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成化十三年,京城军民皆被笼罩在西厂的阴影下。人们留心观察那些步履匆匆、东张西望、横行无忌的人,试图从中分辨出西厂的探子后远远避开;可还是冷不防在斗鸡走狗、吵架谩骂时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揪住领子,径直拖到西厂去。
杨晔一案中,杨晔受刑死在狱中;其父杨泰被西厂缉拿,判斩刑;其余亲属各获罪有差。这样的“大胜”和皇帝的纵容撑大了汪直的胃口,在几个月间接连将几位官员不经法司审判而直接下狱;路上遇到位列尚书的高官,也要由自己的车驾先行,兵部尚书项忠拒不避让,被汪直当街折辱。一时间,京中上下官民人人自危。
商辂特地将内阁诸员都请到一起,陈说利弊。此事关系所有大臣,所以大家都暂时摒弃前嫌,联名上书请求罢废西厂。项忠也去联络其他堂官,打算一同上书。
朱见深收到奏疏后怒不可遏。
“反了!真是反了!”他抄起奏疏一把掼到地上,“他们想干什么?还想逼宫不成?”
殿内的宫女太监皆噤若寒蝉。
“叫怀恩、黄赐过来!”
两位司礼监太监不敢怠慢,接到召见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进去,二人便跪到底下齐声说:“奴婢参加主子爷!”
“都起来”朱见深的声音冷得要结霜,“你们给朕去内阁问问,到底是谁的意思?问问他们‘一个小小的下人,还能危害天下不成’!”
怀恩和黄赐领了旨便往内阁走。黄赐说:“主子这回是真动了怒了!商阁老他们也是,净跟主子呛声儿,却不知体谅人。”他从前被派去旁听监督审案,多次试图干预司法,都被于涣拦下。这次见皇帝对内阁动怒,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怀恩心里不愿搭他的话,却又不好伤他的面子,只得道:“黄公公,我们只要把话带到就行。主子英明,自然晓得阁老们的成色。”
黄赐自讨没趣,干脆闭嘴赶路。两人虽有些上年纪,脚程却不慢。不多时,就到了文渊阁。
“今日是哪位学士当值啊?”怀恩正询问中书舍人时,黄赐瞥到商辂出来,连忙叫住了他说皇上有口谕。
商辂慢条斯理地问:“敢问公公,不知皇上这口谕是下给我一人,还是下给全体阁臣呢?若是下给全体阁臣,我得把他们都叫过来呀。于学士、万学士他们都在部里呢。”
怀恩客气地说:“好教商阁老知晓,皇上下口谕时说的是‘他们’,可见应是给所有学士了。劳烦商阁老遣人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商辂笑眯眯地拱手道:“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他转身叫道:“朱宏!你年轻跑得快,赶紧去把几位学士喊来。”那年轻的中书舍人一听,顿时会意,撒腿就往外跑。
“年轻真是好啊。”商辂乐呵呵地捋着胡须。
“小舅!”朱宏一路飞奔到刑部,大声喊。
来往的刑部官皆步履匆匆,甚至无人有兴趣抬起头多看他一眼。
于涣快步走出,问:“怎么了?大喊大叫的,没个样子。”
“出大事了!皇上有口谕给内阁全体大臣,商阁老让我把你们叫过去。小舅你快去吧!”
“我知道了。”于涣面色顿时凝重起来,“以后记着,刑部没你小舅。”
“是,大司寇!”朱宏咧嘴笑了笑,急忙朝剩下的礼部和吏部赶去。
等刘珝赶到,发现其他人都在等着他。他四下张望一番,站在离万安最远的地方。
怀恩、黄赐见人已到齐,对视一眼。黄赐清了清嗓子,朗声说:“今传皇上口谕:罢废西厂,是内阁谁的主意?”
