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是在晚上。雨下得紧,在撑着伞进入料亭之前,降谷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回去换身衣服,但如果折返回温泉旅馆房间,必定会迟到。
再说他今晚没心情去享受宴会。在任务途中接到另外的临时任务是常有的事。期间,他正为热海某孤儿院的器官买卖案而烦恼。下达命令的长官叫北川,是警视总监,据北川总监所说,局里要对正在热海执行任务的某位公安进行秘密逮捕。这不是局里第一次下这种任务。据说那位公安是高层安插在“乐园”内的眼线,但现在成了叛徒。
被捕的公安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以英语教师的身份潜伏在“乐园“中。在对峙途中,有两个男孩闯入现场,北川总监命令对方枪杀那两个目击者,但遭到拒绝。冲突中女子率先向北川总监开了枪,随后遭到枪击,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中。降谷没有开枪,但组内有一名成员被对方的子弹击伤。随后几人准备撤退,目击的男孩围上去试图抢救受伤的女子,但为时已晚。随行的副总监对两个男孩警告了一番,大致意思是禁止他们说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傍晚的雨越下越大,冲洗掉了现场的大片血迹。随后媒体就以警视厅成员畏罪自杀为题对这场枪击案进行了常规报道。
然而,即便那名公安是器官买卖案的始作俑者,北川总监在案发现场的举动也十分令人匪夷所思。死者分明是为了保护两个闯进现场的男孩才向他开枪的。现在,唯一知晓真相的人恐怕已经被抹杀,两名目击者也不知去向,这桩案件仍是疑点重重。
降谷对这类以自杀掩盖真相的报道已经司空见惯,对公安高层的权力斗争也有所耳闻,然而说是职业倦怠引起的自我怀疑也好,挚友自杀时相似的场景带来的阴霾也好,亲眼目睹两个小男孩不顾危险试图抢救老师的举动后,那种无能为力的悔恨就侵袭了他。如果他也碰巧在幼时目睹了喜欢的女医生的死呢,恐怕会比那两个小男孩更绝望才是。
杀死那个女老师的是警视总监,死者的血也没有溅到任何人身上,降谷却觉得自己全身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
高级会馆檐廊下的灯亮起来了,一排排灯光将走廊照得暖黄,古朴又现代的装潢让人想起附近有名的东海馆。雨势陡然变小。
山间温泉博览会的宣传广告也高高地挂起来了,小路边的行道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彩灯,连路灯的罩子也换成了传统纸质灯笼样式的。不消说,这类会馆周围的景观设计都大同小异。一边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会馆,一边是惨绝人寰的儿童器官买卖案,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与水深火热的现实就以极端残酷、矛盾的形式交叠,给人一种麻痹感。降谷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为脚下这片土地所做的一切,但还是觉得被阴影笼罩着。
正当降谷在会馆二楼的走廊上以自己的方式遥想之际,一高一矮两位身着舞妓盛装的少女从后面急步赶来,似乎是要去赴宴的。
降谷让开道,停住脚步问:
“请问,202房间是在走廊尽头吗?”
两位少女齐声说是。“您直走就是了,我也要去的。”个子娇小、怀抱三弦的那个热情地说。
其实不问也大抵知道,再说,为了不让周围过于吵闹,打扰到客人的兴致,会馆二楼只有几个包间,根据走廊上的装饰性挂轴也能猜出大致方向。但降谷还是问了,好像那样就能坚定他赴宴的决心似的。同时,两位少女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反倒表现出少女那种面对陌生的帅气男子时那种特有的微妙的好奇——也许是雨水掩盖了降谷从案发现场带回的那种血腥气息,亦或是少女还没来得及接触有关案件的报道,总之两位少女看起来仍对外面发生的残酷案件一无所知,连带着降谷也体会到了置身事外的安心感。
降谷先去了趟附近的洗手间,反复洗了很多遍手,确认衣服上没有沾有血迹才进了包间的玄关换拖鞋。这时京田女士已经站在包间茶室的推拉纸门外等候多时了。女子换了一身素雅的淡紫色访问着,整个人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一看见降谷,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呀,正要出来迎接您呢。快请快请。”
京田女士拉开了推拉门。从女子身后往里看去,可以看见宽敞雅致的茶室,清水已经坐在席位上等候了,席间还有几个穿着典雅和服的女子。清水旁边的年轻女郎梳着艺妓常有的高岛田发髻,打扮素雅,另外两个更年轻些的跪坐在靠近走廊的一边,扮相明艳活泼,但风格迥异,像是舞妓之流。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年纪大些的女招待跪坐在沏茶烧水用的水房门口。
果然方才那个热情指路的怀抱三弦的舞妓也在,旁边端坐的白衣女子则低着头,说是舞妓,更像神社里的巫女。
降谷经过走廊,跪坐着的两位舞妓便先后向他问好。
由于白衣女子没有像往常所见的艺妓那样画着白妆、遮掩了原本面貌的缘故,降谷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昨天闯入檐廊的小舞女。
小舞女给人的感觉甚是沉稳,娴静,全然看不出昨天那般冒失的模样。这下才让人看清了她的装扮:身上穿的像是平安时代制式的“白拍子”一类,上衣外面罩了一层白纱衣,乌黑亮丽的长发用红色丈长一股脑平整地绑好垂在背后,连额前鬓角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喷了发胶,给人一种整洁利落之感。穿着固然不大让人联想到现代舞妓,但不消说,这类装束反而衬托得其美貌更加出尘。红色的裙裾没有尊崇古制长长地拖在地上,但柔软的白纱和里衣却都穿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腰间还别着华贵的桧扇和木质太刀,唯独黑发上少些装饰点缀,那样倒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差点以为你赶不上了。幸好现在还早。”清水笑着招呼降谷入座,介绍说身旁的艺妓叫阿菊。又吩咐舞妓们去舞台上就位。白衣舞女走到了屏风后,另一个则抱起三弦,起身走到了屏风前的舞台上屈膝坐下。女招待起身去水房准备茶点和茶具。
