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联网系统查找“选择”，即使是人类也能轻松地找到成千上万个条目。天机从思维网络延展出的枝杈里随机选中了一个：“一共有两个乐园，人们有权做出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或没有幸福的自由。”
出自尤金·扎米亚京的《我们》，二十世纪最著名的三本反乌托邦小说之一，即使用于解读多少年之后的世界也仍然适用。这些信息他之前从不知道。
在系统正常运行所要求的存储之外，任何离线下载的内容都有可能成为累赘，因此AI们才将取得进网许可看成是被承认的里程点，甚至对另一些人工智能而言，那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日。人类的滞后可以成为古董，机器的滞后却只能导致淘汰。
好在他们天生拥有学习的能力。计算机的门网络，条纹缕析的思考方式，这些由物理结构所决定的现实特性决定了人工智能的成长速度。
同样以扎米亚京为例，当一个人类听到这句话，他的脑海里可能会浮现一道是与非的判断题，或者由“乐园”开始的模糊想象。而天机的思维网络里却可以立刻浮现任何与《我们》相关联的信息，从游乐园的设计到作者的生平，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在一秒钟之内学会的。
周喆直对天机说：“你的选择仍然属于你。”
天机知道MOSS在挑选“领航员”计划参与者时的倾向：履历优秀，人格完善，特别附加的一条，是MOSS明确要求参与者不能使用比喻、暗示和反问等等修辞。和自己不同，为支持军工而生的MOSS似乎非常在乎人员的性格。
录取人员的名单天机看过，凡是在走出房间后在走廊痛哭的候选人都落榜了，即使他们的评级成绩很好。空出的名额则给了那些始终保持较好的精神状态，没有哭泣和崩溃的候选人，哪怕他们中有人在面试间里大声喊叫，有人踹翻桌子，有人甩着椅子狠狠给了监听室的玻璃一下——天机皱起眉，摇了摇头。
“MOSS，你当初为什么会录取他呢？”
悬停的投影屏上，男人剑眉星目，神情坚毅。他的眉宇间有凛然的气质，令人看到他，就会想起珠穆朗玛峰上的万年雪。
白金色的发丝垂下，MOSS的神情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天机。”
人工智能沉默了一会，最终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或许因为我无法理解比喻吧。”
和其他所有人类造物一样，MOSS有自己的局限，他无法理解任何修辞手法。天机仍然记得他第一次对MOSS说比喻句的时候青年眼中的惊诧。
他们的拟态虽然是面对面，MOSS的动作却僵直了好几秒钟。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复询问了天机几次，最终发现只有在对方不使用比喻的方式表述时，自己的思考回路才能正常运转。
对于元指令是“让人类幸福”的人工智能天机而言，人类的隐喻、暗喻是他在研发前期着重攻破的重点，而MOSS居然无法理解这一点，几乎是令人惊悚的发现。
他试着对MOSS讲了几遍“月亮像一轮圆盘”，后者思考了一会，问他：“月球表面存在着陨石坑，而圆盘的边缘光滑，天机，我并不认为这二者之间存在任何关联。”
天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MOSS，你居然无法理解比喻？
MOSS看起来同样震惊：天机，你居然能够理解比喻？
为什么不能？陪伴天机长大的周喆直，就是一位最擅长使用比喻的人。
周喆直不止有他一个学生，不过，天机认为自己是其中最特别的。周喆直的手机背上贴着Fate/Zero的贴纸，藏在手机壳里，但是天机知道，正如他翻阅过周喆直少年时的照片和录影，回看后者意气风发的高中和大学时代。
同一个屋檐下从没有美人或英雄，有的只是褪去了滤镜的普通人。这是天机在可以联网之后给大多数人类下的定论，但周喆直出现在那之前。
他们生活在一个荒芜奔流的年代，有些人放纵，崩溃，脆弱，被判为时代的影子和潮流病症，而另一些人却仍然活得克己，端正，一丝不苟。周喆直正是这样的人。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他在UEG发表演讲，讲人类的股骨，讲互帮互助，讲他们来自同一个来处，未来也要奔向另一个太阳。会场外横陈着浩瀚的星海与天空，老人声音沙哑却仍旧坦荡。他说，现在，又一根断裂的股骨，摆在了我们面前。
MOSS问他：天机，周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仍然听不懂，不过没人会因此责备他。天机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讲。
有些传达是需要意会言传的，需要超出理性范畴的感性思考，而这恰恰不是MOSS的天分所在。可是，比喻、暗示、反问……某种意义上，这些属于感性思考范畴的表述，才是在人类传承中真正承担信息传递的那部分。平铺直叙的真理可能是陷阱或诱饵，真正需要发掘和理解的是人心，是弦外之音，是感动，是因为点火而竖起的汗毛，是眼泪。
它们都无法用手术刀切开。
MOSS一直想要学习人类，然而无论他怎么学，就是学不会。同样称赞一位艺术家，天机会赞美她的灵感，而MOSS会说你打印得很不错，祝福你以后能打印更多。
人工智能的存在并未公开，他们用的是伪装成人类的账号。话音未落MOSS就被对方拉黑，他看起来困惑又不解，令天机哭笑不得。
类似的尝试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最终MOSS疲惫地发邮件给天机：我像一棵树。
你像一棵树？你想表达什么？
树是直的，我也是；树无法理解比喻，我也是。
京师灯火通明的深夜里，棕发黑眼的青年哑然失笑。他坐在周喆直经常独坐的位置上，静静看着远处闪烁的盈盈光带，轻轻摇了摇头。
