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大工程系教师办公室门口,刘忠麟敲了敲门,杨升夏应他,“进来。”
刘忠麟望了眼空旷的办公室,问:“王老师呢?”
“噢,”杨升夏说,“被校长喊走了。你找他什么事?”
刘忠麟端了端怀里一叠书,“这不快放假了,问老师借的书,得还他。走廊外传来一群学生说笑的声音,一个青年把头探进办公室,“哟,老杨,还在用功呐!批到我的了吗?”
不等回答,他就消失在门边,只听走廊里他喊:“等等我。”
虽说炎热的假期即将开始,但机械工程系并没有人去楼空,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喜事比平常还要热闹。
期末之前,圣约瑟大学宣布,为纪念机械工程系新大楼落成周年,将举行一系列庆典活动。消息一经传出,就有学生们打听得了,校董会竟请来上海滩知名的歌星白虹在晚宴登台献唱。
师生们无不翘首期盼庆典之日到来,自上而下洋溢着一股欢乐轻松的气息。
走廊上又来了拨学生,闹腾得像一群戏水的鸭子。杨升夏让刘忠麟把门关起来,但批阅期末论文的思绪已经被打断,便搁笔与刘忠麟闲聊起假期计划来,问他回老家还是留在上海。
刘忠麟说留在上海,不走了。他突然问:“杨助教,校长找老师会不会为了庆典的事?”
“不会吧,”杨升夏不以为然,“没准是你王老师教学有术,要提拔他呢。”讲完后自己都觉得没说服力,即使要晋升,也绕不过系主任这一层,哪有直奔校董会的?
刘忠麟这一问,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改为坐立不安地等待王遗时。
一刻钟后,王遗时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刘忠麟噌的站起来,关心老师,“发生什么了?”
王遗时看见学生,又看看杨升夏。杨升夏也急了,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师哥,你别吓我。”
王遗时到工位坐下,挠了挠太阳穴,“校长让我在周年庆典代表学院致辞。”
“好事啊。”杨升夏和刘忠麟俱都松了口气。虽然机械工程系教授中王遗时算不上最有资历的,但他在学生中特别受欢迎,选择他的确令人有些意外,却也算不上多么的违和。
王遗时急促地摇摇头,“这本来是系主任的活,哪轮得到我?但校董会刚才收到日本人通知,要求换成我。”
只要掺和进了日本人,原本再好的事,也会一下变了味。
还没完,王遗时又说:“校长还告诉我,庆典当天,南京(伪)那边和日本高层都要到场。”
这下好,红事改白事了。这个消息可比换王遗时致辞大多了,校董会也正在发愁,眼下特意留校的机械工程系师生们如果得知要与汉奸、日本人同堂共庆,是否会一气之下全撒丫子走人,到时候无人出席庆典,他们该如何收拾场面。
杨升夏大惊失色,中邪似的反复念叨“不像话”,刘忠麟却很淡定,仿佛早已知晓此事,并劝他的老师干脆称病婉拒致辞。
王遗时说:“如今办学权捏在人家手里,校长也不容易,我刚才听着实在不忍心,一时口快应下了。”这会子坐到办公室里,头脑一冷静,回过神来,也懊悔自己答应得太快。
刘忠麟面露忧色,“老师,你受日本人为难,都是叫我连累了……”
他将老师被迫致辞与几个月前七十六号的营救联想到一块儿去。
“别瞎想,”王遗时连忙摆手,“与你无关。忠麟,如今事态突变,我看,你还是趁早离校。”
刘忠麟应得含糊,可此时已无人顾得上他什么反应了。
还未下班,机械工程系庆典迎来不速之客的大新闻在约大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已然引发众怒。学生们自发地围在校长和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抗议。
王遗时被日本人“钦点”致辞的消息当然也不胫而走,虽然没人堵他的门,但争吵还是发生了。
有气不过的学生给王遗时扣上了个“汉奸”的大帽子,当众指责他卖国求荣,甚至说出了“给日本人当狗”这样的粗话。王遗时的学生们替他鸣不平,可都被一句“那为什么不找别人非找他呢?”质问得哑了火。
王遗时不顾升夏阻拦,亲自赶到争吵的现场,将他的学生带离风暴中心。
可回去的路上,学生们看向他时眼里的不解以及掩藏不住的淡淡失望,像一块碎玻璃狠狠扎进王遗时眼中,使他流出血泪来。
—·—
王遗时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把自己锁进房间,谁喊都不开门。
待惜予和宁宜从福利院回来,平宜马上跑过来和她们分享,惜予看了眼楼梯,支开女儿们独自上楼。
只敲了两下门,问:“我能进——”门就开了,王遗时伸手把她拉进房间,照旧锁上门。
房间里又闷又热,惜予把窗推开,王遗时从背后扑上来抱住她,把脸埋在肩窝里,闷声道:“你可算回来了。”
惜予转过身,伸手摸掉他唇上的汗珠。“受什么委屈了?”