随后长官也进了茶室,坐在了上座。虽然从黑田理事官那里事先知道要来的人是警视厅高层,未曾想来人正是原先有过照面的北川,降谷仍有些吃惊。拜热海的惨案所赐,他对这位总监的印象颇为深刻。虽然已经年过四十,面容却仍显得年轻,长相斯斯文文,在警界有点名声。倒是北川率先向众人寒暄了一番,下颌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换了身高档和服,身上还喷了香水,斯文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自在地不像是刚杀过人的样子,又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是让警备员开车送过来的,因为不想暴露行踪就没有事先通知,只联系了京田女士一个人。
见北川如此坦诚,不消说几位女子也颇为谨慎。一方面,由于必须密切相处,她们这类人惯会从客人的言谈举止猜测其身份,但即便不打招呼也会默契地为客人严格保密。不看、不听、不语,这是花柳界的规矩。因此对于在警界的身份,北川并没有刻意隐瞒,京田女士和阿菊是知道的,与此同时其余二人的身份也将成为公开的秘密。
叫阿菊的艺妓像和北川很是熟悉,热情地向几人敬完了酒,便调侃似的同北川搭话。
“哎呀,还以为您突然过来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呢。好久没问候了,真是久违了。”
“阿菊这是想我了嘛。”北川笑着打趣。声音分外坦率,亲切,在座的几人都听见了,连降谷都觉得毫无距离感。
“那是当然。连妈妈都说想见您。”阿菊从容应道,说着坐回北川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女子虽然面上含笑,却一点也看不出讨好逢迎的媚态,由于没有画传统白妆,衣领也没有像传统艺妓那样刻意下拉直至露出涂白的后背,而是规矩地贴着脖子,只稍稍露出洁净的脖根。女子因为颧骨偏高的缘故,洁净的面容瘦削而略显凌厉;黑眉斜飞入鬓,宛若两道剑影,嘴唇偏厚,与其说漂亮,不如说给人一种庄重和傲慢之感,再加上身上那身泛银的素雅和服,整个人清冷得像天城山的春雪。
看得出来,为了适应外国贵宾的来访,除了京都的传统舞台表演需要之外,这类小地方的艺妓妆容已经趋于现代化了。虽然仍然用到脂粉,但粉底只涂了薄薄的一层,这样不仅显得妆容清透、皮肤白皙,女性原本面貌的自然之美也得以保留,自然也就给人更深刻的印象。
趁开始享用茶点之机,几人开始闲聊。清水意外直率地说出自己对艺妓怀有的特殊情结,一时间席间的气氛完全放松下来。阿菊倒也颇为随和,说自己是京都出身,成为日本最好的艺妓是毕生的梦想,正是怀着那样的信念才辍学来学艺的。现在二十四五岁,很幸运地成了“大姐“,能帮忙调教小舞妓了。
女子若非撒谎,气质看上去较二十四五岁要更成熟些,然后又说到今晚一同前来的少女,原来跳舞的叫白莲,是跟着自己进修的义妹,弹三弦的叫七梅,前者因为听说今晚的客人喜爱古典戏剧,特意换了契合剧本的扮相。
舞台上跪坐着的少女拨动了三弦的琴弦,像是在试音,又像是一种暗号。众人闻声朝舞台望去。
几声寂寞的琴声后,优美诡谲的古典小调合着伴奏陡然在室内四溢开来。
“是《船弁庆》。”清水仅听了前奏就脱口而出。
“啊,是义经的谣曲吧。” 降谷说。
“似乎改编过了。”清水小声应道。
叫白莲的舞女也很快从浮世绘屏风后走出,随着音乐而挥扇起舞。跳的是传统的“白拍子”舞,动作倒不像是一板一眼的歌舞伎,也不同于常见的传统舞蹈,更显宗教的神秘感。桧扇在舞女手中灵活地转动,扇边垂下来的彩穗和洁白的衣袖也随之翻飞,也许是由于舞女本身的美貌和此种舞蹈在古时有取悦权贵的色彩,舞女虽然没有刻意大幅度扭动纤细的腰肢,神情也像在祭祀般庄重平和,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魅惑人的美感。
本来“白拍子”们在古代就是以舞姿和美貌取悦神灵和贵族的舞女,因此一个美貌的少女把古典舞蹈跳得惑人心魄也没什么稀奇的,在逐渐变幻的琴声节奏中,降谷试图这么认为。不过很快,他就感到全身快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变凉,一种战栗的感情直冲头顶。只见舞女拔出了腰间的太刀挥舞起来,此时曲子也由优艳柔和变为激昂深沉的节奏。说是源于歌舞伎十八番的曲目,但间奏又与原来听过的稍有不同,再配合舞女杀阵的动作,方才的**感与媚态荡然无存。仿佛让人看见源义经率部下于波澜壮阔的海上厮杀突围,极尽骁勇无畏;又仿佛看见神女挥舞神刀为天下祈福,祓除灾祸。而舞女转动刀柄的手腕纤瘦有力,纤长的身姿恍惚间令人心怜,坚毅的神情同她肢体的美丽相得益彰,既让人体会到武士之坚毅,又流露出诀别之情愫。
因为原来在大学的选修课上学过,对于这类古典曲目,降谷也稍有涉猎,自然就是清楚其源流的。不消说,《船弁庆》这类曲目算是京都会馆的常见表演内容了,不过很少以杀阵舞的形式展现。降谷对这类涉及刀剑的表演倒是有些兴趣。看来开头是展现女子与夫君诀别的凄美之态,后半段则大致展现了源义经及其部下杀敌之英勇、惩恶之信念,无论舞技是否炉火纯青,舞女舞刀的架势绝不会是一朝一夕的结果。
三弦声再次清冽强劲地在整个茶室回荡开来,降谷竟然吃了一惊,莫如说为舞女此番振奋人心的舞蹈所折服,灵魂为敬畏之念所打动,为崇敬之心所涤荡,也为先前的轻薄想法而抱歉。在琴声所象征的海浪再次袭来之际,他仿佛看见源义经统领的众人已随着平家的灭亡化为灰烬,又惊觉自己的不安为舞女挥刀杀阵的气势所压倒,那由案发现场带回的悔恨与怀疑的心情瞬间被一冲而散,只剩灵魂不禁为神圣庄严不可侵之感而震颤。
而舞女最后收刀回鞘,庄重地叩拜谢幕时,浪潮也随之退去,热烈的掌声响起,心情也仿佛得到了慰藉。
谢幕结束后,舞女把佩刀取下交给女招待放好。阿菊郑重其事地向两位少女介绍了在座的几人,少女们也就重新寒暄一番。位置是本就安排好的,白衣舞女来到清水身边屈膝坐下,这样一来,就正好坐在了降谷的斜对面。
少女刚坐下,北川就对两人的表演赞不绝口,还让阿菊把舞妓们的学艺年数啦擅长什么技艺啦林林总总地向众人介绍了一番,两位少女只是低眉垂首地静静听着。不过,因为陪酒的舞妓不能随意插话,故而整个席间显得有些无聊,所以少女们最终还是得到说话的准许。不过,大抵因为都知道白衣舞女是清水和降谷特地指名好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备受关注的主角。
如此,清水得以同舞女更加亲近,面上倒是看不出一丝**的企图,只是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舞女。
“累不累呢?”
