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被光阴掠走最后一丝秋意,当冬日的第一场雪簌簌落下时,原本植种于主院周围叠叶秾密的数百千朵菊花彻底凋零,轻盈秀丽的纤长花瓣委顿在地,像是落日余晖,和着细雪,缓缓消融在天地之间。
李莲花在四顾门住了好些日子,作息极其规律,早晨外出行医看诊,下午读书晒草药,晚间用完饭后和李相夷一起散步。
散着散着就觉出不对来。
四顾门依旧是四顾门,只是构造似乎有些许变化。
最大的变化就是东侧佛彼白石的院子似乎要被夷为平地,冬日天寒,预备着明年开春动工造温泉小筑。
冬日天黑得极早,寒风凛冽,刺骨湿冷,二人缓缓行至佛彼白石的院子时,四下里早已灯火通明。
李莲花裹在厚重温暖的狐裘里,毛领绕着脖领围了他一圈,显得他整张脸小巧精致。
他站在院子外望了望,里面并未掌灯,只有院门处悬着两盏照明的风灯。
李相夷瞧他一脸迷茫,正想解释,忽有守夜的弟子路过。
那几名弟子一壁提灯,一壁窃窃私语。
说的是佛白石在云彼丘死后被逐出四顾门的事。
路过二人时,几名弟子俱是神色一紧态度恭敬地向二人问好。
李相夷微微颔首让他们到远处去。
李莲花眉间微蹙如绵延远山,他轻轻拽了拽李相夷牵着他的手,偏头问道:“彼丘被你逐出四顾门我知道,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你处置他无可挑剔。可石水他们是怎么回事?”
李相夷冷着声音:“佛彼白石一丘之貉,好不到哪里去,既然这么想自己做主,不如自立门户去,何必委屈在我四顾门听我差遣?”
李莲花默默回想了一番自己那个世界百川院与佛彼白石的下场,一道圣旨剥夺了百川院江湖刑堂的地位,云彼丘被挫骨扬灰,佛白石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他们的待遇还是蛮好的。
果真是有对比才能显出高低。
李莲花语气淡淡:“他们现下境况如何?”
李相夷摸了摸李莲花被捂得稍微有几分热度的手:“他们在扬州郊外的山头成立了一个小门派,只要不作恶,我也懒得管他们。”
东海之战后,他清洗整顿四顾门,有云彼丘背叛一事在前,他深知情报握在自己手里的重要性,于是改组了从前的情报机构,事事只向他汇报,对他负责,其余人无权过问,又在江湖各个门派中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务必保证情报的通畅,信息来源可靠。
李莲花对曾经“旧友”的态度在赵清宁的洗脑下已经有很大转变,闻言也不再过问。
李莲花没了继续散步的兴致,低垂了眉眼,扯着李相夷往回走。
李相夷一手提着绘有鱼戏莲花的灯盏,一手牵着李莲花回了主院。
天色越发得昏暗,澄净的夜空里无星无月,风愈发地造作,扑得窗纸沙沙作响。
李相夷蓦然间从脑海里翻出一桩旧事,他解纹绣束腰的动作一顿:“小花,你的刎颈呢?”
前几日他和李莲花对练,却始终未见他用师兄赠与的刎颈,而是用了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李相夷与李莲花到底是同一人,由此及彼,他便是失了少师,也万不会遗落师兄赠与他的十八岁生辰礼,这才有此一问。
李莲花本慵懒倚着床屏看李相夷给他搜罗来的话本,闻言捏着书页的力道骤然间便重了几分,差点将其揉破。
他神色忽然间染上了悲伤与哀戚,低垂的眉目流连山水,看的李相夷心疼不已。
李相夷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怎么忽然伤心了?”
看李相夷的样子,貌似是不知刎颈沾了贺家三郎的血,他神思不属,只随意编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李莲花有心事,这瞒不过李相夷。
可李莲花不说,他就不会再问。
他转了个话题:“你腰间缠着的软剑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啊?”
