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一个想念书的书生都能有读书的机会，也不是每一个参加了科举考试的学子都能金榜题名
只有考中了秀才的幸运儿才被获准进入翰林院，才有被中正评核、授官的资格
梁山伯寒窗十数载，见过少年天才被碾落成泥，也见过华发苍凉的同窗哭着笑着上路赴任
秀才，在世家子眼中渺小如蚍蜉的微端末流，在梁山伯等寒门眼中，却是一道宛如天堑的龙门
越过了便能乘风化龙，越不过，那就明年再来！
梁山伯在崇绮待了那么多年，人缘不错，人脉也不少
前几届里，没有考中的学长少有音信，已经上岸的前辈还不时回信问候
消息往来最为密切的，是上届同窗的魁首吕世明，当时人称吕老大
同窗时候，梁山伯同吕老大关系并不好。
那一届没有王蓝田、马文才那样的世家子弟校霸，吕老大自己出身寒门，却也压榨其他同窗
梁山伯看不惯，时有呛声，偶有战争。
别看梁山伯一个文弱书生，当年身体更弱。现在的体魄，都是和吕老大斗争期间，逼迫自己练出来的
吕老大文化课不好，但打架很牛逼，文雅点儿叫擅长军事
科举考试吊车尾中了秀才，安排了个八品的从事，办公地点在京都
自古京官难当，但京官也大三级。天子脚下的京官，哪怕只是个八品，也足够显贵了
吕老大去了没两天，给还在守孝的梁山伯发了一封信回来“出身寒微，是不是活该贱如草芥？”
梁山伯无言，他都不用打听就能大致猜到事情经过
皇城脚下世家云集，朱门心比天高，竹门命似蝼蚁
时也？命也！为之奈何？
吕老大心灰意冷辞了官，以大头兵的身份入了北府兵
再见时，他已是谢幼度身边的偏将，官拜六品！
...............
官职爬得快就算了，军队直接驻扎在杭州城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这种事情你也敢跟我说？”梁山伯不理解，他搞不定，但他会摇人“谢家想干嘛？需要山长出面吗？”
私自动用军队可以犯忌讳的！
吕老大好歹是崇绮出去的人，能捞肯定要捞！
“你想什么呢！”吕老大的草书和他本人一样狂放不羁“我们可是正经兵部调令！”具体命令是什么，吕老大没说
那时候是九月，南陵公主和桓大将军才回到崇绮开始授课
“杭州城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啊”十月无事
“好无聊啊，除了训练就逛街，崇绮周边都逛遍了啊”十一月，晋安回崇绮
“嘿，公主居然也会逛青楼！”
“将军居然来杭州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我可以帮你引荐！”十二月，梁山伯见到谢幼度，相谈甚欢
“年节也不出来玩玩吗？”
“念那么多书有什么意义，凭你的才学，秀才之位轻而易举啦！”
“听说赵夫子推荐你们去公主面前露脸，啧啧啧那老小子最会钻营！”正月前半月，相安无事
“你知道，明光铠、昭阳军吗？”年假将尽，公主要举办的最后一场小宴前，吕老大的信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
暴风雨前，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年节同窗们都各回各家，亭望春临走前依依不舍殷殷叮嘱“山伯，如果你确实要留在山上的话......那就别下山，不管谁叫你都别去！”
梁山伯对亭望春PTSD，只胡乱点着头，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荀巨伯挥手向他告别“遇到麻烦，记得找夫子找山长！”
梁山伯哭笑不得“我能遇到什么麻烦啊”
“......七夕我们收到的那个香囊，出自宫廷绣娘之手，很麻烦！”荀巨伯一脸正色，随后见梁山伯若有所思，又变了一副笑脸“哈哈，山伯你不会被吓到了吧！”
“别担心啦，有什么麻烦，夫子他们会解决的！”荀巨伯嬉嬉笑笑“再不然可以去抱庾晋安的大腿嘛！”
实在解决不了，就去求南陵公主。晋安公主那边别招惹，水深着呢！
看吧，有人在年前就预感了之后的泼天麻烦。而有些人，是在请帖下发之后才急匆匆赶回
“庾家在建康闹了大笑话！”不擅骑马的陈子云居然惨白着脸、骑着快马、从建康奔回崇绮“山伯，她们是冲你来的！”
“晋安在别院开烧烤小宴，我们去那边躲一躲吧！”世家只有世家能对抗！
陈子云庆幸他们有几位高门同窗
“庾家女郎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快”梁山伯却回忆着年前冰凉课室的那碗暖心鱼汤“再说了，公主一番心意......”
