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如同涌流的冰河,刮过耳根时疼得要命,齐乐在出门的那一刻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黑发被吹乱,细细的发丝在夜中旗帜般飞扬起来。桑科不甘心地想要叫住她,让她把自己带走,可他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嚎什么、给我闭嘴!”男人对着桑科高高扬起手。
妮萨娜突然很用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惊恐地用一点视线偷看男人狰狞的神情与高高抬起的手,然后不断地发抖。
“埃肯!你犯不着跟一个疯子计较,万一失手把他给打死了,又得费力拖去那里处理,找点东西堵上他的嘴就成。”同事A制止他,一边喜滋滋地拿拇指摩挲那条银十字架项链。
他们谈及死亡就像提起日常用品。可是在此地,死亡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摔断脊椎的男孩儿无人照料,身上生满褥疮,他日日夜夜哭泣,直到奄奄一息;酗酒的继父对女孩儿拳打脚踢,她静静地躺在角落,双目紧闭,连继父将烟蒂碾灭在她的胳膊上也毫无反应;妓女生下的孩子哭声微弱,同伴看看他身上的红斑、形状古怪的牙齿,摇摇头说他活不过今晚。
男人认为同事的话不失道理,弯下腰,要往桑科的嘴里塞旧报纸。
男孩儿用手脚奋力抵抗,忽然朝门口大喊起来:
“喂,救我!”
“玩这套对我可不管用!”男人狞笑,忽然想起这小子听不懂土耳其语,他索然无味地给了男孩儿几脚,用英语和他谈起了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喂,老沙欣一家留下的那栋古怪的房子住着舒服吧,有在里面发现可以藏值钱的东西的地方么?”
冷风迅猛地鼓进来,在脖颈上轻快地绕了圈,绳结似的紧。他咽了口口水,猛地转过头,看见那个已经离开的亚洲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出现在门口,浸在夜色中,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锋利的神态。
这种神态令男人那双见过鲜血、硝烟和死亡的双眼也忍不住躲闪了一些。男人从鼻孔喷出长长的粗气,侧身让她进来。
桑科一头扎进她怀里,齐乐闻到男孩儿身上小狗似的味道,给他抠掉了嘴里的旧报纸,依稀看见报纸的角落刊登了一则海峡大学的寻人启事。男孩儿脸蛋红彤彤的,连气都没喘匀就开口惊喜地大叫,“天哪!你真的回来了!”
她摸摸鼻尖。
桑科的尖叫让她一时头脑发热,但男人的只言片语才是她推门而入的真正原因——齐乐始终想不通那枚弗里嘉子弹的弹孔的成因,这说明有非卡塞尔方的混血种势力曾造访过那栋房子。
“这房子原先住的别人?”
“呃……是的。那儿原先是沙欣一家的房子,但前阵子老沙欣趁着开斋节带女儿躲赌债去了!”会英语的男人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他一早就看见女孩儿蹲下时腰间露出的左轮,意识到面前的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但这地方的治安——你懂的。门锁被很快被撬开,那栋房子就成了流浪汉的居所。”
“开斋节逃走的?”齐乐语速很快。
“是的,他趁着大伙儿去清真寺参加会礼仪式时跑的!三个月前,对、三个月!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伙儿都以为他要醉死,可第二天他和他女儿却不见了!真是狡猾。”男人回答。
三个月。也是在三个月前,那只失控的混血种开始活跃。那只失控的混血种会是老沙欣么?那么他逃回曾经居住的地方,也算逻辑通顺。
“给我详细讲讲这房子和沙欣一家。”她咬着嘴唇思索。
“好的、好的。那里还有些传闻!”男人佯装轻松,但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没有人能在那里住下来超过一天。那里不仅弥漫着死尸般的恶臭,而且会有奇怪的哭声出现,还让人感到仿佛被野兽注视,因此彻夜难眠。自从老沙欣离开后,那房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搬走了,现在空空荡荡,谁也不知道那臭味和哭声是从哪里来的……只有这不怕死的小子住了进去,有晚还有人听见那里隐隐传出嘶吼和枪声!可第二天,他还是好好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要我说,那里一准闹鬼!”
