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大雪封门。早晨起床,呵去窗前的雾气,隔着斑驳的冰凌眺望雪地,绽开的伞面如同盛放的鲜花。目光穿越漆黑的脚印与道旁灯柱,抵达彻夜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大楼。刷脸,开闸,排队等电梯,叮咚一声门开了,迎面走来三个低头背题的本科生。“这么认真?”芬格尔双手插兜,侧身轻轻闪过,“学的什么呢?”
“龙族谱系学,”路明非抓着衣摆把他揪回来,以防他撞上后边的人,“今年换助教,忽悠古德里安教授把开卷改闭卷了。三百页的资料,背吧。”
“逆时代潮流而动,不得人心啊!”芬格尔念叨着他刚学的新闻术语,一根蜡烛似的,把自己插进满满当当的电梯间,“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当然是因为期末季。”路明非在周围几乎实体化的怨气中屏住呼吸,“小声点,一人一铲土,都能把你埋了。”
二楼理科阅览室,走掉三分之一。三楼文史语言阅览室,走掉三分之一。四楼开放自习室,又走掉三分之一。电梯间里只剩他俩了,空气骤然清新,路明非掏掏左边口袋,空的,掏掏右边口袋,还是空的。脸色一变,把书包翻过来,眼睁睁看着电梯降回一楼,涌入人群,升到二楼、三楼、四楼,肺泡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挤跑了,可他还是没找到那张古德里安教授给的通行证——“六楼?”芬格尔从后面伸出手来,一张挺括的磁卡贴在感应区,紧接着屏幕上亮起人脸识别系统,“来,和它打个招呼。”
路明非应声抬头:“我的卡怎么又跑你那儿去了!”
芬格尔做无辜状:“你昨晚喝高了让我随便刷。”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申辩,电梯间先是一滞,原地停顿两秒,方才打开舱门。恒温恒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细小的灰尘颗粒迎接着他们,路明非打个喷嚏,揉揉鼻子,走到特藏文库门口,外套兜帽里的最后一粒雪也融尽了。
刷卡、刷脸、输入密码,六楼是古籍区,规划建设得早,与诺玛全面接管的地下区域不同,这里在相当程度上沿用了前两个世纪的安全系统,又加装了一系列防盗设施。根据芬格尔的说法,那台红外扫描装置还是他跟安全部一起装的,同志们看着个个是一米八的壮汉,在红外线之间穿梭腾挪的样子别提有多灵活,可以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怎么光做加法不做减法?”路明非也从学生会那儿学了一嘴新词,“容易造成机构冗余、资源浪费啊!”
“之前也想过整体搬迁,但是图书馆年岁太久,不知道堆了多少东西,有些古籍附着禁制,即使是变更位置也容易触发机关,引起连锁反应。安全部主张保持原貌不变,只对个别古籍进行抢救性挖掘。”芬格尔耸耸肩,“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懒得上工。”
“难怪古德里安教授突然让我过来,据说前两天例行检查时,一批地图突然开始褪色,就像古墓暴露在空气之中,如果不能迅速扫描存档,就会失去上面的信息,”路明非带着芬格尔穿过排排书架,“虽然没有劳务报酬,但是作为交换,可以替代龙族谱系学的学分。”
芬格尔打量着那些密不视人的古籍:“既然事出紧急,怎么你今天才开工?”
“因为他花了半天时间确定是地图褪色不是自己老花,半天时间确定暂时没有阻止褪色的办法,又花了一天时间找到打开玻璃柜的钥匙,”路明非从口袋里翻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我真怀疑这些东西都藏在他的睡帽里……”
二十份古地图,时间横跨公元前到近现代,制作方式从泥板到印刷不等。收藏入库时,便已施加专门的保护言灵,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们两个粗人随便折腾。只可惜点来点去,还缺一张,路明非决定先把资料转移到阅览室,做拍照扫描处理。“为什么是我?”芬格尔石板搬到半路,忽然回过神来,提出抗议,“你能换学分,我呢?”
“你能挣工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避开沿墙根摆放的羊皮卷,试图隐藏自己抓壮丁的意图,“你不是安全部编外人员吗?”