李莲花被他牵引着拐向另一个话题,他拿起安置在枕侧的软剑,语气怀念:“此剑名太平,是阿姐赠予的生辰礼物。”
李相夷感激赵清宁对李莲花的关心,屈指弹了弹寒光四溢的剑身:“材质上乘,赵姐姐好心意。”
“不过……”李相夷话音一转,言语肯定,“赵姐姐定然不会只送了你太平这柄软剑吧?少师坠于东海,后续虽被寻回,可你一心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有少师在侧反而是累赘。少师刎颈一刚一柔,按照赵姐姐对你上心的程度,她必定还送了一柄能与少师相当的剑。”
李相夷的容颜一半在柔和的烛光里,一半在漆黑的阴影下,两厢中和,倒显得人多了几分柔软。
李莲花静静地听着李相夷的分析,默默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面上忽地浮出一丝笑意:“李门主真是聪颖,全让你说中了。阿姐确实送的是两柄剑,一剑名太平,一剑名和光。只时刻拿着长剑麻烦,不如太平轻巧方便,我当时明面上还是江湖游医,拿着和光反而奇怪。”
李相夷装模作样叹气:“也不知何时有机会得见和光?”
李莲花没有即刻回答。
李相夷偏头望向他,只见他倚着床屏斜着身子,那双春水漾波的眼眸此刻半阖不阖,因困意上涌而颤动的眼睫好似蝶翼,手中的书歪向床榻里侧,呼吸浅浅。
过了半晌,床上的人才嗫嚅着回道:“会有机会的。”
李相夷颇觉好笑,也歇了与他闲话的心思,伸手轻巧掀起一角衾被,火速钻了进去。
雪飘飘扬扬地落着,江南地气和暖,不似北方的冬日,向来碎玉琼枝,自有一番轻盈之感。
李莲花躺在莲花楼里睡得昏沉,浑然不知李相夷已然带着他踏上了回云隐山的路。
莲花楼经由天机山庄的改装,增设了许多机关,脚力也有马力驱动改为了机关驱动,倒省了许多功夫。
李莲花扑闪了几下眼睫,几息后,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他一醒,就见李相夷捞着他的一缕头发把玩,还不等他起身,透过眼前装潢,他才发现自己回了莲花楼。
天寒地冻,李莲花难得起了赖床的心思:“我们要去哪儿?”
李相夷是在将近天明时才用狐裘裹了李莲花又用扬州慢做屏障将人给带回了莲花楼。
“回家,回云隐山。”
李莲花怔了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路经郁州之时,也曾远远望了云隐山一眼。
云隐山笼在一层薄薄的雾中,浮沉之间山青水碧,翠**滴。
他本想去看望师娘,又想到他是李莲花,不是李相夷,即使岑婆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他也不想平白无故给人添麻烦。
天底下有两个李相夷的事,实在太过离谱。
李相夷扯过一旁的狐裘将他笼住:“莲花,你别怕。师父师娘都不是迂腐之人,他们会同意我们的。”
李莲花呼吸顿了顿,疑惑:“师父?”
“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见到师父吗?”
李莲花手足无措:“师父还活着?”
李相夷蹙眉:“师父师娘都还好好的。你忘了,我以旁观者的身份入梦数年,知道师父是东海战后听到我们坠海失踪的消息走火入魔力竭而亡的,所以和笛飞声比武前特意写了封信给师父,让他不必为我担忧,我有分寸。”
晶莹剔透的泪珠怔然落下,李莲花满心惶恐。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见师父的一天。
湿意被温热的手一寸寸抚去,李相夷捉住他纤细的手腕,将之贴在他的胸膛上:“好乖乖,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都疼了。”
李莲花眼眸水波流转,睨了他一眼,自从二人在一起后,李相夷惯会说些甜言蜜语,情话张口就来,直弄得人面红耳赤,眼红心跳。
得知漆木山没死,李莲花精神振奋,忙催着李相夷赶紧回山。
可真等到了云隐山山脚时,他又踌躇不前了。
山峦层叠,云雾缭绕,原本翠色空蒙的枝叶覆在了如白玉般的绵密细雪之下,天光水色,俱是白茫茫一片。
朝阳初升,天晴雪霁,呼吸之间,尽是沁凉寒意。
李相夷握住李莲花的手,步履从容又坚定地踏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台阶。
两人也不用轻功,就这样缓步行于山间。
偶有林间鸟雀振翅,惊落堆在树干枝叶上的簌簌密雪。
李相夷与李莲花十指相扣,一路行来,少时拜师学艺嬉戏玩闹的景象仿佛近在眼前。
行至半山腰,李莲花忽然停下脚步。
李相夷回身看他,只见他凝神盯着不远处一座坟冢。
“那是师兄的墓。等我们见过师父师娘,再来拜祭他。”
平和的声线钻入耳朵,徒留惊雷炸响。
李莲花骤然捏紧身侧人的手指,攥得人生疼。
李相夷以为他是见了单孤刀坟冢伤心,安慰道:“小花,别难过,东海一战,我已经为师兄报仇了。”
报仇?