清水不厌其烦地询问着舞女。
“不累的。还能再跳呢。“舞女摇头。声音也美得惊人。
“那还好呢。“
“舞跳得很专业呀。“降谷也夸奖道。
“谢谢。不过还差得远的。”舞女腼腆地笑着说,整个人身上漾出乖顺的气息。是个乖巧的孩子,但恐怕日后也不简单。如今得以近距离观察,降谷仅一眼就作出了判断。
这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美。舞女虽然年纪尚小,但那双紫罗兰色的明眸仿佛饱含秋水,温柔多情,妩媚动人,让人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秀丽高挺的鼻子多少透出些清冷,抹得艳红的嘴唇却给人一种娇俏之感,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出几分倔强,也许是睫毛浓密的关系,形状娇美的双眼皮配上眼尾的一抹红色眼影,垂下眼睑时便显得颇为冶艳,仿佛相较十八岁,少女更像长大了好几岁。毫无疑问,这少女隐约有种勾人的气质,不同于另两位的凌厉清冷和娇俏可爱,其姿色也必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染上美艳的色彩。
也许是被美貌所吸引,抑或是单纯为舞蹈所折服,清水似乎看得最入迷,又问少女表演的是否是改编过的脚本,因为原来的脚本里没有杀阵舞的。少女果然点头说是。
“是小莲自己改的脚本,妈妈也很满意来着。”降谷身旁的七梅心直口快地插嘴道,语气间像是为同伴感到自豪。
“如果表演的是源义经的故事,想必白莲小姐扮演的就是他的爱妾静御前了?”北川笑着问。
“前半段是静御前,后半段是源义经。”白衣少女微笑着答道。
关于醉酒打人这一轶事,倒是没有人过问,再看这乖顺的模样,都降谷都觉得像是无稽之谈。
“不愧是抚子呀。”北川感叹。
“抚子?您是说大和抚子吗?”阿菊问。
“是的,静御前因为被迫在敌人面前献舞时也保持反抗的态度,跳了思念丈夫的歌舞,后来即便出家为尼也想着他,所以才被称为‘大和抚子’的。”北川耐心解释。
“不愧是北川先生,太博学了。”阿菊笑着称赞道。
北川对这番夸奖很是受用,听完后又表现出男人们在饭局上常有的那种兴致昂扬,向女子们夸耀起在座的部下们来,大致意思是说另外两位都是东大出身,恐怕在知识方面要渊博得多。降谷却还在疑惑刚才的舞蹈,就问舞女练习了多久。在他看来,跳这种体现力量感的舞蹈得有十足有力的手腕,普通人短时间内是练不好的。
“诚如您所想的那样,的确是练了好几年。“舞女说,”不过刀的材质并不是很重,再加上以前练过空手道,甚至连剑道也略有涉猎,所以练习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难。“
舞女的态度甚是坦陈,竟然毫不掩饰地将过去涉猎格斗术的事和盘托出,这倒是显得毫无心机,有一种天真的可爱。说话的时候会大大方方地注视着人的眼睛,紫罗兰色的明眸里显出少年人独有的那种真诚,先前那种勾人的成熟气息也就淡了几分。就在这样短暂注视的时间里,少女的唇边泛起温馨的笑意,一种和找艺妓前的心情完全不同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流过。
“瞧妳,说大话可不行哦。”阿菊温柔地提醒妹妹。
降谷却说无妨,又用外行的语气说其实自己也练过一点格斗术,能单手舞刀,恐怕需要相当的腕力才行。
“是啊。要坚持练习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北川也来了兴致,又问舞女剑道学了多久。
“因为更喜欢空手道,所以只学了一年。”舞女似乎觉得找到了知音,说这话的时候脸颊微微泛红,连语气也变得兴奋起来,然而态度甚是诚恳:“不过因为从小力气大的缘故,也就习惯舞刀了。”
一种清澈的愚蠢——不知何故,看到舞女眼中闪烁的光芒,降谷忽然想到了这点,用来形容舞女的纯粹再合适不过。
看她这样,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清水冷不丁地提议道:
“看来白莲小姐是对自己的腕力相当有自信了。不如我们来玩扳手腕的游戏好了。”
“输了要罚酒吗?“七梅问。
“当然。”
“我很期待。”降谷笑着附和道。
“啊,抱歉,不小心得意过头了。”舞女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低头,乖顺地垂下眼睑, “我是赢不了在座的各位先生的。”
不知到底是害怕罚酒,还是害怕输,舞女显得拘谨又无措,娇艳的脸庞微微泛红。尽管在端坐着道歉,整个人还是漾出一种孩子气。
这样一来,连长官也忍俊不禁。
“别紧张,清水君只是开个玩笑。”
“班门弄斧可不行啊。”阿菊也笑着提醒妹妹。
“抱歉了。”舞女露出羞赧的笑容。
“真是可爱啊,没想到新人里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北川赞叹道。
降谷想起清水开过的要从舞女那里讨打的玩笑。
不过,北川看向舞女的神情没有一丝猥琐气息,反倒分外真诚、亲切,让人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慈爱的东西,降谷的心情也随之而变得轻松起来。本来还因为知道了清水找艺妓的目的,不禁为舞女今晚可能遭到玷污而隐隐担心,但是看现在的气氛,便明白男人并不急着下手。不管怎样,眼前的舞女分明还是个孩子,只不过样貌实在过于出众,才容易惹上麻烦的。对于任何有良知的人而言,这样的少女难免引起恻隐之心,自然也不愿看人轻易去损毁这种清白美丽。
用膳过后自然是品茶的环节,因为大伙都不大熟悉这里的茶具,只是听阿菊讲。会馆所用的茶具大多产自美浓,都是志野、织部一类的藏品级陶器,其中甚至还有从安土桃山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董,桌上的茶席则用了名贵的“西阵织”。总之所有东西都价格不菲,让人目不暇接。这时水房的热水已经准备妥当,阿菊率先为北川点了茶,然后又让两个舞女分别为客人们点茶。因为位置调换的缘故,白衣舞女正好为降谷点茶。
少女们正襟危坐,动作中规中矩,落落大方,从用湿巾擦手的动作再到一丝不苟的神情,不难看出其品味和训练有素。
茶室内的灯光柔和得恰到好处,屋外的天光也正好从障子门透进来,更衬托少女的青春明艳。浓黑的秀发熠熠生辉,和服肩部的烫金也反射出华美的光彩。
少女们的手都修长秀丽,仿佛百般呵护的柔荑。点茶完毕奉上茶汤时,除了用洁白的茶巾垫着杯底外,也尽量用手托着茶碗腰身,以免触碰到杯口。
降谷和清水按照品茶流程纷纷将茶碗端起来捧在手心,或唇沾或手摸,喝完茶便注意到各自的茶汤有些许不同。清水对七梅点的茶很满意,又像是对茶具有些研究,把碗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着:
“这是濑户黑吧?浓黑的茶碗配嫩绿的茶叶,很有初春的意境啊。”
阿菊笑着说是。降谷却注意到自己喝的并非常见的绿茶,更像草叶,就问舞女这是什么茶。因为这类高端茶会开始前,负责人会提前询问客人的饮茶偏好,用来敬茶的茶种无非是龙井、乌龙茶、红茶这几类,而降谷喝的这杯不仅茶味不浓,还有一种草叶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是汉方里的淡竹叶茶。”舞女说,”看您精神欠佳,兴许是近几天过度劳累,不适合饮用浓茶,所以才自作主张地用了这种茶。虽然不名贵,但可以缓解疲劳,清火助眠。“
降谷不禁为女子这种敏锐体贴感到惊讶。想来近几天光顾着为案件奔走了,确实没睡好觉,难免有些神经衰弱。
“啊,最近的确有些疲倦。”他微笑着说,“不过妳还懂汉方药吗?”
