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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张婶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面孔皱紧,从厨房快步走到餐桌前。放下那锅河虾冬瓜汤后,迅速缩起手,对着嘴吹了两下。

王遗时见她短衫贴着背,已叫汗水浸湿透,叹道:“都秋天了,还这么热。”

说是这么说,大家早已习惯了。

谁让上海这座城有着极其暧昧的夏秋交界线,凉快一天,又热回去两天,那只秋老虎反复发作,将人扑咬得**辣之后,猝然甩尾,迅速入了冬。

被老虎啃了的张婶无奈地摇摇头,“菜齐了,我去拿碗筷。”

“我帮你。”王遗时说。

因惜予喊了凭儿母子来,两家凑一块九张嘴,王遗时细细点出十八支筷子。

就在张婶摆碗和勺,王遗时布筷时,一声巨响突然从两人头顶炸开,是物件砸在地板上,又透过楼层传过来的,紧接着又一声凄厉的尖叫,王遗时手一抖,掉了根筷子,张婶也险些摔了碗。

王遗时拾起筷子,望向天花板,“是张家吧。”

张婶呼噜胸口,“听着像是张太太。”

说话间楼上又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客厅里惜予和凭儿面面相觑,几个孩子也开了房门,纷纷跑去外阳台上探头探脑地听。

王遗时搁下筷子,说要上去看看情况,两姐妹立刻跟在父亲身后,都要去。

诚国也有心凑热闹,不幸被凭儿抓了回来。

“马上吃饭了,不许去!”

“那她们为什么能去?!”诚国不服气,但凭儿不跟他废话。

听着楼梯间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诚国在母亲严厉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到餐厅坐了下来。

—·—

父女三人赶到五楼,张家大门半开,已经围起一圈邻居。张勇站在门口,不停地把凑上来的邻居推开,应是临时被父母丢出来应付外人的。

王遗时拨开人,只听屋里张太太大喊:“你还撺掇别人家小孩!你、你——”她“你”了半天,好像蓄势一般,果不其然,随后“咚咙”一声硬物砸在地板上。

张勇看到王遗时,如见救星,拽着他胳膊,“王叔,你快去劝劝姆妈和哥哥吧!”

王遗时拍了拍宁宜肩膀,等宁宜会意点头后,他才抬腿走进张家。

围观众邻也好奇,争相伸长脖子往里窥探,张勇抬起双臂一拦,“不许看!”

“哟!王教授就好进去,我们连看看都不行啦?”众人哄笑,显然不把他个孩子放在眼里。

张勇气急败坏,宁宜摁下他的胳膊,推着他和平宜往里走,自己殿后,把大门砰的一关。动作之干脆,如手起刀落的老练屠夫。

邻居还在喊:“宁宁别关,哎唷,这小佬!”

关上门,外头的纷扰瞬间隔绝了,而家里的吵闹却一下子清晰可闻起来。

“我怎就养了你这个冤家!”

宁宜他们走到客厅,已是满地狼藉,碎玻璃、碎瓷片、和相片失散的空相框、散乱的花枝……

张太太恐怕将随手可及的物件统统操起来砸了出去。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牛向前冲,被张先生挡了回去,步伐一阵颤悠,卷发也溜下来半边,脸色涨红,胸膛一起一伏,气咻咻地指着对面,指尖都在颤抖。

被她指的年轻人静默地站着,半边肩膀被花瓶水泼湿,白衬衫微透地黏着胸口。

王遗时站在他身边,“藻明,走,我们去你房间聊聊。”一转脸看见手足无措的三个小孩,对他们招手,“你们也都过来。”

王遗时又对张先生抬抬下巴,让他尽快安抚妻子。张太太不领请,又抡起胳膊指着离去的儿子骂:“小棺材寻死,算我白养你一场!”

张藻明又想回头与母亲争辩,被王遗时一把推走。

等进了房,门一关,张勇往床上一坐,“总算安静了。”

王遗时问张藻明:“出什么事了?”

张藻明不隐瞒,抬起下巴颇自豪地说:“王叔,我报考了航校。”

王遗时张张嘴,也被这突然的消息搞得失语了。

“你事前和家里说了吗?”