李莲花不解。
明明东海一战可以说是单孤刀挑起,是他图谋复国进程中关键的一环,一切的一切,都与单孤刀脱不了干系,何谈报仇?
蓦然间,李莲花灵光一闪,该不会李相夷还不知道单孤刀的真面目吧?
可这不对啊……当初要不是金鸳盟抢走尸体,他都可以顺着从尸体衣服上的无心槐顺藤摸瓜查出南胤,怎么会一无所知。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李相夷,你查验过单孤刀的尸体吗?”
只听李莲花直呼单孤刀而不称师兄,李相夷就知道里头定然有鬼:“尸体是假的?”
李莲花点头:“东海大战之后,为什么没有验尸?”
李相夷神思忽然飘回了东海一战的前三个月。
梦中的景象终于不再是李莲花种田日常。
而是彼时尚是李相夷的李莲花十五岁下山到二十岁坠海的种种往事。
所有阴谋诡计,似乎都在这场梦境中,披露得一干二净。
李莲花不恨。
李相夷恨。
恨他们虚伪嘴脸,恨他们鬼蜮伎俩,恨他们背后捅刀。
于是他提着剑,杀了角丽谯,杀了云彼丘,将肖紫矜佛白石等人逐出四顾门。
单孤刀死讯传来,李相夷从尸体衣物中翻出了一截香,现实好似与梦境重叠。
可旁观了整场梦境的李相夷,不会再变为李莲花。
李相夷心痛于李莲花的遭遇,自是无暇顾及单孤刀尸体真假,东海一战赢了比试抢回单孤刀尸体后,他也没多探查,直接将其送回了云隐山安葬。
此前翻找到的那截香被他抛之脑后,他满心满眼只顾着满天下的寻找奇花异草,寻求神鬼之术,好突破世界壁垒去找李莲花。
“单孤刀是假死,他想让南胤复国。”
李相夷只知道李莲花没解毒前的事迹,却对解毒后的那五年不甚了解,李莲花见状拉着他在墓碑前坐下,将单孤刀的谋算娓娓道来。
对此,李相夷只评价了一句话。
“真是疯了。”
他颤抖着手去摸李莲花光洁如玉的脸庞,心疼道:“小花,你疼不疼?”
他在梦中看他碧茶毒发,看往日意气风发的人逐渐变得温和沉寂,似乎再也找不出他与那个天下第一李相夷的联系。
碧茶为天下至毒,每每发作浑身如坠冰窟疼痛难忍,这样的日子,他过了足足有五年。
叫李相夷如何不心疼。
李莲花蹭了蹭他的手,勾起一抹温和的笑:“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李相夷眼睛里倒映着李莲花清瘦的身形,心如刀绞:“单孤刀狼子野心,既知他是假死,待我回四顾门就着令探查万圣道情报,天下承平日久,他想挑起战乱,也得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说起剑,李相夷忽然想起某夜他挑起刎颈的话题时李莲花不合时宜的沉默。
“刎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李莲花垂眸,从他飘扬的羽袖中摸出缠绕于臂间的刎颈。
“贺家有块天外云铁,被单孤刀打造成了两个物件。一个就是刎颈,另一个就是云铁宝甲,这也是他算计我们的第一步。”
李相夷强压着愤怒,闻言差点被气笑:“好好好。原来他这么早就计划着要除掉我这个在他复国路上的绊脚石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单孤刀狼子野心,害死师父,谋朝篡位,致使四顾门分崩离析,致使李莲花不求医药,这一笔笔的账,李相夷要亲自和单孤刀算一算。
李相夷无法对隔壁世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单孤刀动手,对付这个世界隐姓埋名藏头露尾的单孤刀简直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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