“是,懂一点。“舞女的笑容格外坦诚,”原来学茶道的时候顺便学的。“
“原来如此,茶很不错。“
”谢谢您。”
泛着嫩草色的茶汤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清透,舞女的白纱外衫上的烫金鹤纹也发出柔和的光彩,降谷觉得自己仿佛坐在神社的巫女面前,连身上的戾气也被对方涤荡一清。
“实在太棒了,不禁令人想起甲斐姬。”清水发出诚挚的感慨。
“甲斐姬,您是说那位有‘东国之战华’之称的战国美人吗?”舞女问。
“正是。方才精彩的舞蹈和体贴的点茶都让人想起那位美女。”
“您过奖了,老师。”舞女乖顺地笑着垂下眼睑。
“这样的女子,如果做情人的话,怕是让人一步也不想离开的吧。”北川喝着茶,语气甚是温柔,嘴上赞赏着甲斐姬,一面却看向着小舞女,狭长的眼睛里漾出笑意。
不知是被男人儒雅温和的面相所惑,还是在男女之事方面迟钝,总之舞女并未能立即听出其中的狎昵意味,只是好奇地回望。
阿菊率先反应过来,推搡了北川一下,“哎呀,讨厌,您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吧。”
北川若无其事地辩解:“甲斐姬也是太阁大人【注1】的侧室嘛。”
【注1】:丰臣秀吉的称号。日本很喜欢以此代指他。
终于领悟到其言外之意的舞女“刷”地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紧接着像是为了掩饰害羞,不紧不慢地回敬道:
“可是,就算成为太阁大人的侧室,甲斐姬也是为天下太平而战斗的吧。”
不知是羞恼还是厌恶男人的轻薄,总之小舞女以委婉抗议的口吻说了这番话,言下之意是甲斐姬的价值在于为天下而战,而非在于侍奉秀吉。
降谷看出舞女的不快,随口帮忙转变话题:
“甲斐姬要是生在现代,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哎呀,那岂不是和我们同行了。”北川无所谓身份暴露似的笑着说。
“总比每天侍奉那个秃头老鼠一样的男人好呀。”七梅趁机帮腔道。
一时间席间几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北川也不得不为少女的伶牙俐齿所折服,遂不再开玩笑,又随和地拉起家常来:
“看到妳们,就禁不住想起我那大学毕业就和家里断了联系的女儿。老实说那孩子要是有妳们一半的乖巧就好了。可惜啊。“
北川不像在说谎,总之以自谦的口吻提起女儿,两位舞女听完自然感到惶恐,白莲神色诧异地注视着男人:
“您说笑了,我们怎么能同府上的小姐相比呢。”
“不是开玩笑,那孩子现在可是除了工作,什么也干不来,再加上骄纵强势惯了,现在连话都不愿同我这个当爸的讲了。老实说,真是令人头疼。”
“哦,小姐今年芳龄多少?”阿菊问。
“二十四吧,和妳差不多。”
“哎呀,别说府上小姐了,就连我们也不愿同父亲讲话的。”七梅像是心直口快,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要是觉得寂寞,倒是可以请小姐来这里,我们陪着一起游玩,再享受茶会也行啊。”阿菊提议。
“小女是通情达理的,还说想请个舞蹈师傅教她跳日本舞。”北川叹了口气,面上带着自嘲的笑容,惋惜的口气却像是装模做样,“但还是不能让妳们作陪。”
“为什么?是我们做得不好吗?”阿菊问。
“不,不是那样的。我也想好好地同妳们玩一玩的。”北川说,“就是怕不小心犯错呀。”
“为什么呀?”
“作陪的姑娘越是漂亮,就越容易犯错。” 北川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瞧这,光是说着就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婆已经站在背后了。”
“原来是怕太太不高兴呀。”阿菊揶揄道。
“是真的,但本人一向恪守原则,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北川拿出了男人的那种厚脸皮来。
“什么呀。”
“因为想玩惹老婆生气的游戏呀。”北川大言不惭地说。
“讨厌,您又在说笑了。”阿菊说完用衣袖掩面笑了起来。
清水和降谷也立即领会到了长官的言外之意,就连两位纯洁的少女也不约而同地被逗笑了。面前的舞女似乎想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奈何已经笑出了声,便只好低头掩饰,一面忍不住笑一面眼神逃避似的看向别处。
“原来您还惧内呀。”清水调侃道。
“分明是爱妻家嘛。”降谷随口假意逢迎。
“欲成大事者,对于家妻嘛,还是要哄着的好。”北川说着呷了一口茶。
对于长官的这番话,席间所有人都表示赞成。白衣舞女微微低着头,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似乎将信将疑。
晚宴结束后,清水和降谷站在料亭的院子里商量第二天的行程安排。说是几位外国政要也会来此,因此需要配合大使馆的工作。
两人正说着话,注意到附近有脚步声,原来是不远处的檐廊下京田女士正把那名白衣舞女叫到跟前问话。
“没有喝酒吧?”
“没跟客人起争执吧?”
舞女乖巧地摇了摇头。
“哪怕被客人摸了也不许发火哟。动手就更不行了。”
京田女士关切地不停劝诫舞女。
舞女点头说是,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都是很好的客人,没有人摸我。”
“那,手疼不疼呢?”
“不疼的,原来练空手道习惯了呀。”舞女看起来很潇洒。
“啊,过去的事就忘记它吧,瞧妳,衣领又乱了。”
女子说着贴近身体,稍稍抬起头给比自己高一截的舞女整理和服。
“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舞女撒娇道。
“不愧是京田馆的女子啊。”清水不由得赞叹。这时庭院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和女子的欢声笑语,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看见四五个穿着打扮时髦的陌生年轻女子一同下车来了。据说是因为真正的艺妓不够用,特意从附近的夜总会请来的公关小姐,今晚先住在山间旅馆,第二天再去会馆做表演。宴会结束后,不乏有需要继续陪同玩乐的外国政要,但真正的艺妓是无法自行决定去留的,而如果没有同妓馆签订合同,一切就都好说了。如果夜总会的女子愿意,便可自行留下,事后还能收取一笔高额报酬。也就是说,同艺妓们一起表演过后,陪酒的事仍然交给艺妓,不过倘若客人有过夜的想法,便可由她们代劳了。
“是啊。”降谷说,“不过明晚的事安排好了?”
清水说是。
既然事先早有分工,降谷也就没再操心请公关小姐的事了。不过,考虑到艺妓是日本的“名片”,通常会引来海内外格外关注的目光,担心消息会被大使馆的人泄露出去,降谷又问:“媒体那边呢?”
“已经打过招呼了,除了严禁采访外,严格限制与艺妓有关的报道。”
“没有未成年的吧?要是牵扯到什么高中生可不好。”
“都是二十多岁的。都是在这一带干这行的老手了。”
清水心照不宣地说。
“艺妓那么少了啊。”降谷说。原先他对京田女士的说辞并不大相信,现在才对对方所说的艺妓人手不够的情况有了实感。
“诶,越来越少了。”清水无所谓似的应道, “一来其实只要不是陪酒,外国人也看不大出来普通人与艺妓的差别,二来好东西自然要留给自己人嘛。”
清水说着就把目光转向对面的檐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见檐廊下的舞女怀抱着表演用的三弦,似乎要准备离开了。
清水假装若无其事,降谷也就心下了然。
“今晚倒是没活了……瞧,她好像看见了咱们,还笑了呢。”清水注视着舞女高挑的倩影。
看到两人后,舞女便自然而然地向二人低头施了个礼。月光下,那端庄的站姿和温柔娇美的笑容让她宛若一枝高洁又妩媚的白莲,整个人漾出乖巧的气息,又极具艺妓的风情。降谷颔首回礼,清水似乎也被舞女的风情所取悦,便歪着头投去温和的一笑。
很快就有穿着深色朴素和服的一男一女从廊下走了出来,两人均较为年长,看模样约有五十来岁。男人手里提着个纸袋,据说是专门负责为艺妓穿衣的“男众”,女人手里拿着一些表演的道具物什,二人与舞女交谈了几句便一前一后领着舞女离开了。几人走的并不是宾客专走的宽敞大道,而是通往山间旅馆的另一条秘密小道。再往前些,就是北川警视正所下榻的旅馆方向。
因为没有看见舞女的两位同伴,所以降谷推测她是要被专门送到别处去的。难不成真的要去陪北川过夜吗?他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惑。同那样花天酒地的人共事虽然早已如同家常便饭,但他还是隐隐感到不安。年少无知的舞女或被政界高官玷//污,这并非什么稀罕事,但倘若她无意间知晓了北川身上背负的大案,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做他们这行的,惯会用一些非常手段使人噤声,但一想到北川的为人,便不禁猜测,今晚过后小舞女终将在某天被连同其姓名一起彻底抹杀也尚未可知。
夜晚的山风吹起来了,降谷不禁感到身体有些发凉,本来想叫上清水一同回山间旅馆泡温泉,奈何清水说晚上约好了人一起喝酒打牌,便暂且一个人回到了住处。
在旅馆房间里稍微歇了一阵,降谷就去了旅馆的浴场。这时候浴场里的客人还不多,因为大多在宴会上,或是去了附近的滨海公园、博物馆等地看夜景和灯展。
降谷在温泉里泡了十来分钟,觉得肩膀有些酸痛,换完浴衣正巧碰上了个常驻旅馆的按摩师傅,便请对方为自己按摩。男人倒是爽快答应了,迅速披上印着“京田温泉旅馆”字样的和服外挂,一面用毛巾擦脑袋一面同他闲聊:
“噢,先生是东京来的吧?今晚的活动可热闹,不多在外头玩会儿?”
