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曾有过——很久以前曾有过。而如今,它再次降临。
——柏瑞尔·马卡姆《夜航西飞》
春天很久没来,有时候,王磊甚至觉得它永远也不会再次到来。地球停转前,杭州曾经有过日落,据此推断,地球上的人应该也经历过正常的四季更迭、寒暑交替——然而那毕竟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比起切实可感的现实,更像一个美轮美奂的幻觉。
水壶坐在电磁炉上,地下城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水开前的轰鸣。在一片喧嚣之中,王磊看见韩朵朵从沙发上抬起头,冲自己招了招手。她盘起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妇产学教材:为期两年的实习刚刚结束,假期之后,韩朵朵就要同北京地下城这一届的医学毕业生一起接受考核。如果成绩合格,她今后就可以正式作为韩医生留在医院工作。王磊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看到韩朵朵转过头。她一开口,王磊就知道她要给自己讲她木星危机那一天的记忆。
这些年里她实在讲了太多遍,以至于就连她逃课出教室前,那群体验“黄金时代课堂”的学生所朗读的课文是朱自清的《春》的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王磊都熟悉得可以背诵。但他还是笑着听她讲下去。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问他:“王磊,你见过春天吗?”他点了点头,又听见她追问,“那,春天是什么样的?”
她的头发留长了,扎成一束低马尾,斜斜插在帽衫的帽子里,形成一个有些鼓的包。发圈是王磊下班时从地下城晚市的小摊买的,刚送出去时,他很是被韩朵朵嘲笑了一番品味,但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戴着它,就连皮筋中途断了一次也想办法修好了。
王磊用手帮她顺平头发,慢慢思索:“春天啊……春天是绿色的。”
韩朵朵侧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用手指缓慢地捋着教材折起的边角,王磊只好绞尽脑汁地讲下去。他皱起眉,以求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在地面上的记忆里搜罗出值得讲述的吉光片羽。
“我以前住在杭州,”他简短地说,“杭州在南方,春天来得早。”
“有多早?”
“很早。二月份柳树抽芽,三月份满城的树就都绿了。杭州没有集中供暖,水汽又重,所以这时候通常都有点冷,但春天确实在叶子发芽的时候就来了。”
韩朵朵眨了眨眼睛:“有多冷啊?”
“像你在家穿这么少肯定是不行,”王磊失笑,用手指拎着韩朵朵卫衣的帽子边往上提了提,“花都开了,但在屋子里待着得穿秋裤,不然你不知不觉就冻感冒了。”
韩朵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呜呜”作响的水壶沉寂下来,水烧好了。她从沙发上起身去倒水,顺便还带走了王磊的保温杯。
看着她的背影,王磊忽然觉得,自己始终没能找到办法让韩朵朵理解什么是早春的湿冷——那是只有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才会抱怨的甜蜜的负担,而韩朵朵一出生就生活在地下城里。“流浪地球”时代,人类的生活环境太恶劣也太极端了。他们在地表-70℃的环境里挣扎着苟活,作业时一着不慎就会命丧当场。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所有对生存之外意义的追逐就都成了奢望。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韩朵朵翻箱倒柜地找茶叶。之所以推测出是茶叶,是因为韩朵朵将五斗橱的所有抽屉逐个拉开,并把抽屉里的塑料袋翻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动作变得颇有些气急败坏。王磊有些好笑地听着她将每个塑料袋都拎起来抖,直到韩朵朵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随后是玻璃撞击水泥地面清脆的碎裂声。
王磊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的冲过去——韩朵朵被她自己闯的祸吓了一跳,好在没有受伤。她手里还提着摇摇欲坠的半袋茶叶,另外半袋天女散花一样撒在地上,围绕着中间倒扣着的相框。韩朵朵弯腰想捡,被王磊制止了。
“碎玻璃割手,朵朵。去拿扫把和簸箕。”
王磊边说,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捏着相框一角,将已经碎成蛛网状的玻璃抖到地上。他用手指戳了戳相框薄薄的背板,试图把里面的照片抢救出来。
韩朵朵提着扫把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探头去看那张照片。借着地下城房间内稀薄的采光,王磊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微微缩小,脸上的神情也凝滞了。
“怎么……”王磊下意识皱起眉,也顾不得碎玻璃还没抖净,便将相框翻了过来。
他本想问“怎么了”,然而当照片中的图像映入他的眼帘,王磊却惊觉自己所有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头,心脏犹如被重重电击般骤然疼痛,最终所能够发出的,不过是几声断续的、含义不明的模糊嗓音。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由于一直被压在抽屉里不见光,照片的颜色仍然饱满鲜艳,让人觉得拍摄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照片中央是微笑的韩朵朵,脸上尚残留着婴儿肥,被照片左侧的卷毛少年伸手轻轻搭着肩膀。她身后的男人眉目刚毅,留着平头,眼神有些严肃,脸上却也是带着笑的。
王磊注视着几年前的自己,随后慢慢将目光移到画面中的最后一个人身上:他站在王磊左手边,头发同样很短,黑亮的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笑容,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一抹聪慧的狡黠。
刘启一直是这样的人。木星危机结束后,王磊作为韩朵朵的监护人搬进了他们家,在刘启的卧室里看到了他设计的紧急逃生装置图纸。在苏拉威西,正是这个发明救了他自己和韩朵朵一命。
韩朵朵扔开扫把,也顾不得厨房里还有碎玻璃,“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抬头看了王磊一眼,神色颓然。王磊将相框慢慢平放在二人中间的地面上,如履薄冰般拣走一颗扎在刘启脸上的玻璃晶粒,让那个年轻人的笑容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灿烂下去。
一时间屋里很静,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盯着地中央四分五裂的全家福照片。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打破了沉默。
“他今年过年也没回来。”
话还没说完,尾音已经带上哭腔。
她掩饰般地狠狠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臂,将长袖卫衣的袖口按在眼睛上,粗糙的棉质布料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我不明白,他是……他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王磊的心脏蓦然一疼。五年前的木星危机让他失去了世界上仅存的血亲,然而他在地表的冰原上拦下了一辆运载车,却因此拥有了另一群和他相互依偎的家人。从他把长颈鹿挂件送给朵朵的一刻起,就已经将这个小姑娘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好了,好了……别哭了,朵朵。”
他放柔了语气,想凑过去摸摸韩朵朵的头,保持蹲姿的膝盖却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这是旧伤了。王磊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整条腿的骨头都因寸劲别在了一起。他只好边吸气,边小幅度地磨蹭着往韩朵朵一侧移动。看到这番景象,韩朵朵立刻变了脸色,她起身拉住王磊的手臂,将他搀起来,让后者可以靠在厨房的流理台上。
“……我没哭。谁哭了?”