“安全部旱涝保收税前八千一月,多一分不拿少一分不干,我在这儿额外接活,被抓住得当工贼处理——而且他们又不给我发钱,”芬格尔迅速脱离工人队伍,“怎么不找楚子航?自愿加班,他不是最擅长吗?”
“师兄在奥斯陆啊,牧羊北海扎根边防,大老远把人家调回来,就为扫描几张图片?”路明非摇头,“这种没技术含量的事情还是你我来做吧。”
“我听说他回来了,昨天刚到学校,导航社一早传的照片,不知肩负何种神秘任务,”芬格尔俯下身去辨认拉丁字母,“恺撒呢?恺撒也行啊,我看着里头还有罗马地图,我来我见我征服,这不是他的地盘吗?”
路明非推开隔壁阅览室的门:“老大有家业要继承,再说你天天念叨他俩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便定住了,推开大半的门猛然拍回,险些弹到他的鼻尖。芬格尔也一个急刹,整块石板差点儿砸在他的脚背。“他俩还真在这儿,”路明非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叫来的?”
“这砖头要是真脱手了咱俩起码得报一个工伤,剩下那个看学院经费还剩多少,”芬格尔对他的大惊小怪颇为不屑,“我有那么大能耐,使唤得了他俩?来就来了呗,没准是古德里安教授给你找的外援……”
伴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梨花木门再次推开,阅览室中的情景终于展现在两人面前:恺撒和楚子航并肩坐在长长的书桌前,楚子航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图纸,恺撒则好奇地凑上去,垂落的金发挡住了浸入窗口的阳光,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一片。恍惚间,竟与好莱坞老电影中的经典借位镜头如出一辙。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刚才错怪了,你是好同志,”芬格尔屏息片刻,小声道,“不是,他俩摆这POSE还没完了?没有导演喊个卡吗?”
路明非从他身后悄摸探出头来:“我没看错吧,师兄这是……闭着眼?”
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怪了,老大也闭着眼……”
“他们睡了,”芬格尔一锤定音,迅速摸出原为地图准备的相机,按下快门,保存证据,“在这张编号为419的地图前……我已经想好帖子该取什么标题了!”
“你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违反新闻管理审查条例被抓起来……”路明非戳戳楚子航的肩膀,却发现师兄如石头一般纹丝不动,“确定这是睡着,而不是昏迷?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俩会一块儿出现,教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从来只见睡美人需要王子吻醒,没见过俩人一块儿晕倒的。”芬格尔打字如飞,把手机屏幕敲出了键盘架势,口中念念有词,“上个赛季他俩名字跟捆绑销售似的出现两百多次,《东瀛斩龙传》的隐藏主角是恺撒和楚子航,你不知道?除非作者换枪手版权换公司……”
那一长串句子路明非根本抓不住,于是他只好俯下身去,把目光对准这张地图中央绵延的海岸线和侧方的说明文字。它的制作时间相对较晚,褪色却最为严重。这大概也是隐藏主角单单挑出它进行研究的原因。令路明非感到亲切的是,和那些描绘罗马城市或基督教世界的地图不同,这张图大概是以中国为主角的。虽然Chinae这个拼写不同于China,以西为上的观看方式也有些陌生。
图上的中国形如竖琴,整个西方和北方只有茫茫大漠,罗列着一串串地名和城堡,整条海岸线相当平滑,缺少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凸起,只有日本,不见朝鲜,旁边还点缀着一只海怪。不过,对于东南沿海城市群的刻画却是大体清晰、可以辨认的。“1584年,”路明非顺着楚子航指尖的方向看去,“泉州……”
*
“客人等不及了,先把这道菜端上去。记住,‘松下问童子’,十多种药材炖出来的鸡汤,千万得趁热喝——”
一只滚烫的砂锅塞进怀里,底部叫灶火熏得发黑,锅盖嗡嗡颤动,色香味跟着来了,扑了路明非满脸。隔着不知从哪儿摸出的手绢,他照那声音的指令一路小跑,手指被烫得失去了知觉,上楼时差点踩着自己的织锦黑袍——等等,织锦黑袍?难道他不是裹着芝加哥冬日羽绒服,蹲在卡塞尔学院图书馆,等着给古德里安教授打白工吗?