“不了。外面风冷。”
“是吧,山里就是这样的。夜里海边也冷。”
“这会儿外面玩的人多么?”
“原来不多,震后【注2】就多了。我们这小地方,原来人少的时候,山里晚上九点多就一片漆黑了。”
【注2】:1995年发生在日本关西地方规模为里氏7.2级的大地震,又称阪神大地震。
“噢,想必您也在这做了很多年了?”
“是啊,有二十年了吧,还是年轻小伙的时候就在这儿干这行了。”
如此说着跟去了按摩室,一边按摩一边闲聊了一会儿,接着便听见外头传来年轻女子的欢笑声。
“啊,这个点儿怕是有晚宴结束了。”
“那些是艺妓吧?”
“倒不一定,这边是客房居多,也有旅客的,艺妓大多住在东边的公寓。先生,您的身体相当不错呀,肩膀的伤也不严重的。”
“肌肉拉伤吧?”
“是,不过这种程度的,倒是好得快。”男人一面说着一面检查降谷后腰上的伤痕,“这是可以涂东西的吧?“
“唔,没关系的。”
“怕是干重活弄的?”
“算是重活吧。“
男人果然不再刨根问底,像是对此类情形习以为常。不知其所说的“重活”是否确有弦外之音,总之职业素养很是令人欣赏。
“需要静养一阵子。您平时经常锻炼吧?”
“是的。肩膀不硬吗?”
“不硬的。气血也通畅。就是得担心思虑过重引发头疼。”
“那倒还好,没怎么疼。”
“如果精神压力大的话,年轻时候不觉得,上了年纪就容易头疼。”
“唔,所以这不是来放松了嘛。”
“不过您这精气神算是相当好的了。平时不抽烟不重欲的吧?”
“嗯,不抽的。重什么欲?女人?”
“就是那回事嘛。我正好认识好些同您年纪相仿的客人。能来这儿的也都是些富家子弟,像您这样仪表堂堂的也有,就是习惯了纵/情/声/色,弄到身子虚的人不少。”
“我这种长相的太普通了。女人嘛,倒是没空去想。”
“您这相貌平时也受欢迎的吧?乍一看还以为是明星呢,这不,电视上不是流行混血艺人来着?正好有个跟您同样肤色的,连姓氏也一样。”男人忽然转换了话题。
“那个歌手吗?看样子也才二十出头吧。”
“是啊。但是年轻女孩嘛,想出人头地无非也就那样,甚至光凭着年轻美貌就能赚不少。”男人调侃道,“这么一比较,恐怕还是比咱们男人轻松多了。只消搔首弄姿,再唱两句,就能让人心甘情愿一掷千金。”
男人说着,适度加重了按摩后背的力道。降谷心想,手上的老茧那么厚,按的力道甚至扎实得让人发痛,看来确实是老行家了。
“也要唱得好,才有人买账嘛。听说歌姬成名之前也是不容易的。”降谷搭腔道。此际,走廊上传来木屐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响声和几个女子的说话声。其中有个像是白莲的声音,但听不大清晰。按摩师傅正往他的背上抹上精油,也抬头朝外张望了一眼。
“女孩嘛,想成功无非就那两条路,要么像歌姬一样拼命讨好观众,要么就像这儿的姑娘那样,出卖色相讨好男人。”
“若是艺妓倒还好吧?好歹是传承传统文化的人。”
“艺妓也好高级娼//妇也好,都是一样的。”男人见怪不怪地说,“根本不算什么传统文化。这么拼命学习才艺,保持纯洁美貌,还不是为了服侍有点闲情雅致的大人物。运气好点的,还能被高官赎回去做外室,或者隐退后找个有钱老头结婚,要么就只能当一辈子艺妓,运气差的,会被迫去做风俗业也说不定。”
男人一面手脚麻利地推拿一面以无所谓的口吻继续说:
“瘦马,这词您知道的吧。不过在中国的扬州可不是指点心,就是指专门送给大人物享受的中国艺妓。因为从小像瘦弱的马一样被养大,倒是很符合这个名字。我是十几年前从一帮文化人那儿听来的,说是专门研究中国的学者来着。”
“还有这含义?我以为是专指很瘦的马。”
“是明朝还是清朝?不记得了。总之据说人数相当可观,价格也不便宜。倘若你我有幸游历彼时的中国,恐怕请‘瘦马’的花销与请日本艺妓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降谷对中国的种种传言倒是有所耳闻,对“缠足”的陋习也知晓一二,因此能很快想象出被当成“瘦马”的女子身形是如何纤瘦病弱,以“瘦马”取乐的人的心理是如何的变/态。他认为女子过于瘦弱恐怕容易生病,男人却笑道,病弱是中国人所偏爱的,日本虽然也不乏喜好病态残缺之人,但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相比之下,见过的所有受欢迎的日本艺妓中并没有病弱者,反而个个都看起来体态匀称,容光焕发。若是官老爷搂在怀里,会更舒服些。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着露骨的话,话里话外像是在调侃日本艺妓,又像是在笑话中国人。降谷不以为然,又从中听出自嘲的意味。否则干嘛要拿中国的“瘦马”来比喻日本的艺妓呢?总而言之,一味嘲笑他国而忽略了自身也不行。
果然,男人就像理智分析了一番似的得出了结论:
“但想来也是那么一回事,舞妓虽然年轻漂亮,资历性格却各不相同,有些性情急躁吃不了苦的,就让在茶屋多待一阵子,调教她们就像调教小马驹似的。”
“大概待多久呢?”
“比一般学徒多个一年半载吧。”
“没有性格差的吧。”
“有啊。原先还有跟客人动手的呢。”
“那样的倒是听说了。”
说起殴打客人的女子,降谷就不得不想到先前的舞女。在他看来,那少女有一种显著的活力,照对方的话来看,正像一匹俊俏的小马驹。
“光听琴声也能判断脾气。但脾气温吞的往往性格也无趣,官老爷不一定喜欢。”
男人说完就问降谷的喜好,降谷开玩笑说自己不是官老爷,自然不懂艺妓间的区别;男人表示怀疑,进而大胆猜测他尚未成家,不晓得异于妻子的情人的妙处,而冶艳神秘又兼具体面的艺妓是最适合做情人的,因此也劝他找位艺妓体会一下。
“您这样的,没有女人不喜欢的吧?”
“不解风情啊。经常被笑话不懂女人。”
男人有意调侃,降谷也就顺坡下驴。
两人这么说着,就听见有人来到了按摩室门口。
“大叔,园子小姐来了吗?”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降谷通常对各色人的特征过目不忘,包括声音和长相等,虽然在隔间里隔着纸拉门看不见人,也仅凭一句话就听出来人是先前的舞女。
“铃木大小姐?没看见呢,也没打电话来。这么晚了,妳来这干嘛?”
“因为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呀。”
“她不是带了保镖嘛。”男人说着,一改先前的轻佻口吻,用哄孩子的语气催促道:“有客人在呢。快点回去哟。”
“那,我就先告辞了,别告诉妈妈,谢谢您了!”舞女的声音听起来很爽快。
男人说好,舞女才像不甘心似的道别离开了。
“刚才那孩子是京田馆的舞妓吧?”降谷随口问了一句。
“啊,年纪虽小,细心得很呢。”
“是呢。“
正想着果然又碰见了,下一刻男人就像心照不宣似的拉起家常来:
“先生,先前认识她的吗?”
