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五两银子揣进怀里,又顺走猪肉铺里一块上好的肋排,逗着脚边围着自己转悠的小黄狗,慢慢朝前方走去。
身后男人的咒骂声像是听过不止一遍那样熟悉,他一如既往淡笑着说了句“可以给狐狸精养老啊”。
他的笑明明很温和,还能和路过的大叔大婶友好熟稔地打招呼,却像是覆了一张永恒不变的面具在脸上,内里是怎样的孤寂与落寞,无人知晓。
在离那栋二层小楼不远的地方,说书老头依旧在讲当年李相夷与笛飞声东海大战的故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天下第一怎么会死?
天下第一当然会死。
还会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重复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多么离奇怪诞,但现实如此,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他只不过比他们多了些令他苦恼又折磨的记忆罢了。
他再一次试图从那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找出某个刻在脑海里的身影,继而收回视线,温和面具上添了几分嘲意。
都多少回了,还在奢望什么呢。
他继续往莲花楼的方向慢吞吞地走着,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话本故事落幕终结,重回扉页,一切重新开始。
“你是神医李莲花?”
“啊……不是啊……”
……
这是每一次复生重来都会经历的事,之后遇到方多病,寻着师兄的线索去往一个个地方,直到查明背后真相,再度归于平静。
原本扑朔迷离的案情、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的次数多了,他都能将来龙去脉倒背如流,内心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是没想过做出改变,事实是除了走一成不变的老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连旁人说的话都一字不差,他试着说些别的,试着挑明已知的结果,都没用。
那为何不干脆把他的记忆也一同抹去呢。
他再一次提上沉甸甸的肋排,无视身后的咒骂,神游天外,今晚做什么菜好,清炖红烧干煸爆炒都试过,想不出来随便抓个阄好了。啊对,等下还得应付风火堂的人,他那个抽签筒给塞哪去了?前两天意识到自己又重活一回,心中郁闷,丢给狐狸精玩了……也罢,都会回到该在的地方。
走到莲花楼大门口,却不见往日早已在此等待的风火堂众人。
难道是他这次没在说书摊那逗留的缘故,回来太早了?
他没多想,开门进屋。
先把肋排浸在水盆里,等晚上再做。既然人还没到,打扫一下屋子吧,把瓶瓶罐罐分门别类放好,桌上只留烛台茶杯水壶,多余的东西收回。
多余的东西?
目光落到突兀出现在桌上的小玉瓶,底下压着张字条——
「此药可解碧茶」
比解药更令他震惊的,是上面写的字,歪歪扭扭圆圆滚滚,与他记忆中通过那人的视线所见的一模一样。
是她……
一定是她。
这不是梦。
可他没有找到她,周围邻居也没有人见过有谁进出莲花楼。
之后几次死而复生,他都会在桌上看到一小瓶解药。
可无论他早一些再早一些回来,或是索性一直留在莲花楼不走,都没能见到留下解药的人。
甚至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就多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要重蹈覆辙,即使他不去,那些事也会找上门来。
在旁人眼中他仍是内力不济,虚弱憔悴的病秧子,但实际上他未再受过碧茶之毒折磨,剧毒已解,旧伤尽复。
如她许过的愿望那样——李莲花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快乐啊,也是有一点点的。
每回重来,他领着狐狸精缓步走向莲花楼,隐隐期待着会出现在屋子里的东西,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他忍不住加快脚步,却在离家门几步远的时候被邻居大娘拦住去路。
大娘神神秘秘地凑近他:“李神医,你娶亲了?”
“没有啊。”
“那你生娃了?”
“……自然也没有。”
大娘瞪大眼睛指向莲花楼:“那你屋里那个男娃哪来的,长相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他风中凌乱几秒,他如何知晓什么情况,回去看看再说吧。
才进门,一个头扎双髻,身穿粉色夹袄,打扮得跟朵桃花似的小姑娘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袖,头顶发带随着她的动作飘来荡去。
“爹爹,你回来啦!”
