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席间有人送了两盆绿菊,菊花常见,绿菊难得,便是闻喜裴氏出身,见惯了好东西的裴中书也颇为高兴,当下便让众人作诗纪念。
孙子楚因出身庶族,在国子学时又只顾埋头苦读,因而被授官之后一向和同僚没什么来往,这回到中书令府上参加宴会,也纯粹是因为中书令监管弘文馆,便将馆内一众官吏都请来了。
豪族世家的公子们自然是坐于室内,如孙子楚这般的微末小官,就只能在廊下有个一席之地,但他天生性格仁善,故而也不计较裴府怠慢,只觉中书令府上风光与众不同,便是坐在廊下也别有趣味,此时被主官要求作诗,也没有和其他廊下同侪一样,只拿些旧诗应付。
当下挥墨作诗一首:“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离趣味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此诗一经送呈,当下便被裴中书请入室内,称赞他“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才。”时人看中风评,有裴中书这几句,孙子楚当下就成了红人。
之后陆续就有宴饮请他,直至这一日,赵侍郎府中设宴,孙子楚也收到了帖子。
他本不想前去,这些时日宴会去得多了,只觉酒肉熏人,冷眼看着这些豪门大户们只把他当做一个凑趣的词人弄臣,便觉得自己满腹锦绣不得赏识,有些心灰意懒。
但老家人劝道:“我知道小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只是昔年孔夫子尚且周游列国不得看中,公子才华比起孔夫子如何?”
孙子楚道:“自然比不得。”
“那小主人听说过闭门造车吗?便是不为得人赏识,自己一味闷在家里不出去走动,哪里能知道外面的变化,时间久了,我怕小主人成为井底之蛙,到时候肚子里的见识不够,反倒会变成一个书呆子呢。”
孙子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准备赴宴。
这赵侍郎住在崇文坊附近,距离孙子楚租住的屋舍不远,孙子楚俸禄微薄,舍不得雇车,便自己步行前往。
谁知在路上就牵动了一颗春心,正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你道是延津剑合,因缘凑巧,千里姻缘一线牵,实则是红粉骷髅,蛇心绣口,鬼迷心窍把命抛。
话说赵侍郎有一嫡出幼女,生的花容月貌,才比蔡谢,长到如今刚好一十八岁。这一日恰巧坐着一辆翠帷朱轮、雕鸾绣凤的香车从外家访亲回来。
也是命里该这孙子楚有一劫,原本一个坐车,一个走路,便是一条道上也不相干的两人,偏偏一阵邪风刮过来,那掩着娇容的绣帘偏就临着孙子楚的当头撩开。自此高唐一遇,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孙子楚虽然对赵小姐一见钟情,但见色起意到底不是君子所为,那孙子楚也只是瞒在心里,不敢声张。
若到这里,不过是个穷小子思慕贵小姐的俗套故事。这穷小子也有意拉住心猿意马,但世上的事情多是没法预料到,好比说赵小姐不是赵小姐,而是赵公子呢?
当年钦天监为讨好天后,特意占卜说某年某月某日所剩之男子不利天后,天后便秘密派遣金吾卫寻访这日所生之孩童。
不巧的是,当时任礼部郎中的赵侍郎的独生子,正是这一日诞生的。这赵侍郎子息困难,与夫人一连生了多个女儿,也不见有个儿子,多年来夫妻俩不知看了多少名医方士,拜了多少神仙菩萨,可是就不见有妊产子。
幸而赵侍郎之父年轻时在金陵地界为官,曾无意中帮助过当时在洞庭湖上某座寺庙中修行的辨悟,这辨悟多年修行颇能看人因果,正巧他在白马寺挂单,赵侍郎便请他看一看他们夫妻的子嗣因缘。
那辨悟道:“令君命中当有贵子,只是这贵人天生带煞,只怕往后不能以男子之身见人。”这话说完不久,赵氏孺人就诊出了喜脉,一家上下都欢喜无比。
谁知独子才诞生,就赶上天后批命这样古怪的事情,果然这孩子以后都不能以男子身份生活。
虽然对外宣称的是嫡幼女,但赵侍郎自家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阴就是阴,阳就是阳,本打算让独子在自己身边长成就假托去世,再将其伪装成旁氏遗孤过继来,这样既能让亲子在身边长大,又能承续香火。
只是没想到,等这孩子略长开了些,京中竟然开始传扬起赵侍郎幼女的美名,才十三四岁就有人家来提亲,着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若赵璇是个柔和些的性子也就罢了,但他自小性格骄戾,赵侍郎夫妇又自忖亏欠了他,更是对他宠溺无度。
这般长成,这赵璇表面上是一副挑不出毛病温雅模样,实则性格恶劣至极,对于自己厌恶的人或事情,非得肆意玩弄不可。
他十三岁时,自家的表兄不知内情,对着这个“表妹”暗生情愫,少年慕艾,也是正常,但这表哥着实胆大,竟偷偷收买了他身边的侍女为其私下传递书信。
寻常人十三岁少年,收到这样的书信,心中虽会有怒气,但顾忌亲戚情分也会交由父母妥善处理。这赵璇偏不,他越是怒,越是按住不表,反而悄悄引导表兄更加投入,直到后来纸包不住火,又装作是被表兄胁迫的模样,差点闹得两家绝交。
