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瑞琪在七夕隔天一大早就和艾蔻说上了话。
他从洛克行政官那儿领完罚出来，正好见着人家在城堡的工商办公室里。出于乱七八糟无法言明的心理，他稍稍放慢了脚步。这么一耽搁，得到盖章从里头出来的艾蔻一抬头就见着他站在楼梯口。
她跟他挥手打招呼，瑞琪也对她点点头，于是顺理成章地一块儿往城堡外头走。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见到你。”瑞琪有点好奇，再一联想到昨天说的什么商会遇到了小麻烦，很自然地便将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你一大早就来办事处，是昨天说的商会遇到的事儿还没解决吗？”
“不是那个啦，商会的问题确实很快就解决了。这次是因为准备开一家新店，按照惯例过来报备的。”艾蔻将头发撩至耳后，在跨向第一层台阶前望了眼瑞琪，“你呢？是昨晚又住在城堡了吗？”
开始下楼梯。
“没，昨晚还是回的前哨站——我是来领罚的。”
换成一般摩尔肯定不好意思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被批评的事，挨批对成年摩尔来说确实……还挺丢脸的。瑞琪想，他居然就这么直率地说了出来，就算是在艾蔻面前也一点包袱都没有。弗兰克说他实际上脸皮挺厚的，倒是难得说了句对的话。
艾蔻脚步一顿，停在台阶上不动了，“啊？昨天是出现了什么特大安全事故吗？连你都被喊来挨批了。”
瑞琪知道她下楼梯贼慢，这会儿也配合着她的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顿。见她停了，自己也不再继续往下，“没有，是公主偷溜出去玩，我给她打了下掩护。”
“……这样啊，不是安全事故就好。”艾蔻点点头，她扭头继续盯着脚下的台阶，跟个蜗牛似的蠕动着往下不再说话。
沉默虽然不叫摩尴尬，但瑞琪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找点话说。他想起昨晚的音乐会，随手就扯了它来当话题，“昨晚的音乐会，曲子很棒。”他说，“嗯……我不太懂音乐，就是觉得很好听。”
弗兰克昨晚说的什么曲子什么意境他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只能词汇贫瘠地将好听、很棒颠来倒去地说。
艾蔻倒像是不介意得到这种朴实无华的夸奖一样，她笑了起来，“音乐嘛就是给人听得啦，觉得好听就是最高级的赞美了。”
瑞琪点点头，顿了顿又说，“之前都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昨天看到你上台，有点意外。”
“昨天是怕冷场嘛，人家大师难得来一次庄园，还办免费的音乐会，冷场多不好。”一面说话一面下楼梯，艾蔻的动作更慢了。她一手挡在耳畔阻止头发下滑，另一只手捏着裙摆防止它被风吹起，遮挡视线，“我三岁多就开始学钢琴啦，学了这么多年还算有点自信才会跑到台子上去的。”
“三岁，好小啊。”
“不小啦，大家都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就开始学艺的。钢琴还算好，我有个学舞蹈的朋友，小时候可惨了，天天下腰压腿压出鬼叫。”
瑞琪翘起嘴角，“这么说来摩乐乐小时候也一样，他三四岁的时候觉得花滑的贝尔曼旋转很厉害很好看，于是就求老师帮他训练，但他的腰硬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下不去，老师压着他练了几次就舍不得了干脆把他丢给凯文，凯文可比老师严厉得多，天天压着他下腰，那时候的摩乐乐也天天鬼叫，后来就不干了。”
话说得多了就容易在别的方面走神，瑞琪吧啦吧啦讲完一堆后扭头一看，旁边人没了——他一个没在意加快了脚步，直接和艾蔻岔开五个台阶的距离。
被丢在后面的艾蔻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台阶，提防自己会眼花摔下去的同时还得分心应付瑞琪，“凯文以前好严格啊。”她慢吞吞地说，“之前我住雪山的时候，他有教过我滑雪来着。嗯——感觉凯文老师挺温和的呀。”
说话间又下去三个台阶，即将追上瑞琪的步子，她松了口气，话语也轻快上了一些。还想继续开玩笑说难道因为自己不是正式学员所以凯文才温和的，眼前忽然就略过一抹银色。定睛一看，是瑞琪伸过来的手。
“怕摔的话，有东西扶着会不会好一点。”瑞琪不好意思说牵我的手之类的话，只说，“你就当我是扶手，拉着吧。”
艾蔻眨了下眼睛，她看看递到眼前的手掌，又看看瑞琪的表情，最终伸出手去，“那……不好意思了。”
瑞琪收拢五指，将她的手虚虚包在掌中，微微一笑，“乐意为您效劳。”
有人领路，走楼梯的效率一下就上来了。艾蔻没再继续挡着头发，也没揪着裙子，整个摩都放开了，跟着瑞琪的步子，蹭蹭蹭就往下走。
起初瑞琪怕她不习惯没敢说话，等走到了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见她表情没什么异样，这才开口问，“其实我之前就有点在意，为什么你会怕走楼梯啊？正常来说好好走路不追逐打闹的话是不会摔下去的，一直盯着台阶看反而容易出问题。嗯……这个能问吗？”
“……能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一直觉得自己能飞。”
