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在此逗留了半月,早已离开,烟罗又记忆不全,神志时常混沌,更不知晓离开之法。
金凌在这金屋之中呆了三天,这三天内他也试图寻觅人烟,或者探索边界。
这偌大府邸围在密林之中,直直走去,便可见一线海岸,浪水拍崖,可见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岛上除却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便是些飞禽走兽、服侍烟罗起居的傀儡假人。
这些【假人】关节灵活,行动自然,蒙眼闭口,外表衣着如普通人家侍女一般,还能听懂一些寻常的指令,机关之精妙,世人罕见。
烟罗如这些假人一般,每日循规蹈矩,除了偶尔和金凌说些话,便是自顾自发呆。
一卷书册摊在手下,她静静垂首坐在一边,唯有日光穿透茂盛树冠,光斑点点,落在她身上,长衫珠簪,衣带簌簌,像是白玉琉璃都无法塑成的美人,带着飘飘渺渺不可触碰的仙气,金凌叫她,她便缓缓回头看他。
她眼波扫来时,才能教人看到她眼底的带着忧郁与颓靡的艳色,从眼角漫开,勾起,延伸,又如云光般散去。
烟罗见他步伐沉重,怏怏回来,此行定然又是一无所获,轻轻摇头。
她含了一口叹息,道:“兄长向来最是心思深沉缜密,既然他选在此处,便是有九足的把握让人寻不到,怎么又会轻易留出出口?”
金凌却不信邪:“既能进得来,又怎么可能出不去?”
烟罗移开目光,神思渐远,懒懒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她总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模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明知自己被制为傀儡,落入任人摆布之地,也不关心、不在意,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在这在金凌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烟罗一开始对他极尽长辈温和亲切之色,后又自持身份立场绝不再进一步,主动保持着礼貌又生疏的距离,远远与他说话。
如此一来,金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她太过冒犯。每每见她更觉心里奇妙动荡,悸动不已。
烟罗清醒时常与他聊天,仙门世俗,同窗学业,世家逸闻,金凌本以为她困居孤岛,定然对外面的世界变化一无所知,却不想其中许多秘密故事,她都了然于胸,甚至至于他一直难过的叔婶夫妻离心之事都一清二楚。
秦愫原是他祖父□□属下之妻留下的私生女,但此事一直被秦夫人隐而不发,直到秦愫后在两家父亲的安排下与当时根基未深的金光瑶谈婚论嫁,
秦愫却早与一个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平民修士相恋,两人机缘巧合之下更是有了肌肤之亲,珠胎暗结,但她这时已有婚约,两人身份又是云泥之别,此事若是暴露,便是天大的丑闻,
爱女心切的秦夫人知晓此事之后,成婚前夕携女去向金光瑶说明真相,求他解除婚约,但是这时已经骑虎难下的金光瑶却提出了一个令她们无法拒绝的提议……
“那时兄长为了认祖归宗,将仙督之位让给金光善,但无论仙门还是金家都对他成见颇多,他独自一人,如履破冰,急需一处栖身之地,自然无法放过这个拉拢秦苍业的大好机会”
烟罗一字一句慢慢将真相说出,“他与秦愫认为兄妹,为她的身世保密,瞒下秦苍业和金光善,还承诺让婚后让她假死脱身,但是后来秦愫爱子心切,不忍离去,此事便一拖再拖,至于如今”
金凌又用了半天来消化这一事实,不知说些什么。他心里信了三分,但开口还是不免有些恼怒:
“你为何知道这些隐秘?难不成还是小叔亲口告诉你的吗?难道他什么都会说给你听吗?——我不信,这种事……我要自己去问婶婶,我要亲口问她!”
烟罗闻言,只是垂下眼皮,默然不语。
他尚年轻,其中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平日见到的温柔家人原来有这么多秘密,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更不提他知晓了烟罗与金光瑶的关系之后,心中亦有郁结。
烟罗察觉这一点之后,又讲起他儿时许多趣事,每每金光瑶外出归来总是为他带回礼物,特别是他的灵犬仙子,自幼孤单之下尤其受他喜爱,追昔往事,金凌心中感动柔软,心中想到:
不错,叔叔从小待我绝非虚情假意,他和婶婶之间不论实情如何,但总归都是有着家人之情在的,哪怕是如雪、如松也的确是我金家的血脉,我若是贸然动作,不免对他们的未来有所伤害,……叔叔婶婶恐怕也是如此考虑的,我不能冲动行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计较,反应过来知道她是特意开导自己,但又转念一想,想到她话中对小叔多是维护之词,心中酸涩,不由问:“你、你给我说这些,是不是为了小叔?”
