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敲门声如同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下。
自从经历那次饱含怒意的刺杀之后,安德烈出色的耐心和沉稳的性格连同他的左眼,一起化成了一滩血水,抛洒在为了庆祝第二十四个建国之日而铺就的地毯上。为了惩戒那次鲁莽的背叛,国王劳菲二世让许多人付出了代价,但都无法偿还安德烈对约顿海姆帝国的价值:他无法再亲自进行任何解剖手术。他的大脑在曾经是平静的海水,如今已然沸腾,使他再不能稳拿着手术刀,再不能忍受漫长的等待。他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且深受失眠的折磨。生活的节奏被自己来来去去的脚步踏乱,一刻也不得安宁。劳菲二世——他发誓效忠和追随的国王——坐在纱帐和帷幔之后,传来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即便如此,安德烈,你的‘病人’对你糟糕的手法毫无怨言,不是吗?”于是,安德烈做着深呼吸,再一次,他忍耐着,按住内心蒸煮着沸腾海水的高压锅,重新握住刀。二十分钟的日常工作之后,他被自己的心腹手下,也是门徒,好言好语地请出了工作间,因为那里已经血腥不堪,臭气熏天,连声称最无情无感的人见了也要心里泛起了呕心欲吐的涟漪。
就这样,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失去了工作?没有价值是这个时代最严重的罪行,无论是在地下城,还是约顿海姆。他的焦虑再次加发作,这次加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拿头砰砰撞墙,一边撞一边哭喊着一个叫彼得的人名,他染红了一片砖墙,但没人知道彼得是谁,砖墙也报复性地砸裂了那次刺杀在他头部上留下的旧伤口。劳菲二世以为他要死了,但王座间的帷幔后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别让他死。”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约顿海姆,每个臣民都听说了国王是如何召集顶尖医学人才、划拨军事医用物资去拯救安德烈的。这种慷慨的恩赐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安德烈活了下来,咬着口腔里的浅肉,拖着步子,坚持要一个人从王宫走回自己的巢穴里,他重获新生却又疲惫不堪,急切需要一个可以让他蜷缩起来的温暖小窝。他路过花圃,一脚踩在松软的土壤上,土里埋着精心选育的植物种子,它的存活与生长尚且是个未知数,但安德烈就是在此时此刻遇到了那个自称阿溟的女人。
那次奇迹般的偶遇如有神助。安德烈在阿溟的陪伴和安抚下,度过了一段幸福的安生日子,他不再想起手术刀和工作间,转而思考如何真正掌管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部门,正是在这个阶段,在阿溟无意间的闲谈中,他发现自己手里竟然一直握着一根坚不可摧的铁链,直直垂进王宫争权夺利的漩涡中而屹立不倒,使他不必依靠自身娴熟的技巧,就能变得“有用”,就能彰显自己在一群庸碌之辈中的价值。
他的焦虑症似乎消失了,在睡梦中不再朝着空气伸手和挥拳,大喊一个叫彼得的名字,然后被这个名字惊醒。
消失了吗?可门扉明明正被敲得发抖,震落着周遭的墙灰。马尔克斯稍一拧开门锁,安德烈立刻推门而入,容不下任何空隙地挤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站在他面前,神色焦虑得像是明天就要被推上战场,或者是丢了家门钥匙。
“你收到信了吗?”安德烈劈头就问。
“噢……”马尔克斯想起来了,“我没收到。”他仔细盯着安德烈的眼眸,向从那两汪浑浊的水波中找出真情实感,想找到一闪而过的证据来证实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那个远走高飞的女人。真爱,人们普遍认为在这个愈发冰冷的时代不会有这种事情,它只会惹人发笑。
“没收到?你是说这么长时间连一封信都收不到?连一个女人是死是活也无法确定?老兄,你不会真的以为这句话就能打发我?”
“这当然不能!你先冷静……”马尔克斯不想火上浇油,他手里只有苍白的事实和一腔无奈,要安抚安德烈远远不够,然而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家人的性命,他必须牢牢攀住安德烈这根铁链,“她随着杰姬将军身处前线,消息流通没有以前那样快捷,道路也不安全,你是了解国王陛下的,他连阿莫斯起夜上了几次厕所都知道,况且这涉及军事,又或许是物资吃紧,她根本没有机会写信……”
“听我说,马尔克斯,我认为是你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有点糊涂了。我给了你一种便利,让你和你的家人不必再担忧以太病。要知道在这片王土之上,除了国王陛下,谁都没有这样的特权,如今,你和家人能坐在这里享受安乐,完全是因为我。而我只是想让你确认一个女人的生死,带来她安然无恙的亲笔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回答?你为什么就不能——”说道此处,安德烈快要崩溃了,他夸张地挥舞手臂,快要喷出火焰的眼神没有盯着马尔克斯,而是尽情喷射在了一方地板砖上,他的焦躁并不针对某一个独特的人,而是他身处的一切环境,是的,包括该死的与肌肤摩擦着的空气,包括其中弥漫的几分毒素,包括带有死亡气味的阿斯加德尘埃,“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当我向你提问的时候,你那嘴里能蹦跶出一两个字句让我满意?也让我们之间的交易顺利进行?你说呢?”
