哥不要你啦。”
凛震惊,可能没想到大晚上的我过来就是为了损他。他一副猫被踩了尾巴的表情:“才没有!”
我惊讶:“哇喔,我以为你会哭。”
凛龇牙:“你才会哭啊!幼稚!”
“没事,还有姐姐在。”我伸出手拍糸师凛的脑袋顶,被他一巴掌拨开。
“来嘛,抱一下,安慰一下你。”我张开双手。
“不需要!”糸师凛试图合上窗。
“那安慰一下我嘛。”我说。
糸师凛哽住了,腮帮子鼓鼓的。过了一会,他缓缓叹了口气。
“就一下。”他说着,伸出手搂住我。
在糸师冴奔向他光辉未来的路上,无数落在他身后,被他所忽略、遗忘的东西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凛的体温透过洗得软软的棉绸T恤传过来,有些烫,我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感觉到和脖颈相连的血脉中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多寂寞啊。我想,好在现在我们是被抛弃二人组了。
·
这种寂寞截止于第三天的凌晨。
忘了关静音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隔着枕头把我从床上震醒。
LINE:Sae:[码头.jpg][小狗.jpg]
我:......
Sae:[自拍.jpg]
那一刻我好想隔着屏幕揍上那张帅气的脸。
我:哥,你猜猜现在日本几点钟。
Sae:?
Sae:啊。
Sae:忘了。
我对着空气狂乱挥舞拳头三十秒,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十秒,然后爬起来回:行行好,我好困。
Sae:对不起,下次注意。
黑暗里我捧着屏幕看了好久,不知道回什么。刚息屏,手机又震了一下。
Sae:[海面、帆船和落日下的金色波浪.jpg]
Sae:很好看。
我像个被人揍了一圈的棉花玩偶,抓着手机倒在被子上。
手机还在震,贴着胸口,幻想中那个随着空间的隔绝而逐渐疏远,直至陌生,多年后再见在茫然中认出彼此,然后礼貌微笑的剧本中道崩殂。
...好吧,好吧。
——我投降。
糸师冴一定不知道自己曾成为我青春路上的一大绊脚石,以及其强烈的存在感剥夺了一部分我和朋友们相处的快乐时光。在我以为天才即将起航,而我等凡人终将与他桥归桥路归路的时候,他依然能用一条短信把我拽回他想要的道路上,是即使隔着几万公里直线距离,也能弄掰我和初恋男友的罪恶源头。
那时候他已经出国三个月了,无论是日本还是西班牙都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然马德里的最低温度不会低于零度,但可能是水土不服的原因,糸师冴不幸感冒,休训三天。他窝在那间狭窄的单人宿舍里和我打视屏电话,问我圣诞礼物收到没有。我说收到了,很好吃,然后他问我:回礼呢?
我最近零花钱吃紧,搪塞说上次不是给你寄了昆布茶吗?
那个不算。他说。
那你要什么?先说好,最近我零花钱用完了,可能得缓一会。我说。
他沉思一会,提了一个冒昧的要求——让我织一条围巾给他。
这真的是一个很冒昧的要求,因为我是个手残。小学参加的那几个社团里,我第一个退出的就是油画社,原因无他,就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例图,经过我的手那仿画多少都会有点恐怖谷效应。
所以那条围巾我真的织了好久,课间在织,放学在织,和男朋友约会也在织。等我织好已经过了三个多星期。我初恋男友有点傲娇,因为是学生会长,很受女生追捧,和我在一起也很少说什么好话,总而言之,就是很男子高中生的那种。
他一边嫌弃一边说虽然很丑但是我的心意他会收下的。
我愣了一下,告诉他这是给糸师冴的。
然后他就破防了。
后来有一年新年同学聚会,难得回日本的糸师冴被伯母派过来接我回家,带着那条丑了吧唧的围巾,和我前男友隔门相望。我被夹在门口,只觉得如果眼神能放箭,我现在已经是只刺猬了,从背上随便拔一根下来,都能看见箭头绑着两个字:“渣女”。
天可怜见,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彼时在下雪,风冷得扎手,烧鸟屋木门合上的时候带出一片朦胧的雾气,又在夜幕中逸散开来。他打了一把长柄伞,站在雪地里,倾斜伞面示意我过去。
我问他:“凛呢?不是说他来接我吗。”怎么是你过来坏我名声。
“可能在某个角落里哭鼻子吧。”无良哥哥冷漠地说。
我:?