张藻明摇头,“怎么可能!他们不会同意的,尤其我姆妈。”

王遗时突然觉得张太太抓狂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又听到平宜悄悄问姐姐,“航校是什么呀。”

张家的大儿子藻明从小品学兼优,性格阳光开朗,事事不需要大人来操心。按理今年秋天就该读大学了,父母都以为他已报考,谁知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大学的录取消息,觉得蹊跷,再三逼问之下,张藻明才坦承自己根本没有报考大学。

更令人崩溃的事还在后头呢,他居然去投考了空军军官学校,也就是从前的中央航校。等家长发现的时候,他都已经过了一轮体检。

许是因为航校招生困难,故投考期设得很长,录取结果一时间还没下来。

但张藻明身体素质好,文化课优秀,如无意外,进航校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爹妈当然抓狂,军官学校培养的都是国家将来宝贵的军事人才,不像普通高校归教育部管辖,想要撤回申请简直是天方夜谭。

张太太一听到不能撤回,胸膛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战争持续至今,战情广播听得多了,老百姓哪个不晓得空军阵亡率高,今天招仨,明天死俩,谁家父母能毫不犹豫地放手让自己孩子飞上蓝天?

张藻明说:“王叔,你书读得多,一定懂得‘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上海沦陷了,我们的国家危在旦夕,我作为有识、有志、有力之青年,这时候不站出来保卫国家,什么时候站出来呢。”

王遗时说:“你读书,学得了知识也可以报国。”这话连他自己也觉得苍白。

“知识救国,太慢,中国等不了。”张藻明疾步在房间转了一圈,看向叔叔和弟妹们,“我自是愿意读书的。可书等来日太平还能再读,国家若亡了,就算学富五车又有何用!”

张藻明说到激动处,“要当辛弃疾、文天祥,不做钱谦益、洪承畴!”

张勇崇拜地看着哥哥,为他鼓起了掌。

话说到这份上,王遗时心知多劝无益,这孩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的意志已然化作一架战机,冲向了浓云重重、硝烟弥漫的天空战场。

王遗时问兄弟俩:“晚饭吃了没有?”

一大一小两孩子都摇了摇头,家庭纷争持续至今,他们早就饿了。

—·—

张太太的哭声夹着时断时续的咒骂从四楼阳台飘进来,父女三人迟迟不回,这一顿饭总归吃不踏实。

张婶放下筷子,作势起身,“太太,要不我把阳台门关了吧。”

今天本就闷热,关起门岂不更难受,惜予劝住她,“别管了。”

饭吃到一半,王遗时带着宁宜、平宜回来了,一见后头还跟着张家哥俩,惜予问:“吃了没?”

王遗时一摇头,张婶立刻起身添碗筷、盛饭。

别看张藻明豪言壮语滔滔不绝,到底是半大孩子,和父母吵了架,嘴上再邦邦硬,脸色还是难掩失落。

王遗时搛了一块带鱼给他,“藻明,先吃饭。”

诚国好奇,“冒(被凭儿打)死”问:“藻明哥,你家咋啦?”

张勇自豪道:“我哥要去当空军了!”此言一出,满桌讶然。

王遗时只好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说,张婶感慨,“自从去年咱们这打起仗来,空军可威风了!电台里天天说高志航、沈崇诲他们的光辉战绩,八一四大捷什么的,弄得楼上楼下的男孩子们都想去开飞机。”

“开大飞机有什么不好的?”诚敏不懂这有什么好吵的,“它一来,大家都躲,多厉害啊!”

宁宜吐出一节鱼刺,“让人家怕就厉害了?照你这么说,日本人也厉害了。”

张婶应和:“就是!而且你看那些空军英雄,才多久就一个个光荣牺牲了。我们小老百姓,太太平平待在家里才是正道理。”

平宜反驳她,“不对,现在一点都不太平,哪里都不太平!”

张藻明捧着碗沿,镇静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王遗时对着一桌人狂甩眼色,让他们都别再讨论这个话题。张藻明满腔豪情正愁找不到人倾吐呢,都别勾他,到时候说起来没个停了。

众人埋头吃米,张藻明终于搛起了饭堆上的带鱼,细细啃食。

静不了一会,众人又说起了厉经韬死里逃生的事。

张婶无法置信地问:“被活埋了还能逃出来?”

“可不是么,一群人里就活了他一个。”凭儿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自己被摞在上面,埋得浅。”

这只是当中一个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

一切还要回溯到那个炎热而绝望的深夜,诸暨县的一支日军小分队接到命令,以活埋的方式处决一批“人犯”。

之所以交给这个分队执行,系因县城那场殴斗,中弹身亡的士兵正是他们十三人中的一员。

中队长盛怒下令:不允许使用武器,给那群连中国人都打不过的蠢货两把工兵铲。

为同伴复仇的责任就这么落到了他们头上。

然而,分队其他人可感觉不到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埋怨:那家伙死就死了,还尽给人添麻烦。

闷得没有一丝风的南方夜晚,两个资历最浅的大头兵抓着工兵铲埋头挖坑。

逐渐凹陷的泥土地边上,跪着两排被反手捆绑的“人犯”,有几个兵,大部分是老百姓,但无一例外都是中国人。厉经韬在第二排。

日本兵们都不说话,直到活埋坑竣工,两个大头兵爬出来大声报告,分队长下令:“执行。”厉经韬事后回忆,他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因为紧接着,士兵们开始从第一排抓人,拖到坑边,或踹进去,或推下去,横七竖八地倒在坑里。