她拎起相框放在王磊手边,三下五除二地将地上的玻璃渣扫进簸箕里,欲盖弥彰地说。王磊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韩朵朵抬头看了他一眼,惨淡地笑了笑。
全家福是五年前拍的。五年过去,她长开了,脸上不再有婴儿肥,眼睛里的情绪却比那时要沉重得多的多。这个事实有时会让王磊感到痛苦。刘启和朵朵,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应该是幸福的,他只想保护好他们。
韩朵朵收好了扫把,踢踢踏踏地又回到他身边。她安静下来,怔怔地把头靠在王磊肩上。王磊抬起一边手臂,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却心照不宣地想着同一个人。
“……王磊,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看着朵朵郁郁寡欢的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联合政府眼中,刘启已经失踪两年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失踪”其实比死亡还可怕,因为去而复返的失踪者几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正是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
“应该……会吧。”
不想让韩朵朵太难过,王磊最后这么说。
2078年春节过后不久,刘启忽然离开了家,从此音讯全无。他和王磊一直住在一起,狭小的单人床上床单还是那条,衣柜里的衣服一件没少,连桌面上的笔记本都摊开在前一晚刘启涂涂画画的那一页上,边角被衣袖刮起,有些卷翘。
刚发现刘启不接电话的时候,王磊还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或是别扭的年轻人因为小摩擦恼火却耻于直接说明才闹出来的小剧场。然而一天之后,刘启的通讯号码变成了空号,他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他请假去刘启的工作单位和常去的场所走访了一圈,最终无奈地得出结论:从前一天上午7:00开始,地下城里便再没有人知道那个留着短短小辫的青年的行迹。
从这一刻起,他们彻底失去了同刘启的联系。
广播找过人,派出所失踪人口做过备案,通过一哥和□□打了好几遍招呼,连最没指望的寻人启事都贴得到处都是。无论哪一种,都像泥牛入海一般,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复。
这是个人类对一切都失去希望的时代。北京地下城有三十五万人,对其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世界上忽然莫名其妙少了一个人,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对某些自私的个体而言,只要没摊在自己头上,多点人消失、多点人死并不是坏事——没准,发到他们的物资还能够因此多一些。
可是,对于那些作为某人的亲人而存在的失踪人口来说,离开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空下来的床位会变成刺,得不到回答的呼唤会在心里留下空洞,经过时间的发酵,剩下的只有经久不愈的伤口。
那段时间,王磊和李一一只要下班有空,就会陪着韩朵朵满地下城的逛。小姑娘带着一脸倔强的神色,拿着刘启的照片到处询问。“这是我哥,请问您春节之后见过他吗?”在听过几千次的否认后,韩朵朵已经学会不再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开始变得擅长温柔而坚定地刨根究底,也善于把打探**伪装得不着痕迹。
有时王磊对上李一一的视线,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后者眼神中对韩朵朵的心疼。她唯一的亲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失去的不安全感令她必须强迫自己飞速变成一个大人。李一一对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哥哥,王磊对她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可对于韩朵朵的变化,他们都无能为力:他们并不是她的亲人,哪怕他们愿意为她做一切事,也永远都无法代替她心里那个唯一的亲人。
基于此种原因,李一一曾经数次恨恨地说等他找到刘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他的领子照脸来上一拳。王磊对此深表赞同,同时觉得如果当事人换成自己,他大概会比李一一出手还要狠。至少,要让刘启三天起不来床。
这话把韩朵朵短暂地逗笑了,但很快,她翘起的嘴角又回归了原本的弧度。
“王磊,我发现你现在也好会讲笑话啊。”她评价道。
王磊和刘启从来没在亲朋好友之间遮掩过二人的关系。反正“流浪地球”时代的出生率已经跌到不足0.8,怎么看都达不到人类正常繁衍生息所需要的数值。如果连唯一能对人口增长做贡献的异性恋群体都能将“开放式婚姻”奉为圭臬,那么两个同性恋在地下城里手牵着手公然一起走,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在深更半夜、四下皆静的时刻,王磊仍然能听到韩朵朵的卧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底才会油然而生一种真实而无比沉重的愧疚:它如同早春时节房间阴影中的湿冷一般,无孔不入,无声无息。
他的第二次生命从木星危机结束后开始。在此之前,“未来”同“希望”一样,都是王磊心中虚无缥缈的代名词。