晋安公主是南陵公主疼宠的幼妹，若离别小宴无一人出席，多伤面子......梁山伯不愿如此刻薄
“呵，蠢货总会自作多情！”王皮倚在围栏边冷笑
“公主轮得到你操心？”陈子云恨铁不成钢“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话说庾家县主真的会下嫁吗？”王永合上手里的书册，目光深邃音调悠长“那可是世家女啊......”
也就是王蓝田、荀巨伯他们不在，不然那些世家子会告诉他们
桓家、庾家，和别家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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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三代为门，五代为阀，十代成世家！
太原王家、颍川荀家都是传承千年的大家族，别的不说，家族里嫡脉旁支多了去了
庾家出了一位皇后，桓家冒出头了一个桓元，两家都是暴发户级别的新贵，离古老豪门差远了
这也导致了，某些情况下，会出现一些相当奇葩的事情
比如这次建康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声名狼藉的，县主嫁妆！
对，没错，为了嫁妆！
汉代皇帝娶皇后的聘金，一般是黄金2万斤。古代一斤十六两，也就是32万两金子
《新唐书》记载，唐朝公主出嫁，大概需费用五百万缗
1000个铜钱为一缗（即一贯），等于一两银子。五百万缗就是五百万两银子，折合为50万两金子
宋徽宗的女儿福国长公主得到的嫁妆是“奁具凡二十万缗”，二十万两银子折算也有2万两金子
当然，也有清朝贫寒宗室女，仅有百两银子的嫁妆
魏晋世家正直巅峰，钟鸣鼎食炊金馔玉，受重视的嫡女从牙牙学语开始，长辈们便一件件地攒嫁妆，小到锅碗瓢盆、金银首饰，大到银钱房屋、田庄铺子，应有尽有。
得宠的庶女也能攒出不菲嫁妆。
其他女儿，虽然只用来送人联姻，但也是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族学里琴棋书画一天天培养出来，有血缘亲情、更有教育成本的！
皇家敲打庾家，庾家才紧急献祭了一个女儿保平安
被册封为荣安县主的庾家女郎得宠吗？
开什么玩笑！
庶女？她连外室都比不上，喊私生女都算抬举了！
被找回来之前甚至都不姓【庾】，却确确实实是庾家血脉的，可怜女子！
一般平民间迎娶送往，多点儿的几百两银子，少点儿的几十两银子，聘礼、嫁妆等价折算罢了。
庾家县主下嫁，据说只给了8抬嫁妆，仅合计为500两金！
500两金很多，对于寒门百姓而言，这样的丰厚嫁妆足够她享用一生了
但庾家是什么门第，庾皇后盛宠优渥，皇后所出两子两女深受皇恩，堂堂建康豪门，自家女儿出嫁，能和平头百姓一样？
更别提庾家女郎已经获封县主，宗册上有名有姓，再怎么说也算半个皇家人
500两金？庾婉一件稍微华贵些的衣衫便价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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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安县主下嫁崇绮学子，更有小道消息是嫁给梁山伯
不管是被逼还是自愿，荣安县主算是为家里姐妹挡了灾
嫁给寒门泥腿子，聘礼绝对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又怎么能在嫁妆上如此苛待！？
