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在晚钟声中落下,惊飞的鸟群成片掠过天空,鸟羽之后,夜的序章在紫粉色的厚重霞光下预备来临。
晚宴已经就绪,既是对入选者的祝贺,也是对考官的犒劳。相比我们这些新面孔,考官们之间似乎更有共同话题,这倒更像是他们的久别重逢会,三两句就聊得乐呵,要么吃得尽兴。
我与旋律来到露天的一角,远离众人,晕黄的灯光伴随暧昧的紫霞撒入如血色的酒杯,点缀了露台边湖水里粼粼碎碎的金光。我碰碰她的杯壁,说,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你的故事。
她微醺的讲述声融进晚钟的余韵里,融进远方紫粉色的幻霞中,随着夜色的降临,一同沉入心池,就算闭上眼,也能像风拂过湖面一样盘桓心头。
在旅程开启前的间歇中,听一听她的声音吧。记住此刻的平静。这样的机会于我而言已弥足珍贵。
“那你的呢?”
我认得坦然,“有些倒霉呀,没有故事,都是事故。
不过你别急,也许现在才要落下第一笔。”
杯影交错,“静候佳音。”
酒兴正缓缓涌上心头,连露台微凉的风都能闻出出有喜悦的味道,她的酒力不及我,我们便慢慢喝。
尚在兴头时,一阵表演痕迹极重的招呼打断了我们。
“哈,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恭喜两位新人!没有打扰到二位吧。”
……当然打扰。但我知道在这种人面前,任何的反驳、答复都是无效的。
如若不能顺应他的心意,那便只好尽快离开。我拉起旋律的手,向他身后绕去。
他保持那副一成不变的笑拦在我们身前,“别这么绝情,莉莉小姐。这位新面孔,没记错的话是旋律小姐吧!其实我在三年前卡真共和国的国家音乐大厅就有幸听到过旋律小姐的演奏呢。”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旋律,溢美之词就像腹泻一样顺畅地讲出,旋律试图将他从这无休止的称赞中打断,帕里斯通听而不闻。
出于礼貌,旋律还在耐心地等待他停下,而他充裕的肺活量让这对话显得分外冗长。
她还是试着见缝插针地阻止帕里斯通,“抱歉呢,我们有些醉了,还是想尽早回去休息。”
“……啊,刚刚说到哪里来着。虽然我也很羡慕两位小姐在短短几天内建立的友情,但是不管怎样,初来乍到,还是多多少少会觉得孤独的吧,有一群人一起出谋划策互通资讯总归是比单打独斗好得多,一群人,也能接触更多来自政府官方的资源。
——协专,两位感兴趣吗?尤其是对旋律小姐这样不擅武斗的猎人,能够在寻求音乐理想的路上有人扶持相伴、再有官方的鼎力支持不是更好吗?协专,尤其擅长倾听弱者的心音啊~”
针对旋律的架势……若不是迫切地想让她来,那只能是急切地盼她走。
我干嘛让他如愿呢。
我开口应答,“可以了,没兴趣,我们要走,你挡着路了。”
帕里斯通的笑意不减反增:“我不介意在那么多人面前跟你们边走边说,可你呢?你的秘密和心声,禁得住被那么多的无关人士倾听吗?”
彼此彼此。我本想这么说。
要聊我的秘密,那他自己的三两事我也能掰扯。只是很显然他并没有身为利益牵连者的自觉,也并不是那么有所谓,没什么能刺探到他皮下的痛觉。他就是想看别人的难堪,恶劣的人本质都是一样的,这种熟悉又讨厌的感觉立刻如电流一般蹿上天灵盖,雷金纳德念能力空间里那场未竟的杀意仿佛在嘲弄我的无能,这样的不甘重又开始要支配和摆布我的全身,而与此前不同的是——我不用再忍耐了。
凭什么只能让他们这样的人爽呢?
