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的春天总是来得早。
民国二十四年,料峭的风吹醒了金陵东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熹微的晨光静悄悄地洒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弄堂深处的铁门吱吱呀呀地响着,红褐色的锈蚀痕迹酝酿着一丝陈旧的气息。
一栋小楼安睡在巷子里,灰黑的砖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几处掉漆的角落无意间露出了这小楼衰朽破败的骨骼。
二楼的窗子被轻轻推开了,屋内的景象清晰地展现了出来。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只有寥寥的几件家具,窗边木制桌子的桌腿已经遍布划痕,而桌上厚厚的一沓稿纸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沈碧遥坐在桌前,穿着一身朴素的月白色长旗袍,墨黑的发卷成手推波纹的造型,不施粉黛。她早已不是青涩懵懂的年纪,沉静的檀香缭绕在她的四周,泛着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咳咳咳。”
被窗外清早的冷气激了一下,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传了出来,她连忙关上了窗户。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黑色的眸子好似结了一层晚秋的霜。
沈碧遥抚着胸口缓了半刻,拿起桌旁的派克钢笔,在稿纸上刷刷地写着。此时的沈碧遥,已经是华亭小有名气的作家,不仅写小说,也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话剧。
沈碧遥想起来两个月前红梅话剧社邀请她创作的一部新话剧,剧本写得差不多了,剧社却突然让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主角。
沈碧遥的社交圈子不算广,如今的华亭夜场众星璀璨,然而对她来说却都是陌生面孔。到哪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女主角呢?
她忽然想起前两天友人向她极力推荐的人选,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女星——江毓梦。刚好今天闲来无事,据说夜场正在上演她的新剧《江南曲》,沈碧遥决定去看看。
灯红酒绿的华亭夜场是官商巨贾们的乐园。自从华亭被法国人占领,这夜场就成了纸醉金迷的享乐天堂。花容月貌的歌女一展歌喉,在众星捧月中平步青云,一夜之间便褪去了过去的粗布短衣,换上了金装玉裹的华美衣裳。
而这里也是暗流涌动的地狱,无数阴谋与罪恶被湮没在夜色之下,却无人愿意插手涉足。
沈碧遥很少来这里,她还有点不太适应周遭喧嚣吵闹的人群,西洋音乐伴随着激烈的鼓点敲击着她的耳膜,让她隐隐地有些头晕。
走进剧场,墙上四面张贴着夸张的巨幅海报,海报上是一个面容娇美的少女,微卷的波浪发蓬松地鼓起,一双杏圆眼睁得大大的,被卷翘的睫毛覆盖着,却依旧难掩天真与懵懂的神情。涂了大红色唇膏的嘴唇微微嘟起,妆容浓艳却有一丝不协调感,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进了剧院,沈碧遥有些忐忑地坐下了。《江南曲》刚刚上演了不到两星期,却一举捧红了女主角江毓梦,沈碧遥不禁有些好奇。
老生常谈的爱情故事,始乱终弃的男主,忠贞痴情的女主,沈碧遥几乎是一开始就提不起什么兴趣。然而她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女主角的身上,褪去了艳丽妆容的少女原来如此清丽。她从未见过那么一双会流泪的眼,悲戚之时泪水却像雨丝一般从杏圆的眼里涌出,眼神中的茫然与凄凉快要结成织网。
沈碧遥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演出结束,两边人都起身离开,沈碧遥似乎还一片茫然的神色。忽然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晃了晃神向后台走去。
刚掀开幕帘,却听见里面一阵争吵声。
“我说了那个角色必须是我的!你和她说了没有?”
“是,小姐。”
“别以为我会同意!想得倒美!”
梳妆台前坐着正在卸妆的江毓梦,搽掉故意抹上去的黑粉,她原本的眉眼居然更加锋利些,倒多了几分四射的艳光,叫人不敢接近。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更年轻的姑娘,头颅深深地低着,眼神怯怯的。
沈碧遥心里一惊,这凄楚怜人的女主角下了戏居然是这般模样么?她的心头浮现起那些趾高气扬的影星,珠光宝气却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她原以为这位会有什么不一样,现在看来大抵都是相同的。
梳妆镜前的少女方才注意到眼前的来人,她蓦地一愣,眼中的愠怒还未消退,盯得沈碧遥也有些怏怏。
“江毓梦小姐吗?”沈碧遥依然保持着素有的礼貌,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我是红梅话剧社的编剧,近来有一个新本子,不会江小姐是否有兴趣参演?”
江毓梦火气正盛,心中郁结,无暇再去思考别的事情,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看我像是很闲的人吗?”
沈碧遥无缘无故被她一呛,心里也盛着火气,看江毓梦毫无兴趣,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沈碧遥始终回想着江毓梦吃了火药一般的语气,有些郁闷。然而头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灵潭涌泉似的杏圆眼,溜溜地望着她,好像有万千言语欲说还休。
沈碧遥突然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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