“是的是的,所言极是!这样,我马上安排人手摸到前线战场,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一点我还是能够做到的,你来挑选几名信使,祝福他一路顺利,看着他离开约顿海姆,这样你就能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对待这次合作的了!不过你也别太紧张了,安德烈,杰姬将军少有败绩,这次失联多半又是她迷惑敌人的把戏,她兴许躲在哪个山坳里等着敌人放松警惕,然后一击制胜呢,阿溟跟着她,在这样的情形下,传不出信是可以理解的。”
安德烈的焦躁突然偃旗息鼓,怪异地收了声,他在房间里踱起步子,低头沉思起来,有什么难言的隐秘落在了他的嘴边。马尔克斯察言观色,对此心领神会,“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吗?”他继续猜测着,“难道是这件事被国王陛下知道了?”
安德烈迅速而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但有一层淡淡的恐惧意味,就像透明的奶油涂抹在他的眼睛表面,“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见过我了。”
“噢?”
“但他将一样东西送到了我部门里,要求解剖,提取以太。”
“啊……那是属于谁的东西?难道是——?”
“不是阿溟的,她的肌肤和骨骼我都能认出来。”安德烈总算是盯着马尔克斯的眼睛,只有这短暂而清明的理智能让他愿意触及所处的世界,“是杰姬的……一个部分。”
马尔克斯瞪大了双眼,种种骇人的猜测已经在他心里转了个来回。
安德烈沉了沉眼眸,连番抛出震惊无比发的消息,享受着马尔克斯的慌张,“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左手手掌,第二次是小臂,这次是上臂连带着整个肩胛。”安德烈异常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种冷静让人不寒而栗,“我怀疑杰姬已经被敌军俘虏,对方屡屡送来她的一部分,以此威胁国王,要求谈判。现在你该清楚,我为什么慌张阿溟的生死了吧,你觉得我还能坐得住?”
“但……依你所说,国王陛下并没有要与他们谈判的意思?那么杰姬岂不是——”
“我现在顾及不上她!”
马尔克斯时而陷入沉思,时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安德烈带来的消息就像毛线团上伸出来的线头,他牢牢抓住,意图拆解王宫内阴云密布的谜团,识破那位高不可攀的国王陛下的真实意图。他感到阴谋多如田野间筑起的藩篱,伟大的或是卑劣的谎言竖起真假难辨的稻草人,每个人都被困在无边的旷野上,互相遥遥凝视,却不敢高声呼喊,而有意隐藏身影的国王熟悉土地上所有脉络走向,一如熟悉他自己的掌纹。
马尔克斯花费着必须的精力将安德烈请了回去,让他耐心等待,临走前,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道:“咱们的交易……还在吧?”
“只要你帮我弄到我想要的,我就可以在以太病检测报告上划去你和你家人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是动动笔尖。”
“好!好!”
之后,马尔克斯不得不去联系那个令人难缠的刁钻老头阿莫斯,请求他的帮助,为此,他也必须要给予对方某些便利。这种事情在王宫里屡见不鲜,它是**和贪婪的表现之一,但也是王宫屹立不倒的邪恶灵魂,只是一切狡诈与诡计都被帷幕之后那双深绿色的眼眸看在眼里,他的无言就是默许,因此马尔克斯持续得到了他被默许能够知晓的一些事情,证实了安德烈的猜想,这个时候,俘虏杰姬的地下城送来的残肢已经能拼凑半个身体了,而根据种种迹象来看,杰姬至少在受到如此非人迫害的时候,仍然活着。
自然,马尔克斯无法满足安德烈的要求,阿溟已经失踪,而地下城在威胁信件中也没有提到这位将军的侍从,他非但没有担忧他与安德烈的私下交易,反而主动取消了它,将这件事如同烫手山芋一样扔得远远的。因为阿莫斯告诉他,安德烈滥用这种特权到了猖狂的地步。人人都知道约顿海姆内流传着以太病是重大的国事,每个臣民都必须定期接受检测,若有问题就要被强制送去治疗,人人都知道这种恐怖的绝症致死率极高,但民间又流传着一个被列为禁忌的说法:似乎只有接受了以太病检测,才会患上以太病。因此,许多人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被送去检测,这就是他与安德烈如此交易的缘由,但既然安德烈行事如此猖狂,国王陛下不可能不知晓……比起以太病那含糊不清的症状,马尔克斯更加忌惮国王的无名怒火和惩戒。他离安德烈远远的,王宫内其他人竟然也闻风而动,每个人都对安德烈避之不及,然而他们越是躲避他,却越将他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深沉的夜晚,总管马尔克斯或是幸运地或是不幸地看到安德烈被国王陛下亲手掼倒在王宫地砖上,听到了那令人惊惧的咆哮,听到了神明最真切、最**的怒吼:
“你——怎么敢用这把锤子来刺杀我?!”
咆哮的余音里拖曳着难以言明的沉重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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