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却见烟罗一挑眉,看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什么心思似的,让他不由别过头,大喊起来:“算了,你不用回答我!是我失言了!”
可是烟罗真的不回答他了,他却更难受了。
金凌曾问她为何想不想和自己一起离开,她笑:“我走不了呀,再说,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邪魔外道,不是叫人讨厌,人人喊打?”
少年护花心切,一腔热血,被她浇了个透心凉。嘴上道:
“那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她看他时,脸上总是笼着一层云雾似的慈爱宽容,人们总说她是一个那么坏那么恶的人,但是金凌走近了却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不知道他人为何如此折辱她。
但是她不需要他——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和承诺,没有对他给予任何期望——
她的肌肤如同灼眼娇嫩的花瓣,高挺的额骨,小巧的鼻尖,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唇珠,让人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描摹着她的面容,热烈的甜蜜和不明的恨意如浪潮,一时汹涌而至,一时又消失无踪。
她看着他,眼神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动人,金凌也看着她,只觉得只要她开口,他便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什么为她得来了。
却听她一如既往,轻轻柔柔道:
“杀了我罢,金凌”
她无法死去。因为这具祭炼过的肉身和烙在经脉上的符咒禁锢了她的一丝魂魄,她的主人不允许她死去,不允许她逃离,她残缺的神志承受不起过分复杂的感情和行动。
她想要自由,就必须舍弃这具躯壳。
但是金凌做不到。
她眼中的失望刺痛了他。
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拂袖离开了。
金凌晚上应烟罗的邀约,带上佩剑,来到后山悬崖。
穿过阵法笼罩的簇簇鹅黄嫩绿盛放的迎春花,纷纷穿插开放的桃花杏花,世外桃源的美景如那虚幻缥缈的香气一同消逝了,夜晚海风呼啸,带来无边漆黑之景,波涛汹涌,拍打着峭壁,唯有一弦淡淡月色,聊胜于无。
远处府邸的灯光宛如一团斑斓的蜃影,在这无边凄冷之中,只有一豆幼小的灯火浮在前方,金凌走得近了,才看见提着灯笼的烟罗盈盈立于崖边一片薄薄夜雾之中。
她难得好好绾起发来,两鬓缀着珍珠饰物,披了一袭惹眼的红衣,洁白的衫裙罩着柔软飘动的绫纱,在灯晕之中和雾气浓淡缭绕成一团,烟罗笼着这团淡雾,被昏黄灯火照的明明晃晃的侧脸莹莹生光。
她听到动静,回头瞧了他一眼,少年提着剑正一步步向她走来,他宽肩细腰,骨架渐开,可见未来美貌,可不知为何,烟罗这时候却将注意力放在了他垂在身体两侧的一双手上,那手洁白修长,除去指间还不是很明显的老茧,衬在金色衣衫旁,仿佛质地极好的象牙。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还未曾见过人血的手。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是又不再是一个月之前的那个少年了。
烟罗突然来了兴致,轻轻笑了一声。
金凌不知所谓:“你笑什么?”
烟罗笑叹:“我笑你笨哪,我叫你来,你就来吗?夜晚阴煞最盛,邪物恶性最浓,悬崖万丈,我失控袭击与你该如何是好?”
金凌道:“那我更应该来了”
他语气沉稳,但却说着可笑的傻话。
难不成我还会自己掉下去吗?烟罗懒懒的想着,目光如同羽毛一般轻轻痒痒的扑在他脸上,
“你还是不肯杀我么?”
金凌:“……我带你走,好不好?小叔他最宠我了,我求他放了你好不好?”
他对上她的眼神,鼻梁和眼窝间敛着一双细长的眸子,投来一瞥清澈而渴求的光,他实在是个很俊秀的人,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艳丽或者女气,他是被养在金子和牡丹之中的贵公子,他还太年轻,太天真。
或许正是这样,烟罗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许多模糊的人影,这些人影在他眉眼间一一闪过,叫人难过。
烟罗痴痴的看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人似的。
“你不想杀我,那便帮我一个忙吧”
烟罗和他并肩站在崖边。
金凌说“好”。
于是他坠入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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