我也想爽爽,不行吗。
旋律也立刻觉察帕里斯通意有所指的对象是我,警惕地后退半步。隐约有剑拔弩张的气势要从头顶三尺的露天灯条上洒落到肩头,而远处,脚步声渐近了,有人踏过室内室外那道由灯光切割的分界线,朝着我们走来。
帕丽斯通视线转移,笑意不减反增,猎人看到猎物逐渐走入陷阱的眼神,应当如是。
我很清醒。他在见到我背后的人走来时,肌肉牵拉起的笑就在子弹时刻里变得漫长而喜剧,他一切的动作都被写进一本可以随时翻阅的画册。
就在这一页——
我很清醒。
时间定格,念兽丝线一般缠绕攀附上他价格不菲的领带,形成强劲的拉力,他的身体在此拉力下朝我这边倾来,更确切地说,是径直贴上了我附着99%气的梆硬拳头。
直拳!
好!很有精神!
谢谢,他没有避让,甚至没有防御,心甘情愿地让鼻骨吃下了我这一拳,特意得明显。
不过这也无所谓。
此时此刻,我沉浸在“人活着果然就是为了爽一下”的感慨中,这样的念头还未被生物电传至全身,帕里斯通借力打力,伸手一揽,把我拘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手正看似若无其事地搭在我的肩膀上,而实际上我无法挣脱。
我在这诡异的投怀送抱下被拽着在他怀里转身,米哉先生冷着脸色环臂与帕里斯通对望,旋律的目光还在我和帕里斯通之间移动,一时间像是还没适应发生了什么。
“真是太可惜啦旋律小姐,莉莉小姐实在是太过热情,我们还是改日再约吧~”
米哉朝前走,挡在了旋律右前方,我朝旋律点头,意思是:我不怕他的。
这样,她才撤离这混乱的寂静。
我举起双手朝着背后之人马后炮地道歉:“喝多了急着想回去,不小心打了你一拳。别在意。”
帕里斯通手向下滑,直至落在佩戴有戒指的指节,“当然不会,这一拳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嘛~”
我别开他的手,他这会倒不介意似的放我脱离,米哉上前走到我身边,直截了当地问帕里斯通想做什么。
他就着手侧的高脚椅坐下,目光就像不远处的湖心一样黑。他这个人,站着拿腔作调,坐下故弄玄虚,只要他还在呼吸,就会让人忍不住地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不遗余力地讨厌他。
“真正想做的事情…应该是想让莉莉小姐回情报局来帮我吧~”
帮他?
“米盖多谢联合国关于情报局四处的内部任免已经下来了。”米哉解释道,“且不论她一个与之无关的新手猎人你能做什么,倒是你,新上任处长的幕后操盘手是你?”
最大获利者是他的话,他是渔翁得利,还是说他本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哈哈,可别给我扣帽子呀,弄得好像我才是之前这些事的主犯一样。是啊,情报局现在还没查清楚,杀死希玛的人究竟是谁,总不能是在那场交易里亏本了的我吧?”
他里的笑堆不住似的往下沉,扯下他本就微弯的眼角:“是她吗?”他漫不经心地朝米哉先生望,“既如此,那站在她身边的你岂非就是帮凶?”
他带着答案问问题,自然无所谓我的回答,他光是看着身边米哉先生的神情,就得到了最后的乐趣。他嘲弄道:“嗯,不是。是为罪者辩的律师,确实太正当了。”
“一个凭自身好恶,买卖、玩弄罪名的人,没有聊这个话题的资格。”他并不直接接上帕里斯通的问题,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谨慎地选择简洁、模糊的用语,为己方保留最大的余地。
“我倒是要问——你的‘介绍费’,真的经得住我来查吗?”