“欸,是的,听老板娘说家里出了事才来这的,想来也蛮可怜。”
“倒也没什么可怜的,是自己要来的。说要当明星出道,在茶屋什么活都抢着干,没多久就勾搭上有钱人了。”
“唔。有那样的事?”
“那会儿才十几岁吧,就懂得勾引客人了。”
“客人不知道她未成年的么?”
“嗐,来消遣的人哪儿管那些呢。再说那孩子看起来也显成熟,因此总被当成刚成年的女子。辛亏东家看得紧,现在还是个姑娘哩。”
降谷想到舞女身材高挑,打扮又同成年舞妓那般成熟,举止也相当得体,实际上他一开始也把她看成了二十出头的女郎。
做完按摩,降谷正好接到了毛利侦探的电话,说是要去美国一趟。他穿好浴衣走到旅馆空旷的走廊上,就看见对面豪华套间的障子门被拉开了,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原来舞女尚未离开,一看见男人,就上前客客气气地讲话。
舞女像是刚泡完温泉,穿着浅蓝色浴衣,外面披了一件深蓝色羽织,一头黑发披散着,手里拿着个女式手拎包,像是为了避嫌,同男人说完话便等在门外。这时一个不知哪儿来的醉汉也经过走廊,一面笑着凑近舞女,一面打开钱包,给舞女看里头的钞票,顺道去拉扯她的袖子。
按摩男见状立即走了出来,黑瘦的脸沉了下去:
“喂,那孩子是京田老板的人,别打她的主意啊。”
降谷也放下手机朝按摩男身边走去。醉汉听见按摩男的声音,朝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默默地离开了。
醉汉离开后,舞女也离开了。降谷打算早点回住处,付完钱后便没再关心舞女的事。不料在楼梯间碰见一个喝得烂醉的年轻女子。
女子看上去与舞女年龄相仿,像是才从宴会上脱身,喝得一身酒气,栗色短发也似乎被酒气熏湿了,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女子问降谷是否见过一个从附近妓馆来的年轻舞妓,降谷便实话实说:
“啊,先前是见过,但是不知道这会儿去了哪。”
“噢。因为京田妈妈不让她总找我玩,所以怕是偷偷溜过来的。”
“您若是想请她跳舞,预约了就行了吧。”
女子笑了,脸上醉意更浓了些:“跟宴会什么的没关系。您有所不知,那孩子对我来说可是像情人一样的哟。”如此大大咧咧地说着,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精致的烫金名片递给降谷,请他帮忙寻找舞女白莲,还说会给丰厚的报酬。降谷有些疑惑,接过来一看,发现果然是铃木家的千金,见女子十分诚恳,也就客气地答应下来。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忍不住思忖:总之舞女即便知道了接下来的命运,再如何隐匿踪迹,也不可能逃出这个温泉乡。若是上面实在有需要,恐怕还是得把人找来送过去,旁人再怎么干涉,想来也是徒劳。
不过,两位保镖看样子也是相当厉害的人物,一面请他见谅,一面又请他不要勉强,如此这般客套了一番,几人便告辞了。
回到住处,淅淅沥沥的山雨又下起来了。降谷打开木窗,把外面的挡雨板放了下来。那窗户像是有好些年头了,一拉便咯吱咯吱地响。这一面的房间虽然背阴,但听说从窗内可以隐约看见隐藏于山林中的“舞女步道”,当年的大文豪正是和那群为生活奔波的流浪艺人一同走过那条山道,留下浪漫的回忆的。远处夜总会的广告牌和写着“天城庄温泉乡”的巨大招牌也不知何时亮起来了。外面隐约传来山间瀑布的流水声,古典邦乐的笙箫和太鼓声,还有轻微可闻的卡拉ok的伴奏声。不知何处的晚宴正载歌载舞,热闹非凡,据说会持续到深夜。
降谷刚在被窝里躺下,就听见外面又传来一连串紊乱的脚步声,还有男女的欢笑声,像是有喝醉酒的人从外面回来了。清水也住在附近,正好打来电话说警视厅的熟人约了人在楼下的赌场打麻将,还有好几个陪酒的女郎,连醉得不行的北川警视正也在场,还可以一边打牌一边同女郎们玩猜拳游戏,问降谷去不去,降谷觉得太晚便婉拒了。若是毛利侦探在场,不知是否会拉着他去碰碰运气。
老师是个好人,但也会频繁找他的麻烦,一会儿怀疑他来波洛打工的动机,一会儿又说没钱了要他交借宿费,总之是个麻烦的人。听说是从前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实在受不了打击,一气之下才辞掉警视厅的职务的。辞职之后便跑去米花街开了家侦探事务所,很快就染上了酗酒和好赌的毛病。好在人没疯掉,还可以提供很多帮忙调查组织的线索。虽说是警校前辈,枪法和身手也相当厉害,但混到如此浑浑噩噩的地步,着实可惜……如此这般盘算着,降谷便睡着了。
凌晨,降谷被楼上的动静吵醒,起来洗了把脸,便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壁传来男/欢女//爱的声音。想来是先前一同回到旅馆的那几个男女。老式旅馆的浴室隔音效果并不好,稍微离墙面近些,人们闹出的动静便清晰可闻。来这里的前一晚也是如此,楼上晚归旅客的脚步声十分吵闹。这时天光已经从木板套窗外透进来了,昨夜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降谷听着窗外哗哗的瀑布流水声,一时间思绪飘飞。想到未完成的任务,还有神秘失踪的名侦探工藤新一。据说工藤新一也曾来过伊豆,难道是专程来旅游的不成?
伊豆虽然气候怡人,却并没有什么十分名贵的风物,艺妓倒是漂亮,然而也不像京都的那样出名。不过这里的人倒是有可能见过来自关东的名侦探。这么想着,降谷又蓦然想到同按摩男的谈话,想到那位异常美丽的舞女。昨夜,舞女是否已被召见?如果北川喝醉,那么清水是否会趁机占有她?也许男人会威逼利诱令其就范,也许舞女也早有察觉而不抗拒献身、自甘堕落也尚未可知。总之艺妓典雅迷人的行头下是不为人知的权//色交易。既然这样,一开始就直接把舞女叫到自己房间岂不省事?所谓的欣赏艺术也好,附庸风雅也好,在隐秘肮脏的欲//望跟前显得如此可笑。
即便惋惜也于事无补,这么想着,降谷又躺回了床上。约莫几个小时后,他起身洗漱好,便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早上的山里空气异常清新,重新修整过的道路也十分空旷,他沿着山道跑完步回到旅馆的饭店吃完早饭,再顺道去庭院里散会儿步,便在路上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原来正是舞女白莲。虽然知道艺妓们几乎都有早起的习惯,但在这样的时间里碰上,降谷还是有些诧异。
舞女换了一身轻便的淡粉色棉质和服,外面围着件白围裙,手里牵着一条高大肥胖的灰毛狗。那狗像是很兴奋,拿鼻子在草从里拱来拱去,又往舞女怀里扑。正蹲在路边逗狗的舞女看见降谷,便起身笑着和他打招呼。
“啊,您真早。出来晨练吗?”
“是呀。白莲小姐是出来遛狗?”