有个中国士兵在坑底大声辱骂,分队长掏出手枪,嘣嘣两声枪响,底下安静了。

厉经韬眼前的人越来越空,终于,只剩下他了。

一个日本兵粗暴地拎起他,被拽到坑边的那一刻,下面好多双眼睛!坑里的中国人齐刷刷看向他,他一瞬间想起了家乡那些伏在池塘里的水牛,永远带着一种无辜、麻木的神性目光。

他只知自己不想死,日本兵往前推他的时候,他挣扎着朝后退,大腿后侧猝不及防挨了重重一脚,失去平衡跌入坑中。

很快日本人开始覆土,一铲接一铲落在身上,身后突然有人和他说:“别动,我给你解绳子。”他听出来是其中一个学生。

当他身上盖满了一层土时,解绳子的速度瞬间加快了,他们都明白眼前的黑暗意味着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土越填越严实,厉经韬终于感觉被捆绑的双手一松,但他已经无法转身去帮那个学生解绳子。

不知道是大头兵经验不足,亦或是小分队干活敷衍,其实那层土并没有非常厚,分队长象征地踩了几脚,宣布收工。

厉经韬起初还打算多等一会,确保日本人离开之后再行动,但随着土层下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张开肺部却吸不到多少空气,只得拼命地去刨动泥土。

不用多久,缺氧引发的晕眩像浪潮一样涌来,一次高过一次,直至吞没了他,土层依旧岿然不动。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他并没有想到憬予和孩子们,黑暗直接掐断了一切。

他是在颠簸中再次苏醒的,被人背着,在夜间山林之中缓慢地穿梭前进。

厉经韬迅速意识到自己没死成,毫不餍足地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即便鼻腔里一股土腥,他却感恩万分。

背他的人发现他醒了,慢慢将他放了下来。厉经韬才看清眼前是两个和尚。他们是附近山上宝寿寺的,趁黑出来摘野菜,意外目睹了日军的暴行。

原来日本人埋完他们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原地等候了一会,因此和尚们也不敢贸然露头,生等到周围恢复成原先的死寂,才冲下来用手扒拉土坑。

很不幸的是,只有厉经韬活了下来。经此一遭,厉经韬也肺部受损,在山寺中修养了一阵,终究放心不下妻儿,再次动身返回上海。

“他怎么回来的?”张藻明问。

惜予说:“贴身带着一点盘缠,和尚们又凑了香火钱给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婶说,“佛祖保佑着他呢!那寺叫什么,宝寿寺,果真灵验。”

厉经韬九死一生逃回了上海,却不想十七沿路找他去了诸暨。尽管惜予第一时间照地址拍去电报,恐怕电报要比人先到,十七知情还得等上几天,返程就更需要些时日了。

—·—

把张家兄弟送走后,也许是受藻明参军的启发,叫王遗时想起了臧克渠。

之前还听说他一月一次寄钱来,这几个月怎么再没听说过了呢?不会出事了吧?

王遗时越想越放心不下,便从厨房唤来凭儿。

坐在餐桌边,王遗时倒了杯茶给她,听着厨房碗筷在水池里叮铃当啷泡澡的声音,小心询问道:“克渠最近有消息么?可还按时给妳寄钱么?”

说完觉得不妥,好像自己朝人索要钱财似的,又解释,“你莫多心,我只是担心他安危。”

凭儿摇摇头,“他说,干他们这行的,一年半载没音讯也是寻常。若真出了事,反而有人来找。”凭儿指尖捏着滚烫的茶杯,甲缘微微泛起白,“上次寄钱是三月上。但没人找来,姐夫,他没事。”

他们这行?哪一行?遗时在心里想,游击队吗?报纸上国共合作都不是新鲜事了,做什么还这样遮遮掩掩?答案也许只有凭儿知道,她不会与任何人说,这是对的。

“别担心钱的事,有我和你姐呢。”

“姐夫,张家老大当真要去参军?”

“十有**。但他不会直接上战场,先得去上学,当飞行员可不简单,淘汰率很高,就算成功坚持下来,也要个两三年。说不定到那时候,战争都结束了,不是吗?”

凭儿连声赞许他说的有道理,但王遗时心里清楚,这是极乐观的说法,极乐观的心态,乐观到只剩乐观。

理性告诉他们所有人,未来只会更艰险,漫长得也许看不到尽头,而尽头真的会是胜利吗?

他想起臧克渠和张藻明,默默告诉自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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