这话一出来，不用补完瑞琪就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忍笑，“所以你就飞着下楼梯，然后摔了？从那以后对楼梯就有恐惧心理了？”
“……是这样。”艾蔻心有戚戚然地点头，“那次摔得可惨了。小时候的事都不大记得了，只有摔下楼梯这事儿记得特别清楚，我摔折了胳膊，磕掉了大门牙，下巴也碰坏了。嘴唇那边的疤到现在都没好，留着一道特别显眼的白印子。”
“嗯？疤？”瑞琪瞬间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质疑，因为无论怎么回忆，他脑子里的艾蔻脸上都没有疤。
“有的。不过正常来说看不见，下嘴唇挡住啦，得抿嘴才能看到。”
“这样啊。”她这么一说，瑞琪就变得特别在意起来。他用余光瞥着她，也不知道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么样，总之他就是想看一看她下巴上的疤。
可惜的是艾蔻一直低着头，下楼梯时长长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还遮住了她大半张侧脸，别说看不到下巴了，就连表情都不怎么看得见。
瑞琪收回视线，又听艾蔻说，“不过摔那一跤也有好处，小时候懒嘛总是不想练琴。”她笑嘻嘻地，“因为摔折了胳膊所以整整两个月没碰琴，哇，那感觉可爽了。”
这话说得又让瑞琪笑出了声，“事后难道没有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吗？”
“……补了。”
笑。
“可是连休真的很舒服啊。”
“嗯。”瑞琪乐意给她递台阶，“我也一样，小时候不想训练只想偷懒。”
然后艾蔻完全不领情，“真的吗？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菩提大伯跟我说过啊，他说你小时候虽然有点皮，但大方向上还是又听话又乖巧的。乖巧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翘训练嘛，更何况大伯还直接说了你每天都往死里练。”
“……老师？”瑞琪不理解，“你什么时候和老师这么熟了啊……？”
“可能因为我们一周里起码有三天会在一起钓鱼？”艾蔻用空出的手比了个大拇指，“大伯说我的钓鱼技术比他带过的孩子都好。”
“咳。我确实不太会钓鱼。”瑞琪摸摸鼻子，“不，其实我也没有每天都往死里练，老师夸张了。我只是……年纪小，掌握不了度。”
“嗯嗯！”艾蔻点点头，也给他递梯子，“我也是——后来听说很多神童都是七八岁就能独立作曲的时候也想体验一把神童是什么感觉，然后就整天整夜咣咣咣砸琴键，搞得邻居天天投诉。”
“嗯？那有作出曲子来吗？”
“有啊——”艾蔻挺胸，得意洋洋，“我8岁的时候写出来啦，还在那年我妈妈的生日会上当礼物送给她了，虽然现在听上去不是很能入耳，但我妈妈好像一直都很喜欢，她到现在都留着那时候的录像呢。”
“录像啊……”
从城堡三楼的专项办公室到城堡外头就这么点路，说话间就走完了。当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踏上城堡外的地坪时，艾蔻手指微动，使了个巧劲将手抽出来。
瑞琪背过手去，他捏捏手指，虚虚一握拳，“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看看吗？”
艾蔻愣了愣，欲言又止，“这个嘛……有点小麻烦，它不在我身边来着，嗯……想搞到庄园来也有点……总之我想想办法弄来吧！到时候再说吧！”
瑞琪听出了话里的为难，他没有再继续死磕这个话题，只嗯了声，“那你现在有什么安排吗？”
“汤米跟我订了批矿石来着，虽说有雇几只小拉姆送过去，不过……姑且还是准备亲自去看看。你呢？”
“我要去见老师，有些骑士团的旧事想要询问一下。”
“噢～那你快去吧，我不打扰你啦！”她干脆利落地和他说白白。
两人简单地道别，没想到她走出去几步后又转过身来，“对了——！”
“嗯？”瑞琪一直没走，见她还有话要说便往前迈了一步。
而回过头来的艾蔻见瑞琪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也挺惊讶的，不过她很快又弯起嘴角，举起左手抓了抓空气，“刚才谢谢啦。”
瑞琪含笑点头。
这回是真的白白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转过街角。
找前任团长是为了请教团长密令的使用标准，在今天凌晨查证DH又有了新线索的当下，瑞琪不太捏得准自己是否该使用团长密令这种骑士团最高等级的东西。
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瑞琪也没有很紧张，所以在去往农场的路上，他的脑子里除了有团长密令外还有……艾蔻最后抓空气的动作。
有点可爱。
然后不可避免的，他又回忆起了刚才下楼梯的过程——说实话，要是场景重演、再来一遍，他就没那个勇气伸手了，刚刚也就是鬼迷心窍一时脑热。
呃……而且虽然这么想似乎不太好，但是女孩子的手真的……又软又嫩。瑞琪想，更何况艾蔻这还是弹钢琴的手，总是让她来前哨站拿拖把什么的……
有点暴殄天物了。
他有点走神。虽说在谈工作的时候还是很专注，但一讲完工作，他有一部分心思就又回到了要不要继续下清洁任务的问题上。
十分明显的情绪外露让菩提大伯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