·
日本新年,AL给日籍选手糸师冴批了五天假,回国三天,第一天见了赞助商,第二天参观了青训营,第三天回家弄哭了弟弟,拍拍屁股就飞回了马德里。
剩下一个无能狂怒的糸师凛,因为在雪地里坐了三小时高烧到四十度被送进了医院。
我也曾经试图追问过那天晚上他们到底聊了什么,然而糸师冴顾左右而言它,连挂我三个电话;病床上的糸师凛脸色白得像个死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骂人。
这大概不是一场普通的争吵,从糸师冴回家路上那一路的沉默起我便有预感。后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想:回家的第一天糸师凛就清空了他那一柜子奖牌,与和糸师冴的合照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半个月后的联赛上,糸师凛凭一人之力带崩了比赛,被裁判红牌罚下场——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踢进了七个球。对手在骂他队友在哭,现场一片混乱。我站在看台角落给糸师冴打电话,我说不行冴你弟弟好像坏了。
电话那边糸师冴在刷牙,咕噜噜漱口,漫不经意地说:坏了比废了好。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问:为什么啊,冴?
糸师冴没有回答。
裁判吹哨,比赛继续进行,我看见糸师凛坐在看台休息区的影子里,像个被阴影包裹起来的怨念聚合体。糸师冴冷漠得近乎傲慢的声音传来:“霖,这个世界没有留给庸才生存的余地。”
“啪。”这次轮到我挂他电话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
天才的眼中只能看见天才,于是他们的世界也只剩下那么一点,为着那个至高的目标糸师冴已经献祭了他的人生,并以此理所当然的否认着其他所有的生存方式——但是我所知道的凛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想和哥哥待在一起而已。
我一直觉得凛是个温柔的孩子。糸师冴离开日本之后,他是认真地花了时间来陪我。陪我看恐怖电影、去周末采购、邀请我去给校队拍照,迟钝如青春期的我都意识到他在照顾我,怕我真的寂寞。他似乎认为适当的陪伴是一种责任,哥哥不在了,他要做得更好。
他也在努力尝试照顾其他人。没了糸师冴的校队踢得艰难,本来可以轻松拿下的对手,现在压力给到凛。他试着承担起作为一个队伍核心的职责,在朝着球门狂奔的时候看顾好整个队伍的人,有点笨拙,但是很努力——实际上他也做得很好,一直带着这支队伍踢到了日本青少年赛的优胜。虽然他还是很寂寞,这片球场上除了我的镜头没有人能跟上他的节奏。他和我说希望早日能重新和冴站在一个赛场上。
这样简单的愿望被糸师冴毁了,他真是个混蛋。
在那样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凛在球场上笑过。
足球于他而言,从梦想,变成了复仇。
后来大概是一年后,那个著名的蓝色监狱计划开启之前,也是一个下雪天的深夜里,糸师凛告诉了我真相。
“混账老哥说,他不踢前锋了。”一年时间过去,他终于可以平静的提起糸师冴。
...居然是这样。糸师冴单方面破坏了他们的约定,放弃了他们的梦想——也彻底抛弃了糸师凛,否认了他的一切价值,也否认了他为此所做的全部努力。
可是我感觉到,糸师凛为此而表现出的愤怒,却并非全部来自被背叛和贬低的痛苦。
“你在害怕吗,凛?”我问。
“害怕?”糸师凛表情扭曲了一瞬,“怕那个混蛋吗?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我是说——”
我是说,害怕这个世界啊。
糸师冴是我所见过的,在足球方面世所罕见的天才,也是他一直追赶的对象。这样的兄长,在世界级别的选手面前,自甘退缩一般地放弃了前锋的位置。冴是那么好强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即使是“更合适”,他又是在和谁的比较中,得出自己“更合适”中场的评价?