跟朵朵刘启他们这代人不同,他曾在地面上真实生活过。地下城里的孩子们只在微缩影片和数字屏幕上认识过的春秋冬夏,对王磊而言都是切实可感的记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西溪桃花春日盛开,夏季西湖水汽蒸腾如临画境,秋风中银杏叶变黄翩落,冬夜则有绵绵小雪……当这些触手可及的实体记忆彻底成为再也摸不着的梦中幻影,对王磊,乃至王磊这一代出生在地球最绝望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生活根基的彻底崩裂。
人类退离地表已有十九年。十九年来,寒潮和风雪席卷了曾经葱翠肥沃的土地,几十米厚的冰层浸没了建筑,将钢筋、水泥同鲜血一起封存在自己的身体里。它们结成的庞然大物贪婪地吸取着地表的所有养分,令深埋地底的人类文化如同风中枯叶般枯萎。
王磊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加入了地球安全军,后来作为队长带领CN-171小队,他也听到过不止一个队员私下吐槽自己的性格太过冷酷甚至冷血,让他们觉得害怕。王磊从来没有因此指责过谁,也从未当面反驳过他的队员们。“如果你们亲眼见到太阳,或许就会理解了吧。”每次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那些年间,王磊之所以能以非人的毅力在寒冷的地表坚持下去,并不是因为他怀有对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是因为心里充满了对太阳的恐惧——信念会消逝,决心会流失,只有恐惧才能成为最有效率的内在驱动力。执行任务时碰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王磊有时会用太阳氦闪的后果来恐吓他们。虽然很残忍,但他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式。
在他上小学时,新闻联播某天忽然播报:“……第一组行星发动机启动,人类开始进入刹车时代,联合国计划在三十年内让地球完全停止转动……为了应对由中国天文学家付建明在1977年推出的‘太阳氦闪’结论,人类将会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当时,他并不理解新闻联播中提到的物理词汇是什么意思。等到再大一些,王磊才真正理解了太阳氦闪的意义:太阳爆炸了,爆炸之后,它的体积会膨胀到吞没地球轨道,所有人都会死。
生是如此简单又难以达到的需求,如果没有“流浪地球”计划,没有用2500年的时间逃离故土、开往新生活的挣扎,所有的人——老人、孩子、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都会在一瞬间死去。
而死亡是坟墓。它消灭生命,令阳光下曾经灿烂的一切都彻底、决然地化为乌有。
那是王磊恐惧太阳的启蒙。从他第一次听到平板电脑中传出“太阳氦闪”一词的那一刻起,这枚种子便深深扎根在了他的心中,随着前行而生发,最终与他作为军人的生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人类进入地下城,王磊随地球安全军一起走上冰原。他把心冻成了铁石,似乎只要这样,他便可以在恐惧和信仰的双重摧残中百毒不侵。
然而人终归是群居的生物,木星危机后,王磊住进北京地下城,成为欢欢喜喜的韩朵朵与有些别扭的刘启共同的家人。他们曾在同一艘诺亚方舟里抵抗外界的剧变,吊桥效应将风雪变成深谷,而王磊伸出的温暖的手则是坚实的港湾。他们毫无保留地接纳了王磊,愿意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伤痛,同时丝毫不担心会被他抛弃。
那时韩朵朵还在完成职业培训,刘启还在开运载车之余捣鼓他奇思妙想的小发明,当王磊下班回家,三个人会快快乐乐地一起窝在沙发上吃韩朵朵从王磊包里翻出来的榴莲味蚯蚓干……不知不觉中,变化其实已经发生。
他们变成了他的光与火,令他燃起希望,用于抵抗逃逸时代无孔不入的恐惧和孤独。
太阳氦闪原本是王磊许久以来的噩梦,每一次他以为自己隐约看到太阳,都会痛苦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地下城的医生将之解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刘启只是在夜最深的时候将他叫醒,再抱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头贴着头,也不说话,在漆黑一片中安静地坐很久很久。
直到一年后,王磊在沙发上眯着半睡半醒,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再做过噩梦。他直起身体,隔着房门愣愣地看向刘启——后者正坐在台灯下,低头刷刷写着什么。
王磊起身过去,敲了敲那个徒手画的圆:“刘启小朋友,这是什么?”
刘启抬起头:“……太阳。”
王磊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画这个?”
刘启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他问:“王磊,你觉得,太阳以后,真的会氦闪吗?”
王磊不觉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手。一瞬间,地下城的铜管嗡嗡作响,久远得有些陌生的恐惧从那头传来了远远的回音。
他反应了一会:“不是说,太阳氦闪会在400年之内发生吗?”
那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甚嚣尘上的推论,在人类历史上最绝望的时代。恐惧会催生省思,从氦闪研究小组到“流浪地球”计划,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来研究太阳。如果连这样推出的结果都不能相信,那么,大概不再有什么科学是值得信任的。
刘启看起来无动于衷,若有所思地转着铅笔:“对啊……所以说,你觉得会吗?”
他像是铁了心想要一个确定的结论。王磊在床边坐下,沉吟了一会:“氦闪吗?以后会吧?但不是现在。”
“……哦!”