过来人捋捋胡子，“嚯嚯，孩子，你在想什么呢？”他笑得高深莫测，“是不是——有了那样的心思？”
瑞琪一顿，他完全回过神来，看向菩提大伯，“……您怎么也跟弗兰克他们一样啊，就别打趣我了老师，没有那回事。”
“哦豁，真的吗？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啊瑞琪，我从没见你露出那样的表情，对自己诚实一点不好吗？”老头子眯眯眼，“啊呀呀，你现在工作这么忙，今年中秋能空出来吗？庄园没有集体活动，克劳叫我今年小办一下喊孩子们来聚聚，难得他说得有道理。我已经喊了凯文乐乐弗兰克还有其他几个孩子了，你看看，到时候有空的话你也回来吧？反正我也喊了艾蔻，到时候你们可以多聊聊。弗兰克说你总是没多少空闲时间才没表示的，机会难得，昂？”
“……中秋肯定能来，至于其他的就不用了。弗兰克就是太心急听话只听一半，我跟他说过没有那个打算的。”
“？”菩提大伯放下捻胡子的手，脸上也没了调侃之意，“你跟老师讲句实话，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瑞琪沉默了会，喉结滚了又滚，他最终别开眼，吐出这么一句话，“真的没有想法。”
“瞎说。自己看看你刚才的样子，你在坚持什么呢？”菩提像十几年前那样，摸了摸瑞琪的脑袋，开导他，“如果是顾忌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做过那些事，不想让自己那样的形象展现在她面前，你大可以试着和她谈一谈，又或者干脆瞒到底。瑞琪，我希望你明白，骑士团是庄园的屏障，为了保护好庄园，在某些危急的情况下手染鲜血、将敌方赶尽杀绝都是上位者、决策者必须做到的事情，别一个人背负起这些罪恶，让这些事情绊住了你人生的脚步——就算是骑士团团长也一样，团长也有过寻常人生的权利。”
“……”
菩提大伯说得对，瑞琪确实是有些在意这一点。
慈不带兵，他其实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光明磊落。
只是为了保护摩尔国土不受侵犯，他愿意去做那些腌臜晦气的事情。外界总是称他为光辉的骑士，可实际上RK都比他光明许多，真要研究下来，他也许才是最不光明的一个。
他有自己的信仰，为了庄园为了骑士团为了信仰，他不在意这点虚无的名声，这些事就算全曝光出去他也无所谓，甚至还有余裕可以帮行政官分摊点黑水顶着。他真的不在意这种事……唯独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还有着那样残忍的一面。
而且细究下来，这其实只是原因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想了想，瑞琪还是坦率地点头，“有一点吧，不过……”他深吸一口气，诚实地选择了与师长交心，“老师，您也知道近年来庄园一直不太平，以往的小打小闹或许还能靠骑士团的镇压来遮掩一二，但这次……我有预感DH的事只是一个开端，现在表面的和平下又藏着多少暗流呢？行政官竭力维持的和平假象撑不了多久的，我早已做好准备，时刻为庄园牺牲了，所以……这种事，我不敢去想。”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菩提大伯点着头，无奈地笑起来，“你有你的考虑，我不方便过多干涉，可那也太苦了。瑞琪，我将你当接班人培养，并不是想看着你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那姑娘不错的，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万一她愿意陪你承受这一切，愿意站在你的身后呢？”
瑞琪顿了顿，而后才缓慢地摇头，“那太自私了，我不想耽误她，简单的做朋友就好。”
菩提大伯拍拍瑞琪的肩膀，有心缓和现下略有些沉重的气氛，“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人家已经愿意跟你了一样，可别自大了，万一人家拒绝了你的表白呢。”
“……”瑞琪无奈地深呼吸，“这不是老师先提出来的嘛。我只是在老师设立的前提下提出想法。”
“嚯嚯，是嘛。”菩提大伯取下帽子扇扇风。他想用笑脸来面对弟子，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逼迫你。如果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你就当大家都是在开玩笑好了。我只是想说，瑞琪，别让自己留遗憾——不止是团长有牺牲的觉悟，每一位骑士在入团宣誓时都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保家卫国、不怕牺牲。只是生命这么短，成或不成，都去试一试。”
遗憾。
菩提能察觉到，当他说到这个词的时候瑞琪的眼里是有着动摇的。
但他没有立马回话，而是在好久以后才平静地开口，“不了吧。”
他说，“我又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耽误人家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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