商辂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答道:“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没有先后之分。”
“皇上问,内廷一个小小的下人,莫非还能危害整个天下吗?”怀恩道。
“请皇上明鉴,如今的法网太密,刑令又太急。西厂的官校拘拿职官,仅仅出于风闻;四处搜检人的家财,却没有正式批文。内外上下,人心惶惶。我等身为辅臣,岂有不谏之理?假使官吏不能安于职守,商贾不能安于买卖,士卒不能安于军伍,行人不能安于路途,庶民不能安于家业,这哪里是承平之世应当有的景象呢?皇上宠信汪直等人,又有韦瑛等仗着皇上的声势作威作福,他们不只是在为自己增添罪孽,更是败坏皇上的名声!”商辂目光直视两位太监,字字掷地有声。
刘珝慷慨激昂地接话道:“皇上想防微杜渐,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可若是防范过了头,难免出现前朝曹钦那样的旧事。像现在这样,汪直分明是故意挑起皇上和臣民的矛盾,自己却从中获利!西厂声势如此浩大,再逼反一个曹钦,汪直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说到最后,他情之所至,不禁热泪盈眶。
“法者,常也。依祖宗之成法,改易旨意必经于六科,是为了防止假冒;奏折必经于通政司,是为了防止滥受;政事归于府部,同时要严格考核其政绩。而刑狱、复核则是法司之职,遇有案件,当由刑部审理,大理寺复核,都察院监督。此之谓法也。如今汪直随意搜捕,肆意用刑,淫辱妇女,夺人家财,这难道不是扰乱法的做法吗?关键并不在于汪直此人,而在于其行为使法威严扫地,使朝廷命官尊严殆尽,以致天下不再奉法为准绳,不再以牧民者为模范。愿皇上明鉴!”于涣眸中焰光跃跃,音吐鸿畅,颇有昔日于谦奏对时的风采。
万安看了一眼刘吉故作神游的样子,躬身说:“武清,是五品官;刘福,是正三品官。这样的官员都能被随意下狱,京中何人不自危呢?若有人故意举报敌仇,西厂风闻缉拿,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被抓进监狱,就是受刑死了也不过一句话交代。如此你举报我,我举报你,这样耗下去,恐怕京中就没有活人了。”
刘吉慢悠悠地说:“诸位大人说得极是,我深以为然。”
怀恩和黄赐听完,回宫如实汇报了阁臣们的言论和表现。
且不说朱见深闻听众臣态度是如何勃然作怒,可他最终没有顶住压力,宣布罢除西厂。顿时,人人欢欣鼓舞,庆贺皇帝之圣明。然仅仅一月过去,便有投机者盛赞汪直的功劳,称其“所作所为,不止可为当世人所效法,还可为万世以后的人们所效法”。此言搔到皇帝的痒处,他顿时下诏重开西厂,依旧命汪直主管。
早与汪直交好的王越这时就显得“鹤立鸡群”。一日,他遇到刘珝和刘吉,还自以为北人一表率,劝道:“汪直并不是什么坏人。商阁老、于学士、万学士他们久在内阁,有那样的看法难免;叔温与祐之二位学士才入阁几日,为什么也去附和呢?”
不料刘珝根本不认他那套,当即傲然回应道:“我们这些人所说的,不是为了自身谋利。假使汪直行事都很公正,那朝廷设置公卿大夫又有什么用?”
王越默然不语,心中暗恼此人狂悖无礼。
刘吉在一旁却想,此二人起冲突可莫要牵扯我进去,只是不管附和哪方还是居中调停,以他们的性子都不会领情,还要反过来怨我多舌。他心思如电急转,灵机一动,脸上故作尴尬焦急道:“二位大人,我有内急,先行一步,还请见谅。”言罢,左右手飞快地搭了一下,姑且算作拱手,便脚底抹油,径直去也。
刘珝和王越面面相觑,各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情势之变化,令人猝不及防;法令之无常,实在贻笑大方;汪直之气盛,莫敢撄其锋芒;群辅之势沮,各人自有思量。
注:王越,大名府浚县人。刘吉,北直隶博野人。刘珝,青州府寿光县人。三人都是北方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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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朝乾夕惕(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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