但纵如米哉先生,也没有全全的证据和把握。
帕里斯通对着我点点头。“是啊,这样的一套,就流程而言,莉莉小姐想必比我还要熟悉吧。所以来帮我吧?说到底,有什么地方能比自己家开的四处更安全呢?不用再颠沛流离,也可以放心接触最多的情报资源——找一找,当时究竟是谁害死了无辜的同事呢?”他的表情里似乎藏有不可告人的暧昧:“我也会帮你的。”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条件摆出来,挺诱人的。
他保持那副一成不变的表情,我一言不发,试图从这样的表情里读出更多。
正如他刚刚对旋律的纠缠是为了留下我。留下我后,此番对我的拉拢……只怕是为了激怒米哉先生,这是他的最终目的,也是他与米哉先生之间——
一个小小的玩笑。
他擅长在对决里寻找一切能给对方制造出麻烦的乐子。我只在希玛身边呆了两年,比我更深谙这套的人,向上找,大有人在。
而我于米哉先生……我冷静地掂了掂分量。抛开先前一星猎人的失踪,或许也正如他刚刚与帕里斯通的对话,我是戳穿帕里斯通玩弄罪名这一目的下,一道需攻破的证据链。
也难怪他要大费周章地送我戒指。这下总归是清楚了。
对双方来说,我都勉强算是两相角力中一颗让局势些微摆动的小小棋子。
……
我不喜欢被撕扯。
我想从棋盘跳下,我希望我的人生就一直在下坠之中,不要停留。
帕里斯通见我似乎主意已定,再度开口:“希玛死的那天,半径五十米内外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出现了认知错位,他的“消失”导致内外服务器在同步前出现了时长为1分钟的同步差。我顺着差异,剔除了明线交易,单独筛出跨区链破解加密交易,一直向下查,发现了他海外“名下”千亿戒尼的虚拟资产。多谢,这给我们的四处重建计划提供了专项资金~”
念兽虽好用,但不可控性太强。
本就来路不明的资产被他人查清,下场不言而喻。这笔钱本以为能顺利捡漏,结果在一场考试间就转瞬变成了泡沫。他正逐渐压缩我的退路。我再不同意,他只会把余地缩至更小。
我有点后悔。
后悔最开始只揍了他一拳。
我问他:“你说完了?可以再加码吗?”
“条件可以再加的嘛,上不封顶,这么看,莉莉小姐是心动了?”
嗯?
利诱可以加码,而威逼的部分却在此戛然而止。也就是说,能证明希玛是我所杀的核心证据,他没有?
一切又仿佛变成赌桌上的博弈,博底牌,博运气,再往下,就是有没有孤注一掷的野心。
先前伊路米通过希玛被诅咒的死后念轻易地定位到了我,而帕里斯通却对此一无所知。说明两点,一是先前被伊路米取走的死后念似乎确已被上面认可且无需继续追查,毕竟死后念可能因为念主的遗愿附着于任何的物件上,定位物有移动再正常不过。这么看来,近期应当是安全的;二是帕里斯通对情报局内部运行机制的渗透还未至核心,否则这一点怎么都得被他拿来虚张声势。
推及至此,忽的觉得面前这家伙的可怕。他所说全是他的一念猜测,而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他的每一步猜测都正中靶心:猜对我是谁,猜对我杀了希玛,猜对我帮希玛处理了巨额的海外资产……
马脚,或许就在考试时那枚被吞噬的筹码上。再往前,难道是米哉先生最初对我的关照便已暴露……?
我看了眼米哉先生。
恰就是这一眼,让米哉先生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从身后安抚性地按住我的肩膀,而念压却在极具指向性地涌向前方。
“没必要听他胡说了,我带你走。”
我摇头,试图拉下肩膀上的那只手,这却让误会更深,手腕径直被他握住。
不想让误解再进一步加深,我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说:“如果你的条件足够诱人,我装一装你认识的那位‘莉莉小姐’也不是不行。但很可惜,我看不上。”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我收回这只刚刚用来给帕里斯通一拳的手,按动关节:“礼尚往来,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说不定也会给你准备礼物。”
拉扯他领带的时候,念兽极小的一段,被切除后留在了那里。被诅咒的“标记”也附着了上去,能保留多久呢?根据之前的测算,最多留存一两天。时间不重要,是要存在过,就会有记录,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但凡轨迹有所重叠,势必引起关注。
免不了与高层要多打交道的他,在被仅高层可见的标记附着后,事情还能办的像以前那么顺利吗?