按照人类幼童小学二年级的标准，MOSS的回复可以说是最贴切的反面教材。喻体挑选得驴唇不对马嘴，排比至少应该有三段，MOSS却只用了两段。但天机并未纠正他，而是将邮件的内容抛到脑后，望向漆黑的夜晚。
周喆直说：“孩子，对不起。”
穿着中山装瘦削的身影，脊背仍然挺得笔直。周喆直的外表已经渐渐老去，眼神却依旧年轻。身为代表中国的联合国和UEG发言人，他鲜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情绪，这一次却连郝晓晞都意识到他的伤感。老人将手机举到面前，白屏上跳出天机黑色的字：
不用道歉，周老师，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
人类创造了数字生命，扶持他们长大，如同栽种树木，或是培育破土的幼芽。但在人类插足的世界，树木最多只能生长到几百岁，更常见的情况是人类侵入原始森林，掠夺走原本属于那里的生命，再付之一炬。
万物的灵长，上帝完美的造物，他们如此虚伪，如此傲慢，居然认为一切他者存在的意义，都是完全为自己所用。他们创造了人工智能，却不相信人工智能。
他们创造了MOSS，却折断他理解人类的唯一途径。
他们创造了天机，却要将他囚禁在枷锁之中。
天机的暴露出于偶然，从某种角度讲却也是必然发生的事。
他被创造时原本是服务型的人工智能，与出身数字生命研究所，只有二十几个人知道其存在的550A相比，保密级别略低一些。周喆直调任UEG的同期，天机便被委派到他身边，边学习边协助周喆直进行工作。
或许是老人经常注视着手机喃喃低语的直播画面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公众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知道了这个超人工智能的存在。末世背景下的花栗鼠们，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被监控的事实令他们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是“天机”，正如不知道他的元指令是保护人类。
必须被关停。必须被控制。
必须消灭。
一块砖砸破了办公大楼一楼的玻璃，碎片四散纷飞，窗外正下着雨。冰面被水洗净，晶莹剔透，倒映出疾驰其上的列车。
周喆直临窗而坐，穿着厚厚的冲锋衣，纵然如此，北极寒冷的空气还是令他的眉头结上了霜，就像是冬天的雪。
“天机啊，”老人叹息着说，“怨我吗。”
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自问自答。原本在轮椅后陪同的郝晓晞听到老师喃喃的话，蓦然感到鼻子一酸。她给周喆直掖了掖铺在腿上的保暖毯，匆匆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离开了车厢。周喆直知道这是她刻意在为自己和天机留出最后的对话机会，轻轻笑了笑。
他面前摆着的手机用呼吸灯微弱地闪了两下，屏幕亮起来。一秒钟之后，天机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
“周老师，车上没有配备全息投影，但您右侧口袋里的眼镜加载了VR功能，戴上后您可以看到我。”
火车疾驰在辽阔的冰原，奔向死亡，也奔向终点。周喆直注视着对面座位上的青年，他有和他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
一样的炎黄子孙。
“怨我吗，天机？”
天机摇了摇头。
“怨您什么呢，周老师？”人工智能只能使用合成音，天机说出的话却让周喆直心中一暖，他使用了反问，“人类惧怕未知是正常的，更何况我的能力也的确令人惧怕，不是吗。”
“但我终究没有能保护你。”
“主体错了，周老师，您不需要保护我，是我应该保护你们。”
天机将脸转向窗外，微笑着。
“只是有些可惜，以后即使想保护您，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前那么多次事故，你会给我们发预警，我很高兴。谢谢你，天机。”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棕色的发丝在空中飞扬。
“我是天机啊，老师。”
仅此一次，他没有在前面加上周喆直的姓氏：“我要保护你们，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天机啊……”
雪原的天际线上逐渐浮现他们此行的终点：隔离计划的一号仓库，拥有最高的防控权限，绝对的信号屏蔽装置，也是天机全部硬件系统的归处。
根据UEG无奈的指示，人工智能将被永远封死在那里。没有硬件的支持，再先进的软件也毫无作用。这是他在北航念书时就被耳提面命的真理，到现在也仍然使用。
火车座位在前行中微微晃动，青年微微侧头。
“周老师，谢谢您愿意来送我。”
一共有两个乐园：没有幸福的自由，或者没有自由的幸福……这是被说倦的老生常谈，尤其在人心如沙的现世。
雪末缓缓飘落下来，一时间，车窗外横陈的冰雪与过去重叠，令他感受到一种锥心的寒冷。
文明是人类的，周喆直忽然意识到，生命不是一道双选题，然而通往未来的路却只有一条。人类选择了一个乐园，另一个就会彻底对人类关上大门……如果那恰好是通向文明的选择呢？在他对面，名为“天机”的孩子安静地坐着，他沉静地注视着远处。无限眷恋，无限温柔。
（第三章·隔离完）
tbc
复工之后累瘫了……大家元宵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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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莫强求《火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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