刘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复又转回桌前。王磊怎么想怎么不对,他走过去,发现刘启还在怔怔地望着那张画在纸上的苍白太阳。王磊走到他侧后方,手臂从后面绕过刘启的颈部,把手心虚虚拢在刘启瘦削的脸上,拍了两下。
“别想太多。”
他的皮肤有些干。最开始,刘启只是愣愣地坐着。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侧过头去,用脸颊完全贴紧了王磊的手。
家门“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王磊在环形管道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出门是为了给韩朵朵买新鲜的草莓味蚯蚓干:二十几年以来,基于人造阳光的温室植物加速培育进展缓慢,人工香精的更新换代却百花齐放般推陈出新。
和榴莲味蚯蚓干里不含有任何榴莲成分一样,草莓味蚯蚓干中也没有添加任何草莓——进入地下城之后,人类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水果了,即使市场上偶尔供应,数量也相当稀少,价格更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合成阳光来之不易,大部分水果的生长周期相当长,周期中又需要规律的阳光照耀,投入颇高。它们提供的微量元素种类完全可以被膳食补充剂替代,换言之,除了美味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而很快就在联合政府的公文中被淘汰掉了。
韩朵朵曾经问过王磊草莓是什么味的,话音刚落,就被刘启在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草莓当然是草莓味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味?”
韩朵朵颇为不服输地怼他的小臂:“那刘户口你倒是给我形容一下什么是‘草莓味’啊?”
刘启不甘示弱地张了张嘴:“那当然是……”话说到一半却卡了壳,有些迷茫地看向了王磊。
他只比韩朵朵大十岁,当年刘培强升空加入“领航员”计划,他是被姥爷韩子昂抱在怀里进的地下城。那是“黄金时代”最后的遗光,由于物资紧缺,食物需要凭借身份证按份领取。国家发放的蔬菜多是茄子土豆一类,连稍微怕冻的西红柿都没有,更别提吃到根本无法在严寒里生长的草莓。刘启不假思索发出的对韩朵朵的嘲笑,实际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两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王磊,分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足以通过神态看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家人。王磊笑着在两颗求知若渴的头上都揉了一下,一左一右搭着他们的肩膀,在地下城中央广场有些喧嚣的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我只吃过一次。”他实事求是地说道,咂了咂嘴,“甜的。”
“……”
中间隔着一个他,韩朵朵和刘启不约而同地探出头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纷纷将目光转开了。
王磊有些诧异地左右看了看:“怎么都不说话?是我形容得有问题吗?”
他把目光投向刘启,后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王磊的手危险地从他的左肩挪到了后颈处,威胁般地捏了捏,刘启这才煞有介事地抿起了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简直是太贴切了,我都不知道草莓居然是甜的。”
他冲王磊右侧一抬下巴,韩朵朵的表情同样一言难尽。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无奈地说,抬手安慰般地拍了拍王磊的肩,“王磊你知道吗,用我爷爷的一句老话,你这个回答简直是‘让人无**可说’。”她摊开手,“你……每天都和我们俩在一起,就没有学到一丁丁点新时代的流行语吗?”
韩朵朵跳到两个人前面,夸张地做了个拇指和食指捏紧的动作,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脸上还有婴儿肥,故作老成的姿态非但没让她看起来像个大人,反而更加活泼了。王磊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不成想腰部却被刘启用胳膊肘杵了杵,他转向刘启,后者带着有些狡黠的坏笑,笑吟吟地开口了。
“听见没啊王磊,”他吊儿郎当地说,“跟哥多学学,受点好影响,别总干巴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成吗?”
他说这话原本是纯为调侃,然而韩朵朵在一旁眼珠一转,便想起木星危机时王磊正是被自家哥哥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十根手指从电梯的废墟里拉出来的。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从地里挖出来”。这令她下意识神情一滞。另外二人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情况,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了一会。尔后,不知从谁开始,“嗤”地从齿缝间露了一声笑,旋即飞速发展成了席卷三个人的开怀大笑。
韩朵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是看着身边大笑的脸和握紧的手,她只觉得心里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来。王磊一手牵着刘启,另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啊,要是什么时候能出草莓味的蚯蚓干就好了……”
在一片熙攘中,韩朵朵轻声嘟囔道。刘启正侧过头对王磊轻声说着什么,她感到后者肩膀的震动,那是王磊在笑。
于是她也露出一个笑容,跟上他们的脚步。地下城白色的照明灯将他们的影子拉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
简易音响里的机械女声重复了两遍“刷码成功”,王磊冲卖蚯蚓干的摊主扬了扬手,示意信用点已经支付过去了。摊主点点头,从一旁抽了个纸袋,抓起一把数好的蚯蚓干塞进去,隔着摊位递给他。
“给孩子买的?”他扶了扶头上歪得快要掉下来的厨师帽,问道,“家里是女孩吧?还给你再套个塑料袋吗?别套了吧!刚烤好的,套上过会儿不脆了。”
王磊接过来:“可不?行啊,那就别套了。”
蚯蚓干隔着纸袋冒出丝丝热气,他心里盘算着快点回家带给韩朵朵,没准还能吃上热的。于是王磊不再理会那个自顾自说了一堆话的摊主,只是简略地点了点头,聊作道别。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却突然听到了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经过了两年的风霜洗礼,它已经不复当年的透彻明亮,却仍然可以只靠一个鼻音就令王磊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一动也不敢动。
“……老板,一把草莓味蚯蚓干。”
在地下城中央广场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中,刘启沙哑的嗓音无比清晰。摊主满意地应了声“哎”,重复着拿纸袋打包的动作,而王磊则像刚刚座解冻的冰雕一样,保持着背对刘启的姿势,站在原地。一瞬间,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既想就这样回身紧紧地抓住刘启带他回家,又怕自己一伸手就把他给吓跑了。最终,王磊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状似淡定地转过身体,看向那个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青年。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然而当刘启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忽然攫住了他,令他的喉咙又涩又哑。
——刘启还和离开家时一样高,但瘦得太多了,甚至有些脱相。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色工作服,工作服的领子立起来挡住了脸,王磊却依然能看得见他瘦削苍白的侧脸轮廓。毫无疑问,那是长久的疲惫和透支所造就的。
摊主装好蚯蚓干,想要递给刘启,却被后者抬手拒绝了。
“能送货吧?”刘启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们送过去。”
