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村放起了焰口。
焰口是一种超度仪式,祭祀者投喂往来饿鬼,以求逝者的亡魂不受侵害。
不过看这情境,也说不准谁侵害谁,反倒是活着的生者摇摇欲坠。
领头的大和尚手持法事祭品,主要是大米和清水之类,敲响了手中的金钵。
那名哭诉的妇人,和其余逝者家眷一道,将故人衣物摆上祭坛。
村民们排着队,手里捧着叠好的金箔元宝,扔进村头空地上画出来的圆圈,几堆黄纸灼灼燃烧。
随着大和尚一同前来的师傅们,摘下斗笠,露出光光的头顶。他们席地而坐,在一侧念起经文。
这些人有受戒清修的僧侣,也有刚剃发不久,尚在修行的弟子。
其中一个甚至头上长出了青茬,颜色尤为显眼。
元黎炯炯有神地望着这颗格格不入的头。或许是记忆出了bug,她竟然觉得对方的背影有些熟悉。
元天霸从方才起就一直观察自家师姐的动向。见她目光锁定和尚,不由瞳孔地震,四肢都僵硬起来。
元黎并未察觉,她在认真听胡子道士分享情报。
对方悄摸说道:“这些是兴善寺的师傅们。”
怕她不明白,胡子道士解释道:“他们与长安大兴善寺同源,是龙泉坞里的这个。”说着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站得近的同仁们心中有数,点头对此言表示赞同。
“那很难请吧。”元黎羡慕地看着场地当间的师傅们,同仁们亦是眼巴巴地瞅着。
不过她很快放平了心态,数起了对方的人头,低声惊呼,“来了足足十六个人!”
胡子道士算了算,替府衙肉疼片刻,懊悔道,“我要是也有个徒弟就好了。”
和尚们齐诵完整篇经卷,小伙子像是喘过一口气,面色都泛出些许红润。
他所在的那一小块地方,原本从土地深处往上,都是湿润润的,无论怎么烤都烤不干。如今在四面八方的和尚和火堆的加持下,逐渐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白日里被炽热的太阳晒过,只留下丁点渗透的水痕。只是两根青荇还挂在小伙肩头,藤蔓般紧紧缠绕。
“噢!”元黎大开眼界。
“好厉害!”元天霸也大开眼界。
胡子道士颇为嫌弃,立即收回了先前的懊恼,“我轻易还是不收徒了。”一不小心徒弟跟这两人似的,他得多犯愁啊。
受害人的情况逐渐变好,大和尚留下念经的众僧,往其余佛道聚集的这块地来。
他耳聪目明,被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吸引,转头瞧见了金斗观二人。
大和尚有几分功力。这俩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乐子人,一个化形的异族,修为不明,只怕活得比他老人家还长久。另一个看似普普通通,但身上云山雾罩,什么都看不透。
大和尚目光飘忽了一会,决定放下此事,率先说明来意。
他开坛超度,只能降低陶大壮所受影响,谓之治标。然而根本不除,过两天仍旧会卷土重来。
大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诸位,贫僧等只会念经,现下不过是缓解一二。既来了陶家村,还需众师兄弟同心协力,共述解决之道。”
胥吏们和陶家村的里正也出言附和,祈望有人相助。
哪怕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只要能解决此事,里正就是给对方提供一年供奉,又有什么所谓呢?
有个颇为豪气的老道当即开口:“在所不辞。”
老道解下身后的一个布包裹,从中抽出一把长剑,跃入众僧的圈子,对着祭坛和陶大壮起舞。他身姿矫健,舞剑时颇有侠士之风,看得周遭几欲拍手叫好。
大伙儿考虑到这是做法,又见陶大壮没什么变化,强忍住未曾出声,对着归来的老道默默赞叹。
老道自知不是功法深厚之人,一剑挥完,拱手道:“贫道抛砖引玉尔。”
一身披彩帛老妇人走出来。
她不紧不慢说道:“老身雕虫小技,这就献丑了。”
说罢,她口中喃喃自语,面容狰狞变化。不一会儿,老妇人因苍老而耷拉的眼皮,一瞬间吊梢起来。
那双细长的眼睛环视一周,嘴里发出如青春少女般的银铃笑声。
有人惊呼:“这人出马了。”
老妇人笑完,嗔道:“我道是什么?原是风水不好。”
陶家村的里正面色涨紫,一个专研建房风水的道士说道:“此处门前流水,屋后有山,不当如此。”
“地势好便好了吗?这村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下一次找上门的,说不得就是他呀。”老妇人干枯的手指俏生生地指向陶大壮。
陶大壮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老妇人忽地一愣,浑身抽搐,倒在地上不再言语。
众人皆讶然。
胥吏们上前扶走老妇人,大和尚问道:“可还有他法?”
