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澄凡事做之前喜欢先动一番脑筋。这次去见清照的父母,更是早做了十足的准备。
早晨动身,清照磨磨蹭蹭的,借着化妆的由头坐在妆台前总不出门。静澄是好耐性,一向都乐意等她,但今日不同。他将打包好的礼物分成两份交临时雇的尼泊尔仆人分别放进两辆汽车,踱到清照身后,望着镜子里笑道:“你慢慢打扮着,我先过去。”
“你怎么去?”
“坐汽车去呀。”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贸然自己一个人去了,连个引见都无,我爸妈是不可能放你进去的。”
静澄笑道:“谁说我没有引见?”
“除了我,谁给你引见?”
“你猜呢?”
清照耐不住性子,又气又笑地跺着脚嗔他道:“张静澄你再跟我卖关子我要跟你急了!”
静澄乐得逗她,见逗着了,便十分得意地亲了亲她额头,笑道:“我打着跟你家做生意的由头,还不行么?待我十分得到二老欢心,你再去,当着我一个’外人’的面,他们不好揭露’家丑’,必然不会对你太凶。等你坐下了,我假装告辞,去门外候着,等你说服了他们,再接我进去,这不是很好么?”
清照感动于他的用心,又高兴,又气他明明早就打好了主意却偏要捉弄她害得她心神不宁许多天,起身拧他的脸,骂他“大奸商”,又学着南镇的人骂他道:“缺德张二贼子!”
“俗话说得好,’无商不奸’。”静澄大笑:“我先去了。你慢慢打扮得满意了,再去便是。我雇了另一辆车在外面等你,不用急。”
行前,静澄早托上海的商界朋友搭线,给沈父沈道济递了名帖,又附赠礼物。沈道济虽然隐约听说过张二公子在国外的风流韵事,但不愿驳朋友面子,于是同意见面。
静澄提前十分钟到了沈宅外,准时登门拜访。
沈家虽然富裕,行事风格极为低调。宅子坐落在徐家汇路,是一组典型英国式的洋房,简洁明快,并无纷繁复杂的装饰。别墅呈凹字形,是相连的三栋。下层是西式门廊和大落地窗,上层是敞廊式的阳台,奶黄色与黄色相间的色调,由周围碧绿的香樟树和草坪衬着,干净素雅。
静澄一面打量着这座宅子,一面在心里将房子与清照这个人做比较:原来这样的她,是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成人的。
他思索着她的品格与这房子之间的关联,心想:“大概她的父母与她实则是相似的人,那么同我应当是合得来的。”但又疑惑:“看样子该是极西化、极开明的父母,为何会为了一桩包办婚姻,与亲生女儿断绝关系?”
沈道济虽然耳闻张二公子的风流名,对他印象不算好,但待客之礼却很周到。静澄按铃,沈道济亲自携林夫人来门口迎接。
只见沈道济身材高大,穿一身绸缎长袍马褂,阔面庞,浓眉,丹凤眼,高鼻梁挺直,虽然人过中年,仍是个仪表堂堂的伟丈夫。而夫人则穿一件香云纱旗袍,披着雪白的流苏厚披肩,身量纤长,眉目清秀隽永,观之温柔可亲。静澄看着这两人,脑海不自觉又将清照和她父母对比:原来她眼睛鼻子像父亲,眉毛肤色像母亲……
初次见面,为避免礼过重而令二老感到不自在,静澄暂时只带了雪茄、打火机、钢笔和开式米几样礼品,其余的都由清照带来。二老谢过他的礼,请他入内坐下喝茶。
静澄进了别墅,一路都想仔细看看,但为了礼数,管住自己的眼睛没有乱瞟,老老实实跟着二老至客厅。
客厅墙上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青峰翠竹图,两边则是西洋油画和版画。静澄留意看了那些油画,发觉竟然有一副是“孟麟”作的,心下暗喜,其余陈设也没心思看了。
客厅分为两部分,靠窗的一小半是西洋沙发和高脚玻璃茶几,离玄关和门廊更近的一大半则是传统的黄花梨木明式古董家具。进了客厅,沈父笑着一摆手,示意静澄来挑。静澄笑道:“伯父承让,既然伯父疼晚辈,那晚辈腿脚不好,便选沙发了。”他今日特意没有坐轮椅,带手杖步行。
沈道济看这青年落落大方毫不拘谨也不自卑自贱,心里便有几分赏识,笑着请他落座。
沈家做的是火柴生意,买卖主要集中在上海。张家则因从贩卖生丝和丝绸起家,将长江航路摸得烂熟,有自己的航运公司。静澄这次来谈的,便是联合沈家与湖北宜昌的磷矿厂谈成合作,在湖州兴办一个磷肥厂,促进农业。磷矿厂造出红磷,经张家转运,交沈家;造红磷余下的矿渣运到湖州用于制造磷肥;沈家的火柴则可由长江转运至湖北乃至四川等腹地。
这主意乍一听寻常普通,可细算起账来,却是极大地节约了各家成本,产品价格压得低,而利润很是丰厚。
沈道济是个懂行的人,听静澄踏踏实实算了账,便由衷感慨此人精明强干,是个前途无量的经商奇才。大赞他道:“贤侄此方案若实行,无论是火柴还是磷肥,咱们生产的国货都可与洋货一战了。且价格压低之后,裨益士农工商百业,实在有利于国计民生呐!”