摊主面露难色,然而这种迟疑在刘启又付了一倍的信用点后便飞快地消失了。王磊怔怔地听着他和韩朵朵现在居住的地址从刘启的口中缓慢吐出,心中臌胀的复杂与疼痛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动。
“好了,等会就让人送到你家去。”
摊主不疑有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小吃是要送到家的,随口招呼道。听到他这么说,刘启的动作有略微的迟疑,却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行,那我走了。”
王磊打断了他:“刘启。”
刘启猛然抬头。青年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王磊定定地看着他。二人间分明只有不到一点五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几万光年,即便伸出手去,也永远无法交握在一起。年近半百的男人目光依然坚毅,刘启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在他脸上梭巡,试图找到一丝责怪或者动摇的痕迹,最终却以失败告终。纵然过去两年之久,王磊还是没变。
刘启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了摊位桌面木质的边缘。他嘴唇颤抖,张了张嘴,眉头微皱,反复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刘启。”王磊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老板,”刘启却转开了脸,他撑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转向摊主,声音隐隐地发起了抖,“那个,我刚买的蚯蚓干不用送货了。”
他伸手一指王磊:“给他就行。”
话音刚落,他仿佛一条黑鱼跃入水里般转身就跑,引得旁边一片惊呼。
摊主显然没反应过来,然而他的疑问还没出口,便看到先前那个给女儿买蚯蚓干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正常送”,便以不亚于青年的跑步速度飞快地追了上去。
气喘吁吁之中,王磊错觉自己已经追着刘启跑过了半个地下城。最初王磊还叫了几声刘启的名字,然而每次刘启在动作一顿后,便会跑得比之前还快,王磊索性也就不再喊他,转而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奔跑。
胸口的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自从他转文职工作以后,就再不用出外勤了。王磊上一次这么跑,还是木星危机时拽着韩朵朵冲向电梯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遵医嘱严谨地服用阿司匹林抗风湿,可惜浸满积液的膝盖关节就像年久失修的齿轮,追着刘启跑到后来,每一次落地都会让王磊感到钻心的疼。
不知道刘启到底想跑到哪里去?龇牙咧嘴地忍住疼痛之余,王磊好气又好笑地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期盼着刘启回归,内心发狠地说等抓到了一定要狠狠收拾这小子,可此时刘启就在他的眼前,见到他的一刻,所有的信誓旦旦一瞬间竟都化作烟雾飘散,只剩下一句:“回来就好。”王磊清楚以自己的伤病,如果刘启铁了心要甩掉他,自己是追不上的。好在,在他们从地下城中心跑到边缘人烟稀少的破旧工厂的这段路中,刘启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他既希望王磊追着自己,又不希望他追上他。
“……刘启!”
四下无人,王磊终于停下脚步,他撑着膝盖,弯腰大口喘着气。他猜测刘启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因而兵行险着,赌了一把。果不其然,这回在听到他的喊声之后,刘启的脚步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侧过脸来,像是在听着他的话。
“不要跑了,刘启。”王磊直起身体,冲刘启认真地说道,放软了语气,“我膝盖不行,跑不了。”
瘦削的青年终于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王磊朝他招了招手,随后便不再理他。他俯身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转而一瘸一拐地向旁边一台积满灰尘的废弃电机走去,靠在上面。等他再抬头时,青年已经朝他走近了些许。刘启站在他几米之外。空气中有细小的灰尘浮动,他神色沉郁,如同人在深不可测的海中。
“王磊,”他说道,“为什么要叫我?”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刘启抿起嘴唇,贪婪地望向自己曾经的爱人。王磊神色平静,只有眼神中像是有千言万语,好在刘启并不需要回答。
因为跑步,他扎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散开了,和汗水一起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在工作服的衣袖里,刘启攥住自己不住发抖的手指,试图掩饰自己的内心,让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只是路过中央广场的摊位,又给妹妹买了一份她一直想吃的小吃而已。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刘启绝望地想。
名为“怀疑”的种子一旦扎下,便再也无法彻底根除,就像自木星爆炸的那一刻起,刘启便再也无法信任科学。
既然木星危机的结果错了,为什么太阳氦闪的结果就是正确的?既然科学曾经错过一次,为什么就不能错第二次?如果太阳从来就没有氦闪的可能性,现在还生活在地球原来轨道上的人类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回到北京地下城后,这些想法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它们在刘启的耳边日夜不停地响彻,令他无时无刻不陷于痛苦的挣扎。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人却又都表现得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无论是王磊、韩朵朵或是李一一,刘启都根本无法开口向他们袒露自己内心的痛苦和脆弱。
人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他人拽入深渊呢?他也是接受过地下城七年义务教育的人,明白稳定守序的生活对普通人的重要性。只是想到让他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对那些微笑的脸和盘托出,刘启便已经开始唾弃自己的自私了。在周而复始的自我拷问与内耗之中,他的心飞速老去。虽然外表还风华正茂,真正赖以支撑的精神却已经枯朽。两年前,他心中满怀着怀疑与孤独离开家,走入那个被联合政府称为“叛军”的群体。他们在最初给了他支持与认同,然而当刘启看清他们真正的目的,却陷入了更深的自责和焦灼之中。
昏暗与灰尘安静地包围着他,直到思绪被打断。不远处,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刘启抬起头,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站在几米之外。王磊的腰受过伤,他向后倚着,靠在电机上。
刘启以为自己会从王磊的眼神中看到质疑与埋怨,然而这些都没有。男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尔后,他稍稍偏了偏头,冲自己张开了手。
“过来吧,刘启小朋友。”一如既往地,他听到王磊对他熟悉的称呼,那声音温和熟稔,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终于回家了,“过来抱抱。”
刘启眼圈一热,不堪重负地扭过了头。
“你开什么玩笑啊。”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自镇定地说道,试图藏起话音里那点不合时宜的颤抖,“两年了,你还是……还是莫名其妙的。”
他从余光里看到王磊把手放下了,心脏立时滚过一阵抽搐般的痛,转瞬之间便蔓延到了全身,令他甚至不能移动分毫。刘启抿紧了嘴唇,好在王磊也并没有转身离开,刘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说话,王磊也不说。
“你也知道是两年啊。”
王磊突然说道。他声音其实不大,落到刘启耳朵里,却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嗡嗡作响。
刘启猛地抬头看向他:“那又怎么样?”
