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重奢,奢侈之风大行其道。
这风气流行久了,便连鬼神也都沾染上了。
那蛙神在凡间混迹久了,也学会了人情世故。不仅学着人间的士子们向官府买官,也学着人间的官员们向主上进奉烧尾宴。
所谓烧尾,有三种说法,其一,说虎变成人,尾巴难办,必须烧掉其尾;其二,说新羊初入羊群,因受群羊触犯而不安,要烧掉新羊的尾巴,它才能安静下来;第三种,则是说鱼跃龙门,有天火烧掉鱼尾,鱼即化为真龙。
总之,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意在象征前程远大,官运亨通。
这宴席最早是裴公官拜中书令之后,向当时还是宸妃的天后进奉的席面,因为名字吉利,所用食材珍稀美味,所盛食具新颖华丽,所制手法新奇繁琐,很快就被喜好追逐宫廷时尚的达官贵人们从宫内传到了宫外。
这宴席进献后不久,天后就从宸妃被册封为了皇后,果然大吉。一时,向上官进奉烧尾宴成了风气。
乃至如今,天后掌权,世人更认为这席面吉利,于是烧尾之宴便更加流行了些。
只是不知,庆祝神仙晋封的烧尾宴,和庆祝普通官宦晋升的烧尾宴有何不同了。
***
师傅牵着小山的手,在身边侍从们的簇拥下下了马车。
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别院。
今夜月圆,皎洁的月光下,碧瓦朱檐,层台累榭的华丽别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隐约之间还有丝竹之声随风传来。
十二对由朱红鲛纱制成的偌大宫灯,由底层层层叠叠点到了最上面,照的白玉阑干都好像变成了红色。
他们到的比较晚,宴会虽然还没有开始,但主人与大部分客人却都已经来得整整齐齐,此刻正齐刷刷地立在路边,翘首以盼。
为首的是一个老翁,头戴夹金丝幞头,身穿大红葵花锦圆领衫,腰间扎着一条玉带,远远地望见了师傅一行人,便立刻带着身后乌泱泱一片人马山呼海啸般刷啦啦跪下,整整齐齐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伏拜大礼。
小山提着往前的脚就落不下去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师傅。
师傅却毫无所觉般,只是牵着小山的手,领着一群侍从们径直往前走,只在路过那一群趴在地上的人群时,轻飘飘地抬了抬手,淡淡地说了声:“起。”
王霸之气简直拉满。
小山在心里暗自吐槽,但是面上却只是和师傅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既然和师傅站在一起,那怎么也不能坠了他的派头。
装高深嘛,这谁不会。
只是他是装的,但那些跪着的人却不敢认为他是装的。只觉得小山和师傅一样,定是位高不可攀的贵人。还在心中对他更敬畏了三分。
直到被叫起之后,那老翁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旁边一个妙龄少妇想要去搀扶他,还被他轻轻推开了。
见师傅和小山慢下了脚步,老翁才忙挪着身子,勾着腰,小心地靠近了一点,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主上大驾光临,小可不胜荣幸。只是家中寒微,无可奉有,只能竭尽全力,试做烧尾之宴,还望主上赏光垂怜。”
师傅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叫小山说根本就不知道算是应了还是没有应。
但那老翁就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应似的,打了鸡血一般连声招呼开宴,中气足地简直和刚刚那个连走路都打颤的老头子判若两人。
也太夸张了吧,小山悄悄地扯了扯师傅的衣袖,压低声音问:“这就是蛙神吗?”
师傅便也俏皮地学着小山的样子,也压低声音回道:“就是他。”
趁着蛙神招呼着开宴,小山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老翁。
乍一看不过是个寻常老翁模样,粗眉拙眼,厚嘴塌鼻,甚至还有些丑。但再细看,却见他双目炯然,瞳孔内似有丝丝光晕,恍若金丝琥珀一般,绝非寻常老朽。
这蛙神相当警觉,小山不过打量了他一瞬,他便如闪电般目光直直射向探究视线的来处,待发觉是小山在看他时,又迅速柔和了视线,脸上也堆起了笑,倒真似个路边和蔼的老翁翁模样。
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两句,他忙恭敬地请师傅与小山二人进正堂上座。
在外面,已经知道这别院奢华,入内一观,果不其然。
只见四根合抱粗的朱红雕花漆柱矗立在正堂四角,云檀为粱,水晶做灯,悬挂着珍珠帘幕,妖童媛女们托着金杯银盏在鲛绡制成的帷帐间穿梭来往。满屋生辉却不见烛火,众人仰头一看,原来屋梁当中一气悬了十二颗拳头大的明珠,熠熠生辉,照得厅堂内白昼一般,毛发可见。正堂一角坐了十二组乐师,皆被绘了美人图的屏风遮住,光影绰绰下,若影若现。
师傅和小山携手在上首坐了。
待二人坐定了,蛙神才在左下首坐了。其余客人见状,也纷纷捡了席位,依次坐下。
只见那方才要去搀扶蛙神的少妇坐在了他的下首,与她同桌的是一个气质清癯的俊朗青年,二人衣袍皆系一色,仿佛是一对夫妻,此刻正低头喁喁私语,神色亲密。
真是满座衣香鬓影、冠盖满堂。
见主客纷纷坐定,原本停了的丝竹管弦重又扬起。
那蛙神捧着金杯,向在座的人神妖怪祝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请在座举杯,让我们共敬帝君一杯,长乐未央,千秋万载!”