“这房子是老沙欣来后亲手建的。他原本也是个体面人,听说在欧洲区有栋漂亮的大房子,养很多猫,可十几年前不知怎么破产了,就带着妻子和儿子搬来了,自那之后也就变得这里的男人们一个样:喝酒、玩牌和打老婆。非要说的话,他老婆倒是死在那里——因为难产!”男人说,“哦,说到儿子——老沙欣还有个儿子,在欧洲区的大学里念书。有人今天在大巴扎见过他!沙欣夫人的祭日似乎就是在这几天,他八成是回来祭奠他妈妈的。要是你真要对这怪谈好奇,找他去问个清楚。”
造访库姆卡皮的绝大多数游客都是冲着萨索尔医院来的,他们四处乱窜,甚至深夜直播探险,然后把这些东西通通写到社交账号里。男人理所当然地将齐乐也视作其中的一员,急于打发她。
她若有所思,匆匆离开。
男人正要关门,忽然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住门把。
“为什么要突然用英语问他那些?”她问。
“老沙欣也欠了我些钱,我一直没要回来,怪没面子的!我只是想知道那屋子里现在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男人往屋里瞥了一眼同伴,压低声音嘟囔着,“两个月前,他一个人跟着一群阿富汗难民从边境线逃来,听不懂土耳其语!”
土耳其地处亚欧大陆的交汇点,是进入欧洲的门户,逃往此地的阿富汗难民大多都是想要通过爱琴海抵达希腊,进而进入欧洲,应该不会有桑科的同伴再停留在伊斯坦布尔,而土耳其的英语普及率不到20%,更何况是在基础教育普遍缺失的贫民窟,如果桑科听不懂土耳其语,也没有同伴,那又是谁告诉他那些事的?
“你确定是一个人,没有妹妹?”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当然!谁知道他一直念叨的妹妹是谁?”男人莫名其妙地回答。
那女人匆匆离开,三人咒骂了一阵这个多事的婊子,又开始打牌。小小的妮萨娜鼓起勇气爬下凳子,一点点挪到桑科的身边,把手里那颗黏糊糊、脏兮兮的太妃糖咬下来一块,塞进他的口中。
桑科还沉浸在没有被齐乐带走的失望和愤怒中,舌尖被糖块锋利的边缘割开,他才回过神来。他在自己的血中尝到硝烟和火药的味道。
妮萨娜将剩下的糖重新捏回手里,和他挤在一起取暖。桑科感受着女孩儿的体温,忽然感到一阵出离的平静,好像他又重新拥有了一个妹妹似的。
在男人们粗俗的谈笑中,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透过那方小窗看一片黯淡的星星。妮萨娜小声说,天上的星星像好多橘子糖。桑科想,天上的星星像死去的人没暗下去的眼睛。
猫的、狗的、人类的。
恺撒推开每一个房间,但并不进去,一一路过那些长出蛆虫的眼睛。他不需要走进去确认,因为沉默的镰鼬、浓烈的恶臭和成群的蝇虫足以说明一切。
他将手帕从口袋里抽出来,捂住口鼻。
一股腥臭的热气忽然从背后袭来。
恺撒没有用枪,因为枪声会让那只混血种开始警戒。
狄克推多在手中轻巧地被抛了一圈,反握、肩膀后掼,刀尖深深捅进龙类亚种的喉管,袖口就吸饱了粘稠肮脏的血液。绝大多数的龙类亚种并不盘踞在此层,它们在上层骚动、狂欢。二楼房间里是尸体,但并不全是尸体。
他看见几具干瘪的猫尸,旁边有脏兮兮的猫砂盆、猫爬架。他看见死去的男孩儿平躺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烂红的苹果。他看见摇篮里的婴儿无声无息,染血的襁褓散发出腥臭。
这个失控的混血种在收集么?恺撒关上门。事情比预想得要奇怪,但他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即使没有他人的帮助。
他推开倒数第二扇房门,里面没有尸体,一行脏脚印从里往外延伸,还有一条花裙子静静地挂在窗前。恺撒皱皱眉,接着推开下一间,里面是流浪汉的尸体。中间空出来的房间很难让人不注意。
如果齐乐在,肯定会假装轻松地讲:在逃尸体!