他发狠似地咬着下嘴唇,心脏的疼痛甚至让他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了。在一片昏暗中刘启唯有眼睛是亮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王磊。工厂外有车辆打着灯经过,王磊看到他眼底的光芒一闪而逝,不知道是反光还是水迹。
刘启抬手按了按眼睛。
一年以前,由民间组织向太阳发射的一组探测器穿过了太阳,它们沉入那轮发白的金光之中,但在坠毁之前,探测器记录的数据被忠实地传输了回来。
“和‘黄金时代’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在他们的集会上,叛军领导者的发言慷慨激昂,“为了进入地下城,为了所谓的‘保存人类有生力量’,所有国家都进行了抽签。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两千五百年后的未来’,联合政府就这样把一半的人类丢在地表,任由他们活活冻死!真是伟大啊!——如果不是冠以‘政府’之名,我简直以为他们才是暴徒!”他两手一摊,“一切为了人类!然而这样做我们得到了什么呢?经济倒退,文化倒退,前一年出生的孩子活不到第二年的新年!牺牲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说到“绝大多数”时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只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统治!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夺走了我们的太阳,夺走了我们的幸福——同志们!我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毫无意义的!”
领导者的话在人群中激起层层音浪,刘启身处其中,在他的一生里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为恐惧地意识到人不能逆历史的洪流而行。在狂热着高呼自由的叛军之中,他感到浑身发冷。
忽然之间,四年前和王磊在苏拉威西的冰原上仰望木星巨大眼睛的场景浮现在刘启眼前:黑暗的雪原上,结冰的鲸鱼凝固在空中。他问王磊那是鲸鱼吗?王磊说是啊,游了这么远,大概他们也是想要回家吧。
可刘启已经回不了家了。
离家之前的几天,他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个地表逃生装置的构想,出走时还没完成,但他并没将笔记本一起带上。
从前在他还小、还没和韩子昂开始相互嫌弃的时候,那个不着调的老家伙总爱说“真正的离别是无声无息的。”刘启对此嗤之以鼻。但当那个爱他的老人永远地沉睡在了上海中心的大楼里,他还是下意识地认同了韩子昂对“离开”的定义。它代表了成年人无可奈何的世界。
他有什么脸面可以回去呢?他的离开是主动的、自发的。换句话说,王磊和韩朵朵从来没有离开或抛弃过他,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和抛弃他们。最初的那几个月,独自在外的刘启根本无法也不敢思考北京地下城那间宿舍中的景象。率先伤害他人的人是不配感到疼痛的。顶着虚假的身份开车奔波在不同地下城之间的路上,每次看到结冰的荒原,刘启都会从心底涌起一阵脱下防寒服,直直站在冰面上直到死去的冲动。他从来没有付诸实施过,仿佛心里同时还有个声音对他说:最后的命令是“活下去。”
它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刘启。但和死亡相比,活下去太难了。
地下城里,不知何处的钟“铛铛铛”地敲了八响,世界时间二十点整,夜晚到来了。在一片漆黑之中,王磊听到刘启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这让王磊想起运载车车厢里特有的铁锈味。不远处,刘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要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或者在等待一个宣判。
“你离家出走之后不久,我去了你的工作单位,把你放在那的个人物品全都拿了回来。”
一片寂静之中,王磊突然开口,他声音中的情绪很淡,刘启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一下停了:“你的东西不多。但在你工位的第二个抽屉下面,我摸到了一个用胶带粘在背板上的笔记本。我扯下来翻了翻,发现是你的笔迹,所以就一起带了回来。”
“你日记的第一页写的‘阅后即焚’,我怀疑是你还在读书时候写的,应该不是写给我的。我不应该看你的日记,先向你道歉,”王磊短促地笑了声,“最开始确实也没看。我陪着朵朵和小李找了你一个半月,朵朵一直坚信你会回来。后来怎么找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个人坐在你房间的床上,想着万一你彻底走了,至少我还能给自己留个念想,我就打开看了。”
他顿了顿,三米之外,刘启发出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刘启,”王磊看向那个忽然间颤了颤的身形,他声音很静,却与之前平白的叙述有着微妙的不同,“从那之后,我一直都想和你说——”
“……别说了!”