于是在座众人纷纷举杯,异口同声祝道:“长乐未央,千秋万载!”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齐赞,宛如海浪一般。
祝酒毕,只听乐声大作,一阵环佩叮当,一队绝世佳人手捧金盘,脚步轻盈地从帷帐后鱼贯而出。
别院固然奢华,歌舞也确实悦目,但今天在座的客人期待值最高的还是这个席面。
食物还没到眼前,就有客人急不可耐地抻头去看,只见那几十个鱼贯而出华服丽人轻移莲步,却没有奉上众人期待的美食,反而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素白手腕执着环抱大的金盘,素白与耀金交相呼应,美人顾盼,秋波连连,姿态旖旎,美确实很美,但是那金盘却空空如也。
便有客人和身边人小声叽咕:“难不成不是上菜?”
只有一些客人看出了门道,不由暗暗腹诽,这老青蛙会玩花样。
小山也看出了些门道,举着酒杯,假借喝酒,悄悄地侧过身问师傅:“这是幻术吧?”
师傅觉得小徒弟偷偷摸摸的样子甚为可爱,一晚上冷着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心中爱他,嘴上却道:“看得出来?那我考考你,这幻术的触发物是什么?”
但凡世间幻术,总有个起终,非得用某物作为施术的触发之物,以此为基础,方能展示迷幻的功效。
小山本以为自己看破了幻术,总该得到些表扬,谁知道,表扬没有,反倒给了师傅考他的机会,瞬间只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初在课上发呆却被老师提问的时候,不由阵阵头皮发麻。但既然他能看破此术,找出触发物也不难。
视线在堂下一扫,便伸出手指点了点远处挡着乐师的美人屏风。这屏风上几十个美人载歌载舞,仔细看分明和堂下正在舞蹈的美人们如出一辙。
师傅这回真的笑了,捻了一块杏脯放在他手里,算是“行了”。
小山喜滋滋地把杏脯吃了,甜蜜蜜地滋味在嘴巴里绵绵地化开,最后遗留一丝丝酸,吃完还点评:“渍的不错,不过还是杏果子好吃些。”
听见小山这么说,角落里一个不修边幅、看起来颇为落拓的老道士耳朵动了动,滋溜眯了一口杯中的酒,贼眉鼠眼地向小山眨眨眼,大声道:“要吃杏子,还不简单?贵人,借你手中杏核一用。”说着伸手一招,小山手里吃剩下的杏核便刷的飞到了他脏兮兮的手里。
只听他嘿嘿一笑,招来一个身边伺候的侍女,吩咐了她两句,不多时,便有人搬来了一个大缸。
那道士把杏核丢进缸里,又从旁边的案上拿了一瓶水酒,随手就浇进了缸里,一边浇一边还念念叨叨,咕咕哝哝:“小树小树快快长,吃了我的酒,还我几个杏。”如此念了好几遍。
原本还只有几个人注意到道士这里的情况,等到侍女把缸搬来,则是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了他,载歌载舞的美人们也都停了下来,连奏乐的乐师都停下了手中的乐器,透过屏风瞄着情况,满屋子的眼睛都瞪着道士看。
那道士见自己弄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仅不怯场,还更兴奋了,哈哈笑起来,只听他一声大喝:“长!”
只见一棵嫩芽儿冒了出来,先是长出两片叶子,随后快速地抽条、长叶,一会儿功夫就从一棵小芽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顿时堂上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伴随着惊呼,又是眨眼之间,这大树便开满了雪白芬芳的杏花,满树堆雪、碎玉压枝,浓郁的清新之气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厅堂,那道士一挥衣袖,就手折了一支,捧给了小山。
小山下意识接过。
见小山接了,那道士不禁将他上下一打量,满意的点点头,赞道:“红红白白,可怜可爱。”
听得师傅的脸一黑,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小山这才察觉,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转眼间,满树琼英落尽,那花托上便结了拳头大的红杏。
顿时满场哗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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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柏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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