“是的,带这孩子出来吃点草。”舞女一面应着,一面用力把正往水池边跑的狗拽回脚边。那只狗有人的小腿那么高,身子圆滚滚的,又壮又闹腾,降谷甚至担心舞女拉不住它。原本还在草丛里撒欢的小狗察觉到陌生人的到来,就摇着尾巴兴奋地朝他扑过去,好奇地嗅着他的裤腿。舞女拽紧了手里的绳子,不让小狗把爪子扑到陌生人身上。
“不好意思呀,这家伙调皮得很。”
“不要紧的,我也喜欢狗的呢。”
降谷又问狗的品种,舞女说不是纯正的四国犬,混了外国雪橇犬的血,再加上岁数还小,因此十分闹腾。因降谷自己也收养流浪狗,所以对各类犬种都有了解,只不过长相这样滑稽的狗还是头一回见。它的耳朵薄而小,嘴却比一般的四国犬更长更尖,黑黑的胡须烧成了卷;应该是被舞女抚摸得舒服极了,圆溜溜的黑眼睛也谄媚地眯成了一条缝。降谷觉得它更像一只巨大的灰老鼠,丑得可爱。如此想着,淘气的小狗又摇着尾巴用肥胖的身体去撞他的腿。
“瞧,它也喜欢您呢。就是当心弄脏了衣服。”舞女说着,蹲下身安抚躁动不安的小狗,“别乱动呀,小八。”舞女的黑发用红色发带松散地绑在脑后,刘海睡得蓬松地翘了起来,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卸掉了,显然一副起床不久的样子。这么说,昨晚她没有被叫过去过夜?降谷不禁猜测着。
“妳们平时也起这么早吗?”
“啊,差不多。今天早一点,因为昨晚睡得很早。园子……我朋友让在住处等她,结果就不小心一觉睡到天亮了。”
舞女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仿佛要把昨晚的经历一股脑地和盘托出,说完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爽朗的笑容有那么一丝孩子气。在降谷看来,舞女那翘起的刘海和问一答十的模样冒着傻气。果然尚是少女呢。虽然姿容样貌已十分接近成年女性了,但那举止神态又委实透着少女韵味。看舞女这样睡了个好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涌上他的心头,心中仿佛有股清泉流过。他不禁欣慰地笑了笑。
“睡得着是好事啊,充足的睡眠对身体好呢。”
“那安室先生你呢?昨晚睡得好吗?”
降谷说还好,就是凌晨会有点吵,舞女便热心地解释说那一带的楼层是老式房间,适合怀旧人士,不过隔音效果差,又提议可以帮忙换个房间,正巧降谷也有这个想法,便欣然同意。
“对了,昨晚实在是谢谢了,不过我忙着赶回去,就没来及和您打招呼。”舞女说,“大叔那里要是再去按摩的话,就请他给您打折好了。正好旅游旺季的时候也会打折呢。”
“哎呀,还可以打折吗?那太好了,就是会不会给妳添麻烦呢?”
“不会麻烦的。能帮到您我很高兴,就怕招待不周了。”舞女又展颜一笑,拿出招待生客的那种热心肠来,生怕降谷不知道似的,“啊,但是得记得只能去大叔家哟,要是别的什么人就不行,会被敲竹杠的。”
“这样吗,我知道了。那就拜托妳啦。”
早晨的山风又吹了起来,舞女鬓边的黑发随风飘动。不知哪来的白蝴蝶从脚边飞起。蝴蝶的翅尖是粉色的,它就那样越飞越高,越来越远,好像舞女的衣袖也翻飞起来。舞女微笑着说请把事情放心交给她。她的眼睛无疑是最夺目的,它们晶莹剔透,双眼皮的线条也漂亮得难以形容。笑逐颜开时,那双晶亮的紫罗兰色眼睛就好像会说话似的,仿佛说着我就在这里。降谷一时间有了一种新鲜的心情。面对这样一种鲜活的美,别说是来这消遣的客人了,就是陌生人见了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呀。分明是在这伊豆南国头一回遇见,他却觉得对方像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说起来,经常遇到昨晚那样的事吗?”降谷忍不住关切地多问了一句。
“没有。”舞女似乎知道他意有所指,乖巧地摇了摇头,“因为平时很忙,很少去那边的。”
“那就好啊。”降谷觉得松了口气,“对了,上次的茶叶还有吗?”
“那个汉方茶,您很满意吗?”
“是啊。”
“很遗憾,没有了呢。”舞女稍稍露出为难的神情,但嘴角又立即带上了笑意,“但是如果您下次光临贵宾室,我可以提前和妈妈打招呼哦。”
大抵是因为长期的卖笑生涯,谈笑间,舞女身上那种艺妓特有的风情就显现了出来,既有一些风尘女子的温柔,又让人感到若即若离,不过多了一丝活泼的少女韵味。舞女思考的时候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柳叶尖那样,眉宇间的神态莫名让人想起总是眉头紧锁的毛利侦探。
到底是在妓馆长大的孩子呀,这是要他花钱办事呢。降谷立即就察觉出舞女的意图,不由得开起玩笑来。
“哎呀,要是上次那种级别的表演的话,我得好好攒钱了呀。”
“您真会开玩笑。”舞女又笑了,“不过,我会等着您的。”
于降谷而言,尽管面前的舞女只是个过客,尽管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子,还是为这种难以言喻的鲜活的美惊叹不已。他不愿损毁这份清白美丽,自然为她的幸运感到欣慰。
脚边又有毛茸茸的触感,降谷忍不住弯腰摸了摸那条热情的四国犬。那狗兴奋地哈着气,在他脚边蹭完又忙着往舞女身上扑,再一转身,又把脚印留在他的鞋面上。
“啊,训练的时间到啦,得赶紧走啦。”
“真忙呀。”
“是呀。快起来啦,小八。”舞女说着蹲下身,把赖在地上打滚的狗一股脑抱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但似乎并不十分轻松。担心她抱不稳,降谷还好心帮忙扶了一把。
“这孩子很重吧?我来帮妳吧?”
“不用啦,它老爱踩水坑,会弄脏衣服的。”舞女一面客气,一面显得信心满满,纤细的手臂搂紧了怀里不安分的小狗。不过倒确实不像在逞能,她似乎的确力气不小。裸露在和服袖子外的肌肤让人想起山间岩壁上开放的野百合的花瓣。下一刻就听见院子里的小石桥上面有人用京都腔喊:
“哎呀,又在玩狗了呀,很脏的不能那样抱它呀!”
舞女一听,像是担心被人看见正和降谷站在一块儿似的,赶忙抱着狗退开了几步。原来是阿菊要喊她回去了。
“那我就告辞了。请您自便。”舞女说完,抱着狗略微低头鞠了一躬。据说艺妓的训练也是相当刻苦,估计是怕回去挨训。降谷说好,然后微笑着目送她离开。舞女张望着桥面,对面的女子催促起来。降谷想起来她们这类人是不能私底下和客人交好的,除非有人牵线。
“是,这就来了!”舞女大声答应着,抱着狗没走几步,果然就看见京田女士也从附近的檐廊下走出来了。舞女见状把狗扛在肩上,也顾不上会弄乱和服下摆,撒腿就往反方向跑,辛亏她穿了一双拖鞋,要比穿着木屐跑得快些。那条胖狗在她肩上打了个喷嚏,两只小小的灰耳朵也竖了起来,加上舞女急促的步伐,那样就好像她正扛着一只又大又胖的灰老鼠到处跑似的。不知有什么好笑的,望着舞女扛着狗逐渐走远的背影,降谷一时间竟忍不住想笑。
哎呀,是个好孩子呀,终于放心了,放心了,他想。
“怎么了?走得那么急?”清水从花圃后走了过来,原来他也看见舞女了。
“算了。”降谷说,“说是早上要训练来着。”
“噢,先前就没找着你,原来是一大早在这卿卿我我了。”清水像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皱着眉眺望远处舞女走过的檐廊。
“只是出来散步刚好遇到了。”降谷无所谓地说。想到先前对方邀请自己打牌的事,自然地问道:“昨晚弄到很晚吧?”