空气中青年的声音猛然炸响,刘启打断了他,尾音隐隐有撕裂的趋势。
“——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任凭被他目眦尽裂地瞪视着,王磊却仍然坚持着说完了。
这三个字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轰”地把刘启砸得哑火了。王磊笑了笑,接着放轻声音说了下去:“刘启,我比你年长,也一直认为在你我之间的关系中,应该由我来扮演包容者和引导者的角色。但是在看了你的日记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从木星危机结束起一直到现在,你都在被同一件事情困扰。作为与你朝夕相处的伴侣,我很心疼你的挣扎,也想请求你,”他轻轻吸了口气,短促地停顿了下,“……原谅我几年来的失职。”
“……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
刘启转过头去,涩声说。
王磊摇了摇头:“不是。”
黑暗之中,他感到刘启的目光又重新转向了自己,被伴侣注视的满足感隔着两年的光阴悠悠降临到王磊身上:“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不得不去面对的个人议题——正是因此,才没有及时察觉你所面对的问题。刘启,你知道你刚遇见我的时候,我总是被丫头他们私下说‘冷血’,对吧?”
一阵沉默,过了几秒钟,刘启才意识到王磊看不清自己。
“……嗯。”
“那时候,我是完全不相信地球和人类还会有未来的。”
“……”
仿佛看到刘启惊讶的目光,王磊低头笑了笑。将自己从前的恐惧对一个人和盘托出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但只要想到这个人是他全心信任,并且也是信任着他的,因紧张而产生的肾上腺素仿佛就变成了多巴胺,令他的心在酸涩之余还能感觉到爱。
“很难相信吧?一个把‘流浪地球’计划当作信仰的人居然会不相信希望。更何况我还惧怕太阳。”
“……还好。”
“不算好,至少对我来说,梦见太阳是折磨了我很多年的噩梦。”
刘启猛然抬头:“那你之前惊醒……”
“嗯,是因为梦见我站在地表上。这是从我还没进地下城之前就开始的老毛病,有几十年了吧?一直没想着纠正,因为觉得根本改不了。”
“可是你后来不再做噩梦了,”刘启的声音有些哑,“我观察过,我每次起夜的时候你都睡得很熟。”
“是啊,因为有人变成我的小太阳了,”王磊回答得很快,刘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声音居然是带着笑意和轻松的,“刘启,你猜是谁?”
刘启默默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我。”
王磊笑了笑,没有作声,却是又起了一个话题。
“最近我又开始做噩梦,”他故作轻松地说,“有时候会梦见我自己站在一片光秃秃的冰面上,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你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就不见了。刘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在我醒来之后,我会想什么吗?”
刘启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想什么?”
“想几年之前我在地表执勤,运送的火石被丫头打灭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王磊将目光放远,像是回忆,“忽然有个小朋友在我身后狂按喇叭,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对我说‘车上有火石,请CN171-11小队协助我们救援苏拉威西!’嗓门可真是大啊。”
他转向刘启,认真地说:“刘启,这个人你认识吗?如果你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他的家人们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脚下的砂土发出摩擦的声音,刘启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紧紧咬着牙关,然而破碎的词句还是从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上下牙的战栗让他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用手去按自己的下颌骨,摸到一手的湿,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了。
我怎么配得上呢?他在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中绝望地想。我怎么能够回去?怎么能将过去发生的伤害一笔勾销?然后假装无事发生,让身边所有人都陪着我玩心照不宣的原谅游戏?几年来一言不发的冷漠像巨石压在他身上,他在每个夜晚痛恨自己过往的错误,又在第二天放任它滚回原来的道路上。
“已经……没有机会了。”
刘启声音哽咽。他哭出了一头的汗,碎发黏在脸上,被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
他说:“王磊,我做不到。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
忽然间,从废弃工厂碎裂的玻璃之外,远远传来些许经过的车声。车灯发出的光穿过陈旧的空气,照亮了斑驳的天花板。
虽然只有一霎,但借助着黯淡的光线,刘启还是看见了王磊冲自己缓缓抬起的手。他的眼睛很亮,神情平和。
来自外界的光很快熄灭了,王磊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
“你怕我们对你失望吗?”王磊说道,“所以不敢和我打照面,不敢去看朵朵——哪怕你还记得她想吃草莓味的蚯蚓干,哪怕那是三年之前的事?”
“不……”
刘启虚弱地反驳。
“那就是你在对自己失望,刘启。”爱人的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你不允许自己回来,因为你对你的错误失望,因为你不肯原谅你自己。”
刘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我不能……我曾经伤害过你们。”
“你以为你彻底音讯全无,对我们的伤害就会少吗?”
“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让你们失望。”
刘启的声音越说越低,他抿起嘴,神情渐渐变得苦涩:“对不起,王磊,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保证。”
王磊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保证。”
他的手一直悬在半空,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直慷慨地给予刘启支持。刘启紧紧盯着那仿佛伴行空间站一般的手掌和身影:“朵朵需要的,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你活下来,作为我们最亲密的亲人和爱人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如果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我会帮助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也会指导你,但我要你明白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即便你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带回来。”他清了清嗓子,“刘启,这就是伴侣存在的意义。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
王磊看向刘启的方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这是你一直拥有的,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无论你自认为‘犯过多少错’,我都从来没有对你失望。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是刘启,所以我并不要你‘做到’什么,我只要你回来。”
刘启擦了擦眼睛,他大口喘着气,声音颤抖。
“可是,难道我还……我还能回去吗?”