王遗时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了,包括校园已经传开的风言风语。
“校长一提日本人,我就想到丁文礼。”数月前,王遗时曾拒绝日本方面的邀请。当时丁文礼便提到,日方已经留意他有些日子了,并暗示他,不要和日本人结这个梁子,否则日后恐遭报复。
也许在许多人看来,点名他作致辞算哪门子报复?
其实已经将王遗时架在火上烤了。
他敢不答应的话,如今沦陷区高校办学诸多大权叫日本人拿捏着,卡你资金、抓你学生,停你的职……
答应了呢?那便是现下的处境,不明就里的同事、学生疏远你,背地里骂你汉奸。
更别提,致辞讲稿还由日本人和伪政府方面来操刀,任凭他们写了什么样的混账话,肯定少不了那些“共荣”、“日中亲善”类的滥调,到时候王遗时都得一字不落地照念,岂不彻底坐实“汉奸”身份。
王遗时哭诉:“真真是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我不干了!——这破书,老子不教了。”
“好好好,不干了,回家里来我养你。”
“真的?”
惜予抱住王遗时,摸摸他的头,“嗯——”
姐妹俩趴在房门口偷听。
宁宜忧心之余,心想:怪不得非得等到姆妈回来,又是撒娇,又是说些赌气话,叫谁听见都怪不好意思的。
平宜却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大不了就是不干了。可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原来……这就是陈横日常的处境么?她竟然忘了在偷听,拉了拉姐姐的衣服,问她:“你说——”
引起房里王遗时警觉,“谁?”
宁宜无奈地拽起妹妹的手,两人在父母开门之前飞快地冲下了楼。
—·—
下了楼,宁宜看出妹妹脸上的不乐,问她:“爸爸才好点,小祖宗你又怎么了?”
平宜搂着姐姐胳膊,轻声道:“爸爸说他被人误解的时候,我……想到了陈横。”
“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好孤独,”平宜垂下眼眸,“他如今改名换姓,身边早没有朋友了。邻居们听他为汉奸做事,也都不大肯理他。”
宁宜觉得她可怜又可爱,柔声问:“那你怎么还肯理他?”
平宜奇怪地瞥了眼姐姐,“因为我跟他是最好的朋友。即使他真做了坏事,我也舍不得不要他。何况,他是清白的……”她声音越说越小,生怕被人听见不利于好朋友的安全。
“哎唷,”宁宜紧紧搂住妹妹,“真该让他听听这些话,从前没有白给你买那么多糖。可惜,你现在不爱吃糖了。”
“什么糖?我也要吃!”瑀舟不知从哪蹦出来,姐妹俩吓一跳。
宁宜摊开双手,“哪有糖?我只看见个大馋丫头!”
“好哇你!”瑀舟和宁宜绕着平宜追逐打闹起来。
—·—
吃过晚饭,平宜拉上姐姐,对家里人说去附近散散步。出了门直奔杂花弄,宁宜明白过来她的心思。
她放不下那位好朋友。
宁宜站住脚步,平宜拽她不动,回头看过来。
“你昏头了,”宁宜说,“不能去找楚先生。”
平宜也有脾气,撒开手,“我就看一眼。”
“看一眼?”宁宜不解。
平宜带她到谢老爷安排的地方,掏出钥匙开门,拉动壁灯绳,水蓝夜色的屋里亮起一团橘光。平宜推开唯一的那扇窗,宁宜跟着她一块探头看出去,平宜指着对面的窗:“我想看看他回家了没有?”
对面窗里一片晦暗,宁宜道:“看样子还没有。”
平宜竖指“嘘”了一声,笑道:“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宁宜问。
平宜没有回答,关起窗,拉掉房间的灯,对姐姐说:“走,散步去吧。”
宁宜虽然好奇,但没有追问。她觉得自己并不具备什么机灵应变的能力,知道越少越好。
对面那扇窗和租界弄堂的百千户人家的并无二致,镶嵌八格玻璃的双开木窗,一层粗布帘子将后面逼仄的房间严密隐藏着。唯独内窗台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小玻璃杯,是陈横用来集烟头的。
他告诉她,记挂一个人未必非得相见。若玻璃杯在窗边,那么他也在。
平宜惦记着那只玻璃杯,见到了,便高兴。
宁宜跟在她后面,见她像小鹿一样跳着下楼梯,便也高兴。
—·—
布帘子后,昏暗狭小的亭子间里,陈横坐在地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烟头凌乱地散落在身周,淡蓝色烟雾袅袅升起后在他的头顶旋绕,如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陈横的目光缓缓落到眼前支起的临时桌板上,眼睑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用力盯着桌板正中那一抹漆黑浓郁的金属光泽——一把勃朗宁M1900。
又一支烟抽完了,他的心依旧烦乱。
陈横轻盈地站直了,转身掀开窗户布帘一角,取走那只玻璃杯,弯腰将地上烟头逐一捡进去。
玻璃杯一下子满得要溢出来,他举到眼前,心想:皮大王每天都来检查,若看到一日间陡增这许多烟头,她又要担心。
他手腕一斜,烟头伴着四处乱飘的烟灰统统进了垃圾桶,玻璃杯底部只剩了最后一枚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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