若不是舅家大老爷做主,将这表哥送回老家书院读书,还不知他会玩弄这少年心至何种地步。
此例一开,倒是洪水开了闸,往后数年,他玩弄的人心更是不可胜数。只是世人都是些浅薄之人,从赵璇这里吃了闷亏,便都退却了,渐渐地他也得了清净。
但总有些楞种,自以为权势凌人,便欲用强使其就范,岂不知这更是赵璇的逆鳞,触之即死。
便有一个宣威将军的儿子,跟着父亲从边疆到洛京来述职,这小子在边疆是做惯了土皇帝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一日他偶然瞧见赵璇在马球场上纵马飞驰,便对其见色起意,当下上场就调戏一番。他见赵璇并不回话,还自以为风流,殊不知在赵璇心中,这厮已经是个死人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人炮制一通,打断了腿丢到了乞丐窝里,连带着身为宣威将军的父亲也因述职的时候得罪了人降了职位,一家子都没讨着好处,灰溜溜地回了边疆。
虽然这无赖被赶出了洛京,但赵璇的心里仍然充满戾气,正是憋着火气的时候,偏这孙子楚又撞了上来,虽是临街一瞥,但也让他察觉到了孙子楚眼中的倾慕之意,心中便选定了他用来泻火。
见这孙子楚竟是到自家赴宴,便计上心头,有意要使他在席间出个大丑。
到了家中,他便招来管家询问:“我见今天席上有个青衣小吏,倒与大人寻常邀请的客人不同,不知他是谁?”
管家道:“回小主人的话,那小吏姓孙名子楚,乃是山东庶族出身,按照惯例是不配上咱们家的门的,只是近来这小子得了裴中书的青眼,咱们世家同气连枝,便也要给他几分体面,着也是为了估计裴中书的体面。”一面说,还一面悄悄觑着赵璇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才继续道:“若是小主人不愿看见他,小的就把他安排到廊下去,依照我们家的门第,也不算怠慢他了。”
若把他安排走了,岂不是放了他一马?
赵璇岂肯,便道:“我不过问问,你只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做就是。”又说:“虽然是个绿衣小吏,但既被裴中书亲口赞过,想来颇有些出彩之处,你去向他打听打听,他有什么忌口的地方,也免得开罪了他。”
听他这话,管家立即就去席上打听,谁知这孙子楚还真有计较。
原来他自生下来便是个天生的和尚肚肠,五辛皆不能入口,若是不小心误食,轻则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昏迷。
见主家这样照顾自家,孙子楚也不由有些感动,直以为赵侍郎一家乃至诚君子,赵璇在后宅听说他这番回应不由啼笑皆非。
于是赵璇就命令厨房特意做了一份多多放了葱蒜的羊肉包子,单独端给孙子楚,果然这孙子楚才吃了一口包子便当着席上的众人一阵作呕,败兴急了,气的赵侍郎直接把他哄了出去。
这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坊市大门都关闭了,这孙子楚无处可去,只好在坊门下窝了一宿,一夜又冷又饿,浑身上下还弥漫着秽水的酸臭味,第二日等到坊门开启时,已然是个乞丐的样子了。
赵璇听了他的惨状依然不觉尽兴,便想:“这孙子楚癞.□□想吃天鹅肉,此等卑贱之人也配觊觎我?这次不过是开胃菜,总要逼得他以后不敢再痴心妄想才好。”
于是不知怎地,这孙子楚在赵侍郎府上的事情竟然传的尽人皆知,有些本就妒忌他被人看重的小人更是推波助澜,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之下,孙子楚竟成个行为无状,猥琐势利的小人了。
老家人急的不行,想要去和别人争辩,但谁肯听这个枯朽老头的话呢?于是从前各种各样的帖子消失无踪,就是弘文馆中,同僚们也都对孙子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璇忖度着时机差不多了,便令自己的侍女小红去寻孙子楚,转告他道:“因为我家的事情使得公子被人议论纷纷,为表歉意,我家小姐想要向您亲自致歉。”
按照赵璇的想法,这孙子楚定然如同往日那些好色之徒一样,听到可以见到自己必然喜不自胜得答应。如此他再使计耍弄他一番,必要弄得他更加灰头土脸,从此不敢再冒犯贵人。
只是没想到,孙子楚是个真君子,听到这话不仅不心动,反倒质疑起小红的身份,弄得小红哑口莫辩,只好回去禀报赵璇。
赵璇听小红这样回报,只是冷笑一声:“看来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要让这孙子楚露出真面目来。
诗句引用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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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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