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冠打破沉默。
“既然太守出了银钱,我等自是尽力而为。”
随她而来的小僮奉上一块金丝卦盘。
元黎远远望去,卦盘极复杂,满盘足有六十多个梅花易数卦象。
女冠略过他人,向陶大壮发问:“你是何时何地,发现事有蹊跷?”
陶大壮细细说明了他数日以来发梦的情况。
女冠又问:“我未有外应,你可曾察觉到预兆?”
陶大壮这几日已将自己发生过的事都过了一遍,闻言很快道出了那日捉鱼回家的情形。
“我当时觉得自己是一条鱼。”
陶三家的老母亲暗自在一旁抹泪。
女冠排起了盘。
不一会儿,她郑重地走到岸边,凝视着夜幕下缓缓流动的河。
她向里正招手,“此事正因这条河而起。”
里正道:“我早先便有此预感,依真师看,该怎么办呢?”
女冠正色道:“不若把它填了。”一劳永逸。
“高招。”元黎低声评价。这可真是釜底抽薪,水没了,一切源头都能切断。
胡子道士摇摇头,沧桑道:“年轻人,你不懂。”
“她与你谁更强?”元黎好奇问道。
胡子道士答:“她是梅花,我是六爻。她测眼前,我算未来,不分高下。”
只见里正马上苦着脸,连连拒绝:“不妥,不妥啊。”
女冠冷脸道:“有何不妥,能比人命重要?”
里正:“村民们不在此汲水也就罢了,此渠涉城内城外数万人的生计,万万填不得。”
……
元黎思索了一会儿,举手出言发问:“事情的源头便是在河中吗?”
女冠看过来,见元黎也是一名女道士,神色缓了缓,“正是如此。”
她按梅花所示的卦象解读道:“恐怕水中有冤魂伤人性命。”
“是替死吗?”
女冠紧皱眉头,大和尚开口了。
“如何有此猜测?”
“我师弟打西方来。”
元黎把元天霸拎出来,将刚刚的猜测重述一遍,“西域极大,听说溺水不得解脱的人,需要在岸边找一个替身,才有可能投入轮回。”
女冠直截了当问道:“谁会捉鬼?”
众人再次陷入沉思。
“哎呀,我出门前起了一卦,这钱咬手!”胡子道士在身后气急,“怪我贪图银钱,不该来啊。”
元黎与元天霸对视一眼,对众人道:“要不我们来看看?”
胡子道士气得跺脚。
他站出来把这两人堆在身后,“他俩初出茅庐,黄口小儿,作不得数,作不得数。”
可躲着总不是个法子,说实在的,二人也并非毫无成算。
元天霸想着,自己百年道行,虽然他怕鬼,但是总不能打不过吧。元黎就想着,系统在上……无论如何,反正系统在上。
她遇上狐狸一家之后,就隐约有点预感,现在更是直面水鬼这类奇闻。
正好,元黎想到。
趁此机会,让她看看这个世界本来的面貌吧。
胡子道士挡在他俩面前,身形分外高大。她从对方身后冒出一个头,“我有一串莲花。”
元天霸逐渐习惯。
大和尚面含疑惑。
小徐两眼放光。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们。
胡子道士恨不得把她的头打回去。他撤后一步,瞪了元黎一眼,意思是看你怎么作妖。
元黎狡黠一笑,从袖子里掏掏掏,把东西取出来摊在手心。
女冠近前一瞧。
手串用料简单,不过是山间随手取用的樟木檀木之流。十几个木质雕成的莲花串在一起,小小巧巧,坊间女郎们最是喜爱这类法物。
不过……这有何用?
她还未及问,旁边有人欣喜地叹道:“道长制完平安符之后,又做出了这样的好东西!”
女冠如雾里看花,甚感荒唐。这位道长还没说明用途,你就夸起来了!
“这是金斗观的法物。它没什么别的用途,只能防水。”元黎道,“不过我也只有十串,再不能做了。”
听闻这一番解释后,不明所以的人更多了。大伙儿的宫观庙中,或多或少向信众流通法物,山鬼花钱,金丝红绳,檀木手串尤为常见。每家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
哪怕端出来一艘纸船,咱们也能假设你有变化之法。但此时此地卖货,不合适吧。
大和尚本着对金斗观二人的一点点信任,替众人问出心声。“这当怎么防呢?”
“我确实未尝试过。”元黎顿了顿,“我这就给大家实验一下。”
她靠近岸边,试探着伸手,除了河水有点凉之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大可不必!”胡子道士连忙制止,生怕她下一秒就去投水。
大和尚想了想,“不若明日吧,等天亮了,也好在岸上搭点钩具绳索。”
“我来吧!”
一个声音洪亮之人从人群后方快步穿行而来。
对方毫无顾忌地拿起手串,纵身跃入河中。
胡子道士:我怀疑府衙与兴善寺联合设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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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焰口与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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