庾家掌权者不作人，但庾家姑娘们也不是好惹的！
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视金钱如废土都是屁话！
古代全份的嫁妆大概是64抬，十几个庾家女郎一路念唱作打，从颍川骂到建康，从宗□□上嚎到太子殿内，从皇后宫中哭到御书房
满建康城都在看庾家的笑话，荣安县主的嫁妆也从8抬变成了32抬
脸面？要什么脸面！
就像庾婉对庾皇后说的“脸面是一时的，嫁妆却是那姑娘的一辈子！她唤我一声姐姐，我这作姐姐的，没办法阻拦圣旨赐婚，至少能为她求一副丰厚嫁妆！”
姑娘做了媳妇便要矮三寸，若嫁妆丰厚，便可挺直了腰杆，因为她的吃喝嚼用都是自家的，不用仰仗夫家养活。
南陵公主手下商会繁茂，晋安公主更是只进不出貔貅财主。庾家女郎们是来杭州城打秋风的
没见到晋安，堵住了司马龄是个意外。在司马龄的宴会上，见到了崇绮学子，还逮住了梁山伯，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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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居乃风月场所，本不该作为正经宴宾客的地方
但司马龄知道自己接触崇绮学子这种事情犯忌讳，哪怕旁人不敢举报结党营私，皇帝心里也会有计较
伊人居作为官营青楼，鱼龙混杂的同时，背景是真的很硬
虽然晋安说砸也就砸了
砸了就算了，庾家女郎把宴会搅得七七八八，没能完美收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问题是只砸了一半，都说好回别院见晋安、再问候南陵公主，偏生凉州憨憨冒出来又一通搅合，场子乱起来了！
“殿下，您......”薛允白瞪着司马龄的女装，脸色青了又白，闭上眼昧着良心就硬夸“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香肤柔泽，实乃风流人物也！”
司马平安也是个会玩儿的风流人物
他招来了老鸨，点好了小倌，勾着王蓝田的脖子，一阵奸笑“表弟，看！这都是哥哥为你精挑细选的漂亮美人！”
“漂亮白净，身段儿没得说！你喜欢会哭的，没问题！保证哭得又娇又软！”
王蓝田脸色好不好那不管，反正司马平安心情超好的
“肤白貌美，面若好女，美男子就该敷粉薰香！”邓砚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知道说的司马龄还是那群美貌小倌
“好看，爱看！”苻娀娥、苻训英捧着话本爱不释手
话本两位主角可都在现场，王蓝田还被司马平安扯着挑选漂亮兔儿爷呢！
男子以柔为美，女子上阵杀敌，哈哈，魏晋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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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庾家女郎出现开始，梁山伯脑子就是晕晕乎乎的
他有听到陈子云提及庾家女郎，也听说建康传闻，世家贵女将下嫁给他
圣旨赐婚？县主下嫁？那是他能得到的东西吗？
庾婉嬉笑着用鞭子挑起他的下巴，其他贵女打趣地唤他“妹夫”......
庾家贵女抓着司马聃，问司马龄要赎金。司马龄盯了梁山伯好久，捏着鼻子捐了五千两金子，说什么给荣安县主的添妆
添妆啊，有嫁妆才会有添妆，有婚事才会有嫁妆，县主下嫁什么的......