“都听见了?”
”电话里自然是听到了。”
降谷说得委婉,但清水也早已心领神会:
“噢,其实也就是本厅那帮人在玩。挺没劲的。大概是请不起艺妓吧。”
“不至于吧。他们不也是公费出差吗?”
“艺妓的规矩太多了吧。不好肆意妄为。”清水坦言道,“不过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身体了,我是不想随便就染上什么脏病。”
“唔,说得是啊。”
然而降谷并不相信清水的话,他不信这样一个长期混迹于风月场所的人可以做到洁身自好。因为即便是公务员,也有不少人拿着税金乱来的。要说有洁癖,那恐怕也是为了在同事面前附庸风雅、拿腔作势罢了。难道病态到只睡处/女不成?他忍不住那样猜测对方,又想到对方指名要舞女白莲陪酒的本意,蓦然感到一阵恶心。清水没有多解释什么,反而主动提起了北川警视正。果然昨晚舞女没有被召见。但不知长官是喝得太醉导致有心无力,还是别有用心,降谷仍然不放心,便自然地问了原因。清水似乎也曾为了舞女的事情牵肠挂肚,大体说了这样一番话:北川警视正曾患上抑郁症,这次虽有视察任务在身,却也是抱着疗养的目的来伊豆的;再加上年轻时又是入赘到议员高官家里的,这回不知怎的被太太知道了来找艺妓陪玩的事,威胁说要闹到局里去,因此就不敢乱来了。不过原先并无人透露出他的疾病史,实际上都是警视正本人自己在醉酒时讲出来的。
“原来不也来过吗,难道夫人那会儿没察觉?”降谷表示怀疑。不知是否因为疲于奔波调查,他对北川在热海枪杀同僚的举动虽不理解,也暂时懒得过问,反而像个好事者那样关心起对方的私德来。
“原先只是陪酒嘛。不过后面就听说想找艺妓做情人了,所以夫人才盯得紧的。”
降谷想到对北川态度亲昵的阿菊。难道二人已经开始交往了不成?如果真的如按摩男所说,艺妓最好的出路是做高官情妇的话,正在阿菊手下做学徒的舞女也会被那样教导的吧。
“幸好啊。”清水像如释重负似的感慨道,“不知何故,就是觉得庆幸。”
降谷也对此感同身受。“那孩子还不知道这事的吧。”他问。他知道清水恐怕比他更惦记舞女的贞//操,也知道他想问什么。果然清水很有默契地似察觉到他心中所想,说舞女尚且不知道昨晚的事。
“最好是不知道啊。否则下次的酒宴要难为情的吧。”降谷这么说着,心想若那事真的成了,下次恐怕见不到舞女那双灵动快活的眼睛了。
“所以后悔得不行,又徒增了大半夜的烦恼。”清水说。
总之男人的确以庆幸的语气感慨着昨夜的事,大致觉得多此一举,可又像不甘心没能一亲芳泽。
“京田老板那儿收了钱?”
“那倒没有。”清水矢口否认,末了刻意压低声音:“真要那样,不就和外面的夜总会一样了吗。”说完又以平和的语气解释:他们这类人的身份与别的客人不同,京田老板虽不清楚大致细节,但若是知道舞女和长官在一起,也不好过多干涉。另一方面,妓馆出于维护声誉的考虑,若是仅仅让艺妓陪长官过夜,一般不会收钱,这样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而其他人若是想以情人的方式豢养哪位艺妓,则必须以“丈夫”——也就是“赞助人”的身份向妓馆赠送钱财。
这是降谷第二次听旁人说起有关艺妓的内幕,若同僚所言皆为事实,那么按摩男所透露的也不曾有假了。虽然风月之地的事对他来说显然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为舞女的幸免于难感到庆幸。寻思间,从远处走廊的休息室内传来舞女们的嬉笑声,抬眼望去,先前的舞女正笑着跑过檐廊,似乎正在和同伴打闹。她的围裙已经摘了下来,身上的粉色和服素雅又轻便,看起来像是舞妓练习专用的舞蹈服。
“各位,快到换衣服的时间啦!”
舞女冲屋里的人喊道。接着好几个穿着同样和服的年轻女子便从屋里走出,同舞女结伴往远处快步走去了。原本热闹了片刻的檐廊立即陷入一片沉寂,只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虫鸣声。
“是个好苗子啊,将来会是个好艺妓的。”
清水倚着檐廊的柱子,感慨着眺望远处空无一人的檐廊。舞女们匆匆走过留下的粉色幻影似乎还停留在那里。
“有那孩子在,这趟旅途也不寂寞了吧。” 降谷真心称赞道。不知为何,他觉得心情也像拂面而过的晨风那样轻快起来。
两人一块儿去了浴场泡温泉,就在那里遇到了警视厅的人。降谷无意中听隔壁隔间的人提起本厅想聘请毛利侦探作为调查顾问、协助调查近几年的儿童失踪案的事。但毛利侦探似乎和警视厅内部有什么过节,因此坚决拒绝了。聊天的几个人都喝了酒,并没有注意到降谷。
“怎么样,那位是相当顽固的人吧?听说目暮警部还亲自劝他了。”
“嫌钱少吧,再加上天天守着赛马场,更没心思操心案件了。”
“米花町的红人嘛,哪儿还看得上那点闲钱。出了名就是好啊,不像我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从底层拼命向上爬。”
虽说只是闲聊,降谷还是从中听出一种不甘又无奈的心情。虽然曾经一起共事,但毛利侦探对警视厅的其他人并不客气,只和搜查一课的部分人有来往,其中和目暮警部私交甚笃。在旁人眼里脾气是古怪了些,但好在人还实在,偶尔还是会帮助警视厅调查一些疑难杂案。毛利侦探本人在推理方面虽然常常展示出近乎荒唐的一面,被人戏称为“糊涂侦探”,但同时又在犯罪学和侦探学上都有不小的造诣,因此也被视为米花町的“怪人”。对这样一个怪人,说他唯利是图也好,说他故作清高也好,大伙并不会横加苛责,反而纷纷表示理解和同情。因为据说是年轻时候受了某种刺激,才会性情大变的。
对降谷来说,这样的“怪人”无疑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刚去米花町拜师的时候,毛利侦探并没有理睬他,不但戒心重重,甚至故意刁难,还差点以影响波洛咖啡店的生意为由要赶他走。当时降谷并不感到沮丧,反而隐约感到兴奋,直觉告诉他毛利侦探一定是个极具价值的调查对象。他觉得,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一定会错过相当有价值的线索。
这么想着,降谷就先跑到波洛咖啡厅做了侍应生,一面套近乎一面到处搜集情报。果然没过多久,就得知了毛利家和工藤家是故交的事,后来又意外知道毛利侦探是自己的警校前辈,如此种种,让降谷有了进一步调查的信心。当然,毛利侦探也并不是好对付的人。降谷本打算拿出十足的厚脸皮,甚至贴钱送礼、死乞白赖也要拜对方为师,结果还没等他开口,毛利侦探径直先发制人:不管是要拜师学艺也好来请他帮忙探案也好,总之一切拿钱说话。又说“我这不欢迎啰啰嗦嗦的家伙”,三言两语便要打发人走。降谷便大大方方地从每个月的存款里掏了一半的钱,称作“学费”和“伙食费”,才让对方松了口。
参考了一点日剧《无间双龙》的剧情
其实不虐,是想写一个温馨浪漫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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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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