再往远点,说不定我能像了结希玛一样,了结情报局的其他混蛋呢。
他摊摊手,笑意舒缓,“希望下次能让莉莉小姐心动呢。再见~”
他离开了,回了厅内要去别的地方找麻烦。
算是,过关了吧?
兴许是方才太过紧绷,现下才后知后觉冷汗已顺着颈侧流下。风吹过,带来冬日的微凉。
这样的本能反应,好明显的破绽……
我抬起手背拭去,不甘心地抹去那一滴的脆弱。
现在还不是乱想的时候。还有些事,需要趁着现在一并解决。
我问向身边的米哉先生:“他走了。您呢,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觉得不方便,去房间也可以。”帕里斯通戳破窗纸,想来米哉先生也该谈谈他想怎么利用我给帕里斯通找麻烦的思路——这是我的报答。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摊摊牌,比较直接。
“……太莽撞了。”
“嗯?”我一下子没接上他的思路。
等待我的不是什么安排部署,是训斥。
“把切片粘在帕里斯通的领带上挑衅他,你以为这样不会被他发现吗?!他入选十二地支以来,已经有3名职业猎人因为与他有直接或间接的原因失踪了,你想做下一个吗?”
米哉先生发现了,那又能怎样呢。难道就要我因为区区风险,一直忍气吞声吗。
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被摆布,不甘心被轻视,不甘心我做别人棋盘上随意可一把推翻的棋子。
不甘心我拼尽全力活下来的过去,最后却反变成他威胁我的筹码。
我别过头去,对他的质问一声不发,不想说违心的话,也尽量不去被因帕里斯通而生的情绪去迁怒他。
……有点难。
我伸手摸向原先桌面上与旋律没喝完的酒瓶,用指腹摸索着瓶面烫金凸印转移注意,一口长气顺着规律的按抚呼出。
他见我沉默,揉揉眉头,改了一向习惯似的审问罪犯的腔调:“我是说,他惯会一通捣乱,纠缠太深会掉进他的节奏里。我所信赖的猎人,应该多专注自己要做的事情。”
虚与委蛇没有必要,“您不想利用我给帕里斯通使绊子吗?”
他揉弄眉心的动作就此打住,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听好,你既然说了你不想聊过去,我也不会拿你的过去当成指控帕里斯通的资本。”
他抬起那只卡在眉前的手,像是在纠结着尺度和力道,最后把手轻抚在我的头顶,说:“你是猎人,不要受制于人。在做猎人之前,你首先是人,是人就有自主选择的自由。”
为什么呢?
差一点,又要脱口而出,近乎要变成和当初旋律对话的重演。
但这次,我收住了口。
因为我记得他先前跟我说过的话。
因为“值得”。
最好的自由,我最喜欢的自由,当我踏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已然拥有了它。不是别人给的,它就是我自己的。
真好。
拥有「好东西」的喜悦久违地腾上心头,温暖顺着血液在体内循环,热气从肺部上溢,呼出口变成笑意,再撞上冬日的冷空气,反扑回面上,形成微暖的潮湿。
“……在做猎人之后,你还得学会一件事——信赖……”
“背过去。”
“什么?”
“我说,背过去。”
米哉先生不明所以地转过了身。我如释重负地把头轻抵在他的后背,心绪在深呼吸下被来回揉皱又展开,叹出时就像渐飘渐远的棉花。
“谢谢你。”
“……适当地依赖,也是可以的。”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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