可尸体不会逃跑,一个惊恐的小女孩儿才会。
一缕冰冷的风自上而下地穿过楼梯,拂过恺撒的指节,仿佛镰鼬的尖爪割开皮肤,庞杂的声音在鼓膜上跳跃,他从中剥离出那阵缓慢向下的脚步声,于是拧掉袖口里沉甸甸的污血,继续往上走去。
他感到自己正在直立行走,如同从前那样。
趾头忽然从腿侧摸到一个硬硬的凸起,他摸出那样东西,发现是一个皮质小盒子,他想打开看看,可手指的指端已经变得粗大、笨拙,稍微一个不小心,锋利的指甲就会在那发亮的皮面上弄出划痕,他不太舍得那样对待它,于是将它小心地捧在手心,试图回忆这是什么,但失败了。他换了一个角度,思考自己曾经喜欢什么,也许这是他给自己的,但这次的失败更加惨痛。
他不再往下走,而是坐在台阶上,尝试打开它,看到里面的内容物,或许他就能记起些什么来。于是他的拥趸们也不再往下走,纷纷依偎在他的身边。狭小拥挤的环境让他感到安心。
盒子的背面贴着一张便条,他翻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字母陌生、扭曲,他不再认得俗世的语言,如今只有一种神圣的文字在他身体里流淌。他想要把它摘下来收进口袋,但那张便条在一阵风中往下落去,如同一片抓不住的羽毛。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轻得像一片羽毛。
恺撒站在楼梯口,警觉地握紧猎刀,但落在刀尖的是一张便条。
是土耳其语。
[愿你们欣逢许多夏日的清晨,
愉快地、欢喜地,
船抵你们前所未见的港湾。*
亲爱的■■■:生日快乐。]
字体歪歪扭扭,名字的部分被尖利的东西给戳出了个大洞。
前路漆黑蜿蜒,齐乐不断地想到男人所说的沙欣一家、怪味以及不存在的敏。她将手插进口袋里,却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纸团,一瞬间她毛骨悚然。竭力想要忘掉的,那个雨天潮湿的阴云仿佛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手指在颤抖。她展开那个硬硬的纸团。或许是太冷了,她感到自己的面部绷得很紧,牙齿也在咯吱咯吱地打颤。它让一切都重新变得湿漉漉的,回到那个拉开新世界帷幕的雨夜。
“你被吓到了。”稚嫩的嗓音说,“看来我选对了!”
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只是以往它从听筒里传来,带有些微的失真,险些被判定为她的幻想,齐乐这辈子也不会忘掉,她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在谨慎地回过身去前,手已经轻压在左轮上,包裹在外套下那些薄薄的肌肉绷紧。
那是个长得乖乖的男孩,一身黑色的小西装,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一双颜色淡淡的黄金瞳,他坐在路边爬满枯黄爬山虎的红砖墙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双脚晃悠着。
无休无止的风停了下来。
这也是个混血种。齐乐不动声色地将击锤拉回ready to fire位置。即使对面是个孩子,也是个幼年混血种。她不敢放松警惕。谁家好人大半夜坐在墙上晃荡脚啊?
“这么紧张干什么,打开来看看?”男孩儿说。
她紧咬牙关,没有动。因为这个见面实在突然,她又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时为什么会给我塞纸条?怎么知道我家橱柜里有一把左轮?还有……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么?
那些被刻意遗忘掉的东西一股脑地涌上来,野蛮地撑开喉管、刺破舌头,口腔中满是血腥味。齐乐其实从没有真正忘记过那些问题,她擅长粉饰太平,安慰自己“既然追踪不到那个电话,也没办法啦”“既然那只会动的尸体没有伤害到我,那就这样好了”“既然没有妈妈的下落,就先好好生活咯”,她可以让自己看上去积极向上、热爱学习,但无法掩饰自己午夜时的每一个梦。
男孩儿自顾自地跳下来,把那个硬纸团从她的外套口袋里翻出来,在她面前展开,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行字:生日快乐。
齐乐瞠目结舌。
“等一等。”他说。
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掏出来一支小小的礼花。嘭地一声炸开,局部地区有雨,落下满地彩纸。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因为甲方经费严重不足,除去往返机票,预算为四十里拉。只能买个礼花,”小男孩儿随手扔掉礼花,拍拍手,“谁让你跑那么远?不然至少能请你去芝加哥抒情歌剧院的经济型座位看一出《尼伯龙根的指环》。”
齐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他问。
“我赶时间。”她的牙关咬得很紧。
其实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但她怕一旦问出口就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好吧,前进吧!在萨索尔医院里将上演一场好戏,快去吧,不要被阻拦住。”男孩儿居高临下地俯瞰齐乐,表情像是有些怜悯,“她付出了很多,才为你换来了窥见命运的机会。”
男孩儿从墙上跳下,如同一尾游鱼潜入水面,身影再也不见。
喧嚣的风又鼓动起来,那种无孔不入的严寒终于入侵齐乐,心脏绞成一团,在肋骨底下隐隐作痛。如果所谓窥见命运的机会的代价是要付出很多,那她不要这种献祭式的交换。
她抹了一把脸,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但道路尽头,有人正静静地等待。
没想到还有人在追更!真的蛮感动的 最近工作也是真的很忙 没空码字 读书时感觉一天可以写好几章哈哈 由于没有大纲 前文也改动了一些 感觉写得很混乱很俗套 之后有空会接着修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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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沙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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