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太多了,多到无数人满腔热血燃尽都摸不到一张舞台的入场券。
...冴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改变了自己的定位,去踢中场的呢。
凛,又要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即使可能失败,即使没有结果,即使要面对比冴还要可怕的敌人,凛也要继续踢下去吗?”我问。
糸师凛沉默地看着我,然后他笑了。
他说:“我不会失败。”
暗色的小夜灯下,他的笑容美丽得摄人心魄,却又桀骜得和糸师冴如出一辙。
是了,我只光顾着对糸师冴愤怒,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糸师凛,也是个天才。
·
从那之后我就看开了。
天才之间的战争,哪有凡人插手的余地。如果世界是一部少年漫,我已经可以看见后续剧情了:以糸师凛为首的主角团挑战糸师冴大魔王,一番相爱相杀之后糸师冴改邪归正,被收入主角团后宫(划掉),天天在中场给糸师凛传球。
...还是算了,怎么想都是很魔鬼的场景,我很怀疑如果糸师冴和糸师凛在一个队伍里他们会为了抢球而打起来。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进了一个球队,也确实因为抢球而打起来了。次数太多,不太好数。)
进入蓝色监狱的前一天,我抓糸师凛出门吃夜宵。凛在铁板烧面前许下宏愿,说一定会打败糸师冴。(原话是,在赛场上狠狠碾碎那家伙,把他和他的梦想一起踩在脚下)
我说那好我等着那一天,拍好照片挂我推特置顶一辈子。
现如今我的推特上确实挂着两张置顶照片,是那场著名的非正式挑战赛上拍的。一张是糸师凛进了球以后累的跪在地上捶地板,像个被咬伤的小怪兽,在哭;另一张是糸师冴站在他前侧方,球衣湿漉漉地贴在他皮肤上,他低头看着凛,在笑。
糸师冴看到那张远照的时候否认他在笑,我说我确认你嘴角有一个像素点的提高,然后他勒令我删掉,被我迅速地抢走了手机。差一点这张珍贵的照片就要被淹没在历史的垃圾文件海里,还好我手快。
糸师凛去了蓝色监狱,我本以为自己能彻底从这俩兄弟占用的日常里解脱出来,恢复快乐的自由身。结果只是过了一个多月,就发现日子变得极其无聊,不得不开始给自己找更多一点的乐子。冴在踢比赛,凛在坐牢,我在搞乐队、环富士山骑行、女仆咖啡店打工和当排球队经理,人生理想从地下歌手变成家庭主妇,最后决定首先环游世界。
高中毕业之后,我拿着高中期间拍体育赛事赚的外快申请了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摄影学位,自此彻底放飞了自我。
这两年因为迷上野生动物摄影,我几乎都没有时间去看他们比赛。糸师冴踢法国,我在南极洲拍企鹅,糸师凛踢西班牙,我在大草原拍美洲豹。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情,我差点给他俩直接拉黑,半年多了都躲着他俩走...直到这次,糸师冴和糸师凛回国家队代表日本踢世界杯,我纠结了两个周,终于放下了去亚马逊河拍龙舌骨鱼的计划,搭乘(因为买不到票而被迫坐的)午夜航班商务舱来了巴西。
直到这次一路从十六强拍到大决赛,在那堪比战场的厮杀过后,我拍到那个球——从我方球门被拦下,从开球,飞跃中场,最后在我方三个球员的争夺下以意想不到的角度插出,被对手拦下又落在糸师凛的脚底,最后十秒,他突破重重防线,在跌倒之前——把球传给了糸师冴。
像一个玩笑一样,世界第一的前锋将球传给了世界第一的中场。
奖杯落地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命运终结的声音。
我完整地旁观了两个天才的旅途,像一个忠实的npc那样记录下了一切。我知晓他们无数不为人所知的瞬间,也拍下了他们最耀眼夺目的时刻。这大概就是结局。
我收起相机,准备回去修图。我想之后他们的比赛我不会再来了。
...然后当天晚上,我收到两条LINE发来的消息。
糸师凛:姐姐,我好像在赛场看到你了。
糸师冴:[定位]出来走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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