“梁山伯！”王蓝田一声冷喝
梁山伯陡然一惊
旁边贵女依旧在嬉嬉笑笑“听闻崇绮学子琴棋皆通，书画绝妙，也不知较伊人居的郎君如何？”
“崇绮书生么，了不起会写两首酸诗，抚琴肯定还是琴伎更胜一筹！”
“喂，梁山伯，弹两首曲子，让我们姐妹也听听崇绮乐音啊~”
“听闻崇绮山长一曲《凤求凰》绕梁三日不绝，就弹这个！”
欢声笑语间，山伯被庾家女郎们推上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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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居虽不是杭州城最出名的青楼，但它每日迎来送往，宾客不少
司马龄宴请宾客，大殿富丽堂皇，但也仅是一处院落，并未直接清场
晋安让亲卫砸场子，却是从里到外、跟抄家一样地把每一处院落、亭台楼阁的人都撵了出来
于是，伊人居所有人都汇聚到了正门大厅
伊人居的迎门大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两米高的朱漆方台，吸引着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二三楼的厢房自高处望下更是一览无余
也不知是庾家女郎刻意叮嘱还是怎样，绣满金丝银线的纱幔放下，外界白日明光被遮挡，殿内暮色沉沉。
又有高大蜡烛点燃，粉色纱帘拉起，香炉卷起袅袅香烟，朦胧而迷离的氛围直接拉满！
倚门卖笑的娼妓，以色侍人的优伶。
在这吃人的时代，能识字念书，一定程度上已经显示了家境出身
读书人的标签应当是清高、矜持，哪怕是傲慢。至少不应该站在艺伎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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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蓝田揍翻了蠢货兄长，旁边路过的小倌都要被他踹两脚。
见梁山伯被女郎们簇拥谋算，一声冷喝道破了他的无妄绮念
但更多的就没有了，王蓝田冷脸坐在了高座
没有厉声呵斥，梁山伯却从他脸上看出来了警告【别丢了崇绮的脸！】
梁山伯立在花魁献艺的高台，怀里古琴散发着阵阵木香，目光略过全场。
伊人居看客、游客、娼伶、戏子汇聚一堂，歆羡鄙夷，众生百态
散场却未退场的杭州官员们落座各方，伪善笑意假面，虚荣荒诞
同往的崇绮同窗们三三两两散在各处，嫉恨担忧乐子人，心思各异
一直嚷嚷公主宴席是鸿门宴，决心不参宴的陈子云，未入宴会却踏足伊人居，如今倚在转角处幽幽叹气
倚门卖笑，以色侍人，还是在伊人居这种地方......这和小倌优伶有什么区别！
清高读书人，有几个受得了这等屈辱？
司马龄带着司马聃坐在二楼贵宾席。迎着山伯求助的目光，司马聃略带尴尬别开眼，司马龄脸皮厚些，遥遥朝他敬了一杯茶，无声劝道“忍！”
庾家女郎们嬉笑着围坐一起，依旧娇声笑颜，芙蓉面却吐着诛心话语“怎么，崇绮学子竟还比不得几个伶人吗？”
..............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似说的是夫妻，实际上字里行间全是门楣。
说什么皇帝赐婚县主下嫁，庾家女能俯首为自家姐妹讨要嫁妆，却也不愿低眉垂怜梁山伯半分
昏黄大殿内，唯有高台明亮夺目
梁山伯低眉垂首，指尖拨动琴弦，《凤求凰》的曲调缓缓而出，滚珠落泉清凉，亦扬亦挫；又似山泉幽谷蜿蜒，委婉连绵
人贵有自知之明，寒门就该有寒门的样子
他梁山伯又不是清贵不可犯的世家贵戚，世家子女凭什么对他感同身受
什么自尊傲骨，他们孤儿寡母被宗族蚕食家产、被逐出家族、没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会考虑这些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人事纷杂，不求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
伊人居三楼
台上琴音悠扬，吕世明缓缓咽下一口温酒，明明是香醇美酒却生生喝出苦味，他叹着“山伯的【情】之境越发圆满了”
梁山伯的琴，总是被夫子批判【只有琴音全无神绪】
如今这一曲《凤求凰》，可满满都是情意哟！
“你是会讲笑话的！”刘道坚嚼着酥脆花生米，虎目瞪着下方闹剧“凉州悍匪都到了，也该我们进场了......我不打女人，那群世家女就交给你了！”
“着什么急啊，将军不是说了，要等！”吕世明摇头晃脑
“等什么？”刘道坚很是不满，丑脸一皱，更丑得惊人“等到那群人将崇绮踩在脚下，碾进泥里吗？”
“我们又不是高贵世家。”吕世明呲牙笑着“寒门贱如草芥嘛！”
野草啊，风吹雨打，任人践踏
即使被踏入污泥，被燃烧成灰......等到春风再起的时候，野草就又长起来了！
【出身寒微，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山伯是劲松、是傲竹，确实能屈能伸，但屈得太过也是会折断的啊
强汉盛唐富宋，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特殊国情，金银钱粮实际购买力也都有差异，咱们只作浅浅估算对比
1两金子=10两白银=10贯（吊/缗）=100串钱（100钱银子）=10000文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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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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