耳畔轻歌曼舞、丝竹悠悠,不知一脚踏进了哪处销金窟。正想借面玻璃照照,那烫手的砂锅忽然被一个更热情的声音接了过去。路明非抬头,好富态的一副相貌,脑门是圆的,脸是圆的,肚子是圆的,唯独眉眼弯弯,冲他笑呢:“哎哟路大人,您该上里头坐着呀!怎么跑后厨去了,这要是磕着碰着,我可得罪不起——”
“松下问童子,那么三星呢?”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那弯弯的眉眼太热络,他竟没有察觉其中不妥,“三星问导师?”
简直鸡同鸭讲。圆滚滚的胖子上前一步,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白乎乎的肉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他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了个个儿。玻璃珠子拂过鼻尖,手背上的汗毛根根可见,路明非叫人摆弄来摆弄去,晕晕乎乎的,至今没闹明白自己身在何地,心中也添了些火气,正要挣脱,那柔软的手掌突然一滞,僵住了。
顺着冷气袭来的方向望去,抬头看,正是一席黑衣的楚子航:“三星一线是不祥之兆,不用问导师。那番人见你出去太久,非要我找你回来,备齐听众,才肯接着说下去。”
嘈嘈切切的丝竹乱耳中,他的声音像流水,没有起伏,兀自淌过。路明非还是晕晕乎乎,却撒不出火,只听他对胖子解释道:“我师弟还小,出来办事没经验,您见笑。刚才那几道菜,再给我催一催。”
胖子头点得像颗皮球,说大人的事情我们可不敢耽误,又问要不要带几个姑娘进来,楚子航说不必了,那番人自己就是一出戏,连台本,整晚不歇。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眼神终于落到路明非身上:“药加进去了?”
路明非懵了:“什么药?”
“蒙汗药啊,”楚子航似乎对这种掉线习以为常,“先前商量好的,先让他睡着,然后我们搜身,东西找到后急递回京,呈给皇上。毕竟是耶稣会的人,和泉州地方官走得近,动静闹大了影响不好。”
这种一句话里塞三个知识点的方式古德里安教授真该学一学,这样他的期末复习范围就不会像上下五千年一般漫无边界。路明非顶着楚子航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想起自己接过砂锅后干的第一件事,乃是把藏在掌心的白色粉末倒入其中,一路颠簸,足以让这些粉末完全消融。
见他点头如捣蒜,远比胖子诚恳可信,楚子航微微放了心,掀开珠帘,穿越曲水流觞,带他朝着小院深处的亭中走去:“这番人喜好夸夸其谈,所言错误百出,论理荒诞不经,在泉州这种是非之地,早晚触人霉头,驱逐或下狱都不好说。你我搜一回身,也算是给他提一个醒。你也不必怕,不过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蛮夷而已,沾不上什么晦气——”
什么番人?搜什么身?建国后不许成精,泉州又哪来的皇上?这身如同《绣春刀》的衣服是怎么回事,难道师兄也接cos委托补贴家用?究竟是他触动古籍机关,误入尼伯龙根,还是昨晚酒劲没消,大脑晕字生出幻觉?他有一百个问题堵在胸口,楚子航却只是从容不迫地往下说,如同赤手空拳走进考场,助教却光顾着宣读诚信考试承诺书。正琢磨着从哪问起,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却恰恰应当在此的身影。
“小路!你怎么才回来?这美第奇家族的故事我可是只说一遍,就等你呢——”
从地窖中取出的冰块,驱散了扑面的暑意,为水榭蒸腾出一片凉爽湿气。侧卧榻上、凝神听琴,一副宽衣大袖、入乡随俗打扮的所谓番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恺撒·加图索。与此同时,仿佛凑热闹似的,他耳边响起了芬格尔的声音:“我才接上频道,怎么还让你端菜去了?果然基因刻在骨子里,到哪都是狗腿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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