小女孩的相貌似乎能看出谁的影子,他尚未反应过来,又不知从哪跳出来一个小男孩,比女孩大两岁吧,把妹妹牵到身后,小大人似的晃着手指。
“他不是爹爹。”
“他就是爹爹!”
“他不是爹爹。”
“他跟爹爹长得一样!”
“他不是……娘亲不在他身边,他肯定不是!”
“唔,你说得对。”
果然如邻居大娘说的,男孩的模样与他相像,谁见了都会觉得是他所出。
是梦吗,是不是都太离谱了些吧。
那小丫头又朝他走过来,把手里的小玉瓶高高举起。
“你快吃这个,吃了就不会再疼啦!”
……
他的生活因这两个小捣蛋鬼的加入多了不少乐趣。
和烦恼。
快乐的是他觉得总算与她有了联系,虽然她未曾出现过,但小捣蛋们总会叽叽喳喳地讲起娘亲和爹爹,他自觉屏蔽掉“爹爹”的部分,将所有关于她的事情牢记在心。
烦恼的是……她该不会是因为实在不想带孩子才把他们丢到这里来的吧?
小朋友的捣蛋能力他算是见识了,小月亮还好些,毕竟是个姑娘,玄烛都敢爬到笛盟主肩膀上嚷嚷着要骑大马了。
第一回这样的时候他吓都快吓死了,笛盟主可能不会对小孩子如何,但肯定没什么好脾气。
结果出人意料,人家相处得还挺不错,比他这个冒牌爹好多了。
方小宝拿他的银子给孩子们买糖吃,狐狸精也不围着他转了,一家六口他最多余。
不过他们相处再好,等入夜,小捣蛋们仍是会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胳膊,陪他安睡。
他问过他们,日日待在莲花楼,爹娘不会担心吗?
问了倒不如不问,玄烛说爹爹带着娘亲游山玩水才不会管他们呢,爹爹一刻也离不得娘亲,小月亮在一边点着头说就是就是,爹爹只给娘亲吃糖不给她吃。
他只好给他们喂了糖堵住嘴。
爹娘恩爱什么的,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有他们在,后续发生的事就跟小儿过家家一样轻松化解,小捣蛋成了小神仙,冒牌爹只有坐着享福的份儿。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站在沙滩上,遥望海平面,等待时间倒退重来。
却未如他所想。
“……乖,去把这袋糖交给他……”嗓音温润渺远,听不真切。
他恍然回首,远处一白一粉两个身影,挨得极近,姿态亲密。
近处穿着红袄的小丫头朝他奔来,他蹲下身将险些跌倒的姑娘接住。
“这个给你,吃点甜的,不要再难过了哦!”小丫头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我要回家啦,下次再来看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想必又要回到最开始的屏山镇了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
谁料这口气还没叹完,他所期待的“下次”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玄烛!臭小子给我过来!”
小玄烛怀里抱的那是……好像是住他隔壁那户人家养的狗新生的狗崽。不得不说这孩子闯祸能力是一等一的,确实也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还知道拿他当挡箭牌呢。都往他身后躲了,不护着是不是对不起这冒牌爹的名号……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她面对面,近距离,没有任何阻碍地,相见。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只是他,并非同他相像的那个人。
即便很短暂,像她转瞬即逝的笑容。
直到她带走了自家小捣蛋,一家人消失在一道白光之后,他仍未回过神来。
“……李莲花!你一声不响地走掉,叫我们好找!”
“你儿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你不肯跟我打一场,让他与我切磋也成,小小年纪天赋异禀啊……”
狐狸精扑腾着来咬他的衣摆,像是兴奋,像是控诉,怎么好端端就把它丢掉了。
他从那袋糖里挑出一颗,剥开糖纸,送入口中,多年来郁结于心的愁苦被丝丝甜味驱散。
如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糖豆香甜,美梦初醒,珍藏于心。
故事的落幕,并非重蹈覆辙,而是新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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