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有话要谈,米斯兰达。”
巫师刚一踏进这位国王的宫殿,便率先听见这么一句话。他对此早有预料,于是并不表露出惊讶。但凭着对瑟兰迪尔的了解,甘道夫猜想,自己前来的目的与他要谈的话并无相关——
不对,两件事算不上密不可分,但也绝非没有关联。于是他摘下帽子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外界的白光渐渐收缩,最后消失在一条线里。这时,圣殿里落下来的光芒、地下堡垒里的暖光便起了主要作用,精灵与巫师拾阶而上,朝着宫殿的中心走去。
“看来……世人都被你的外表蒙蔽了,只有我知道,你身体强健得很。”瑟兰迪尔将巫师请入座后,才又倚靠回王座里,“战争结束那日,我的传信官向城外追赶了半日,也没能找到你的踪迹。”
他看向远处待命的苏拉纳,接着说:“他正年轻呢,快马加鞭却也赶不上你。”
“恕我不能承认,我自认为我是表里如一得很,始终是个老头子的形象。”甘道夫说着,险些端起一旁的酒杯,好在他迅速回忆起了上次来访的场景,才没再次被那酸涩的葡萄酒加害。
已经过去近两年了。
但从瑟兰迪尔还有心情挖苦他来看,甘道夫不得不推翻刚才的猜想,进行重新假设:精灵王一定像其他领主一样,已经知晓了魔戒仍“安全”的消息,于是他要谈的事便与自己前来的目的完全重合了——为了那个孩子。
可他还是将自己与比尔博的交情、将前往迷雾山脉的经历重新叙述,以此完全打消瑟兰迪尔的顾虑。
那戒指还留在怪物咕噜手里,侵蚀着它的内心,叫它在山洞中的状态同几十年前也没有分别。因此,他们不必担忧魔戒重见光明,也不必去怀疑一个叫比尔博的霍比特人。
“对于那孩子的异常举动,我想是由于她对邪恶气息过于敏感。”
“阿斯翠亚对于这方面的感知极为迟钝。”
“那是因为她没怎么见识过。”甘道夫说,“你叫她住在高塔上,那儿离地面太远了。”
瑟兰迪尔对此并不给予答复,在这件事上,甘道夫的小心暗示跟曾经那位冕下的直言不讳一样让人烦躁。他知道一时分不出对错,就干脆不去自证,反而说:
“我现在放她出去见识了。且托你的福,米斯兰达,”精灵王摩挲着手指,表情里透出不悦,“我的孩子总算是彻底失踪,走到不知道谁的领土去了。”
巫师没想到这事也能被他发现,只能不自在地向前欠欠身。
“她肯定还对你给的物件深信不疑呢,哼……跟着一块罗盘东走西走,原地乱兜圈子。”
“既然你都知道罗盘的事了,瑟兰迪尔,那你一定也知道它不会让人乱兜圈子。”甘道夫的笑容颇为神秘,“它始终指向持有者心中切实想去的地方,当然了,有时候它也会判断失误——”
“在为己与为人之间判断失误?”
巫师停下思考了一阵,才明白话中的含义,随即点头表示认可。
要是阿斯翠亚是像莱戈拉斯一样,凭着自己心中的强烈念头出发的,瑟兰迪尔可以不带一丝忧虑,或者是比现在的忧虑少上一大截。但那孩子偏偏不是,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是为了嘉维尔和林地王国出发的。
虽然那时的瑟兰迪尔就很想说风凉话,说已故的嘉维尔和坚固的林地王国都不需要她努力,而她一只弱小的精灵,也做不出什么可靠的努力。但那些话终究是没有被讲出来。
也许他该讲的……也不对……
宫殿里的沉默持续着,但这沉默叫精灵王自己想通了,于是他朝巫师投去的目光不再带着不满,后者对此感到万分轻松。
“不仅罗盘会判断失误,持有者本身也会判断失误。”
“那自然。”
“判断失误,就会反复琢磨,最终陷入痛苦。”
甘道夫直言:“这倒不一定。”
“陷入痛苦,才能做出选择。”瑟兰迪尔并未听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讲下去,“选择究竟是为了自己而活,还是为了别人、为了别人塑造的自己而活……或者在两者之间再选一处。”
“那不妨打个赌,就赌阿斯翠亚——我的新朋友、小朋友,赌她选什么。”甘道夫说得高兴,不自觉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紧接着便后悔不已。
看着巫师竭力克制的、扭曲的表情,瑟兰迪尔心中不仅没了不满,还多出几分快乐。“我从不轻易下赌注,米斯兰达。但世人总崇拜英雄式的人物,期待某个个体是满怀正义、舍己为人的。”
“你怎样想呢?”