静澄被丈人夸赞,有些害羞脸红,连忙谦辞道:“晚辈也不过是想着响应’实业救国’的号召,能出多少力算多少力。晚辈经验浅薄,许多思虑不周之处,还有赖伯父提点指教。”
两人正兴高采烈地说着,有个女仆悄悄儿进来,在夫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静澄眼睁睁看着夫人眼里起了泪花儿,又喜又悲地看向自家老爷。沈道济见夫人如此,约莫猜到了**不离十,便向静澄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本应留贤侄吃一餐饭,家里突然有些事,今日便不留贤侄了。贤侄在上海逗留到哪日?改日备帖请贤侄再光临寒舍一叙,到时必好生招待。今日实在是失礼了。”
静澄连忙道:“哪里哪里,晚辈今日能向伯父当面讨教,又蒙伯母赐茶点,已是荣幸之至。晚辈在沪逗留至后日,若伯父得闲拨冗,晚辈随时恭候传唤。”
沈道济便和夫人送他出门。
在玄关便正遇上清照,二人只装不认识。
当着静澄的面,清照张口便叫“爸爸”“妈妈”。虽然实现打定主意要坚强,可至此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静澄假装诧异“死去”的沈家小姐为何活生生站在这里,脚步站住了原地不动。
“你……你是谁?你不是我家的人!”沈道济时隔多年见着女儿,也红了眼眶。
“爸爸、妈妈,你们难道真的为了一纸外人的婚约,就不要我了?您二位膝下只有女儿一个,将来年老时,谁照顾你们呢?”
“用不着你管!反正不用你照顾!”当年清照离家出走,将沈道济的面子在上海滩摔得粉碎,也伤了沈道济的心。
见沈道济如此暴跳如雷,又见林夫人与丈夫统一战线,一样绷着冷面,静澄忽然明白清照为何先前那样打怵。这一家三口都是倔脾气,他一向觉得清照刚烈倔强,如今看来,清照竟是她一家三口中最婉顺温柔的那个。
如此,他便调整计划,在旁插言道:“伯父、伯母,晚辈从前听闻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实话,暗地里为伯父伯母感到可惜。既然伯父伯母在客厅里挂着’孟麟’的画儿,想必对这位画家十分赏识,既然如此,何不请’孟麟’女士入内坐下一叙呢?”
“孟麟?女士?”林夫人眉头一皱,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沈道济恍然大悟,指着清照道:“你就是’孟麟’?”又转而指着静澄:“先前传言你与’孟麟’有染,你……你……你……”
静澄弯腰作了一长揖:“小婿张静澄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你成婚了?”林夫人问清照。
“是。”清照道:“这就是我给自己选的男人。”
她想说“比你们看中的那个迂腐的富家子,强千百倍”,但忍住了。
但沈父还是品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下贱!不要脸!”女儿不打招呼自顾自嫁了人,沈道济作为父亲的尊严仿佛被当着张家所有人的面给踩在了地上。
静澄连忙道:“伯父慎言。”
“狗东西!滚出去!”刚刚还盛赞静澄年少有为的沈道济指着大门口送客。
清照红着双眼,扬着下巴,眼神毅然坚定,直迎着沈道济的怒火,说道:“我今日来,就是通知你们,我结婚了。你们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我结婚了。静澄好心给你们备了礼物,都从车上卸了下来,你们想要就留着,不想要便扔了——”话还没说完,沈道济大骂道:“谁稀罕你的破东西,滚!”
清照听了,牵起静澄的胳膊,转身便走,再无二话,亦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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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家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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