回答他的是王磊从未放下的手。他站在离刘启不远的地方,手掌摊开向上,五指微微分开,是全然的包容与全部的接纳。刘启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和手指关节处的枪茧:自打两年前他主动离开以后,就再也没碰触过这双他所眷恋的手。
“一直都能,只要你主动走出这一步。”
王磊笃定地说:“刘启,我可以给你一切,但只有你自己选择接受自己的过去,今后才能无悔地生活下去。”
他们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忽然,在某一瞬间,世界上的灯仿佛都亮了,沙土溅起轻微的脚步声,刘启慢慢地挪动了过来。说不准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他的指关节有些僵直,但终究是确凿无疑地放在了王磊的手上。
地表厚厚的冰层之上,狂风怒号着卷起雪沫,摧枯拉朽似的毁灭人类过往的生活印记,风压摧垮了高楼大厦,往日梦想的美好生活皆成泡影……刘启一直垂着的眼帘下意识地抬起,在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王磊和刘启的身体都剧烈地抖了抖,相接在一起的手掌有片刻的分离。仿佛感受到刘启手掌抽离的趋势,王磊猛地反手抓住了爱人的手腕,接着向里一拉,直到刘启的肩膀撞上他的,被他牢牢锁在怀里。
身体骤然被温暖包围,熟悉的气息险些激得刘启热泪盈眶。他赶忙低下头,把脸藏在王磊的头发后面。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王磊松开攥着他的那只手,绕到刘启身后,在青年清瘦的后背上抚了抚,又安抚似的放到他的脑后拍了拍。刘启呼吸一颤,感到眼下一滴水迹滑落,便也抬起胳膊拥着王磊。中途,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断裂声,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你口袋里……”刘启迟疑着说。
王磊松开他,低头摸了摸口袋。他原本也带着惊讶的神色,过会却了然地笑了。
“没事,”他说,“是给朵朵买的蚯蚓干。”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土黄色的纸包,声音带笑:“有点碎了。”
显然是被自己给压碎的,刘启一时汗颜,想起早些时候他在中央广场看到王磊的那一刻,愧疚感又浮上他的心头:“王磊,朵朵她……她还好吗?”
王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应该还好吧?你不是让人把蚯蚓干送回去了?现在应该正在吃蚯蚓干吧?”
刘启还想说话,却被王磊猝不及防地往嘴里塞了一块东西。
“这是……?”他吓了一跳,嚼了两口吞下去,发现是草莓味,才意识到是王磊口袋里的蚯蚓干,“唔,你不是给朵朵买的吗?”
“原本是的,”王磊又给了他一根更长的,牵住了刘启的手,领着他慢慢往回走,“但是么,朵朵有她哥惦记着,我就请我家小朋友吃了。”
刘启叼着那根蚯蚓干,闻言看了王磊一眼:“那你呢?”
你不吃么?
王磊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冲自己的一侧口袋扬了扬下巴。刘启接收到他的电波,动作开始有些犹疑,最后却还是在爱人鼓励的目光之下伸手进王磊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拣了一根草莓味蚯蚓干,喂到王磊嘴里。
“捂得有点软了,”他嚼了嚼,含混不清地评价道,“下次还是不能放袋里。”
刘启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嗯,下次……不让你追这么久。”
“你知道就好,有时候也稍微照顾一下你对象的旧伤。”
“……不好意思,晚上回去,我帮你用热水敷一下。”
他们就这样肩并着肩,慢慢地走着。黑暗被他们抛在身后,相互依偎的身影,渐渐走到光明之中。
这是公元2080年2月14日,北京地下城的情人节。
旧历中“立春”的那一页已经撕去,春天却迟迟没有来。肆虐的风雪在地表飞舞盘旋,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看起来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好在,近在咫尺的身侧还有温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靠,点燃了文明的火种,也点亮了人性的灯光。
牵着刘启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经过中央广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的那一刻,王磊突然想到了应该如何回答韩朵朵的问题。
韩朵朵问他:王磊,什么是春天?
王磊轻声笑了笑,一旁的刘启察觉到他的动作,侧过脸来,投过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王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眸弯弯。
他不该用“寒冷”来形容春天,真正的春天是万物生长、新意生发,沉睡在土壤中的生命焕发动力,原本已失去的美好再次回返。春天所代表的,是新鲜的希望,是可以期待美好的一切,而那些美好也会从寒冬的摧毁中挣扎出来,如你所愿地降临到你身上。
王磊曾经失去了一切,那是他生命的寒冬。好在,在那样的寒冬里,仍然有人执著地代替了他的太阳,在他梦中的夜空里熠熠闪光。
正因为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王磊才能在几年之后同样坚执地伸出手,带着刘启回家,也重新迎回了他的光芒。
想要在“流浪时代”带着希望活下去,这是每个人心中都不可或缺的力量。这道蕴含着力量的光芒带来烙印,打在王磊身上,形成切实可感的记忆:那才是他所经过的真正的春天。
春天不是从未存在,它曾经真实存在过。它活活在风与雪之中,活在被掩盖的一切生命之中,活在伤痕与痛苦之中。
刘启说:“你在笑什么?”
王磊回答:“回家你就知道了。”
春天曾经逝去,那时王磊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就在今天,他的春天再次降临。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