在甘道夫和加利安的注视下,瑟兰迪尔倚靠的姿势居然端正了些。他平视着前方,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极为认真地回答道:
“我并非世人。但她也并非不想当英雄。”
阿斯翠亚是伴着海浪声醒来的。醒来,没带着任何目的。
她刚从硬板床上坐起来,腥咸的海风便冲进鼻腔,等风里的气味被吸收干净了,余下的冰凉又黏到后背上。精灵回过头,瞧见两扇窗户向内打开,跟着风吹进来的节奏,一下下磕着墙壁。
她随即穿上靴子,走出卧室,再跨出房屋的大门。
顶上的天还没亮,蓝黑色中前者占着主导,零零散散的星还清晰可辨。转过头去,海水和顶上的天空一个颜色,而海那头的天空却是跟黄昏一个颜色。
阿斯翠亚在清晨看见了黄昏,看见了从不落脚的云躺在海上……她试着走了几步,每朝橘色的天空靠近一些,海浪不规律的“哗哗”声便更清晰一些。
精灵的视力很好,却不足以让她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她看清云海交接的情况,一颗耀眼的光球又开始抢夺注意力——它从云层间生出来,像是有生命般,用触须似的光束探索着世界。阿斯翠亚轻易就能猜出它是什么,毕竟它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她记得书里有句“太阳从海面上升起”。
但在高塔上,太阳从山里升起。在长湖镇时,太阳从湖水中升起。那太阳一定不是从某一物件里来的,它在世界最遥远的尽头升起,在精灵永远也走不到的尽头。
海上的颜色变得浅淡,中心由橘黄变为橙黄,从橙黄再变成鹅黄。最后,融成一片纯粹的白——海边的天亮了,就在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里。
阿斯翠亚在原地愣了几秒,忽然间什么也不能思考,就像是睡着了,直到有声音再次将她唤醒。
两只小鸟追逐着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在彼此争吵,响亮的鸣叫从空中划过,伴着翅膀拍打的声响。她顿时清醒过来,一双眼睛紧紧地跟着它们,企图记下这从未见过的生灵。
她仰头看着,脚底绕着圈,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不少沙子进了靴子里去。可精灵只在意头顶的那两只鸟,在意它们翅膀和尾翼边缘的一圈黑色,在意它们橘红色的喙。
那喙是长而尖的,像一根小钩子。
阿斯翠亚想起所见过的画眉、山雀、知更鸟,它们的嘴全部是又小又尖的,停在她的手上轻啄她的虎口时,总有种亲昵感。而乌鸫和椋鸟的喙要长一些,戴胜的要更长一些,它们常常要将头埋进草地里,将嘴插进泥土里啄蚯蚓。
还有魔法溪流边的体型较大些的苍鹭,它们的嘴是铁色的,按比例来看算不上多长,却是笔直的……
她跟着头顶的鸟走,最后跟不上了,只能跑两步。但阿斯翠亚还没跑出几步,便发觉再也追不上了——那两只鸟撞上几只同伴,立刻调转了方向,飞向海浪之中。
她将目光放在海面上,看着风送来一**浪。白色浪花在沙滩上摊开,深蓝的海水变成薄薄的一层透明,一半渗进干燥的细沙,另一半退回海里,又成为看不穿的深蓝。
“嘿!别再往里走了——”
阿斯翠亚慢慢回过头,发现是收留她的布蕾妮在对她讲话。
“快回来!开始涨潮了——”
精灵从书上看过,似乎能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却又好像不太明白。但她乖乖地朝身后的人走去,快走到面前了,才发现半个靴子都被海水浸湿了。
“阿斯翠亚,你是精灵?”
“是,我是精灵。”
“我真不敢信。”布蕾妮单手拎着木桶,抽出另一只手来揪住精灵的耳朵,“我真不敢信,哪有你这样呆的精灵呢。”
阿斯翠亚感到疑惑,却又疑惑不起来。她只能凭本能做出思考,思考着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呢,除了瑟兰迪尔。但瑟兰迪尔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心的?她认真地看着眼前精瘦的小个子人类,却发现她的话是真心的。
“布蕾妮,”她去指浪花里忙碌的小鸟,“那是什么?”
“海。你从没见过海,是吧?”
“海里的、白色的——”
“哦,那个叫浪花。”
精灵转过头,皱着眉,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她努力地想着什么白色的翅膀、色的印记、橘红色的喙,却全然忘记了该叫它们什么。她似乎是停顿了很久,直到布蕾妮脸上的担忧将戏谑取而代之时,才想起来开口:
“那些白色的……鸟?”
“哦,那是海鸥。”
阿斯翠亚觉得,有什么变了。她在林地王国,从来都被说成最聪明的,但现在却成了呆傻的精灵。一定、一定是有什么变了!
要是放在从前,她见了海洋会想起湖泊,想起风吹来时,湖泊上均匀地翻起一垄垄田地似的纹路。她会比较,然后发觉海面太宽广、海风太强烈,海面上翻不起均匀的浪,却翻不出田地。
她会发现书籍里描绘的海是海却不像海,太过文艺不够具体。会发现图画里的海的波浪只是线条、是漩涡,可实际却是立体的……
“你看上去像是累极了。”
“累极了。”阿斯翠亚重复着她的话。
“累极了脑袋就不会转了,也就跟你现在似的。”
简陋的木屋内,布蕾妮坐在瘸腿矮凳上,挑拣着桶里同样瘸腿的螃蟹。一旁的锅里焖着黄米饭和几条鱼,白色蒸汽从锅盖边缘跑出来,挤出一阵哨音。她是刚铎海角唯一的居民,从头到脚都是海的气味。
黑色短发上黏着海的植物,手上的伤疤里藏着海的盐粒,鞋底的纹路里塞满海的淤泥。但她并非是属于海的,布蕾妮的身上还有股铁的气息,而她恰恰是属于铁的。
她把最后一只螃蟹丢进桶里,抬头去看卧室里的精灵——
“你怎么总看那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阿斯翠亚又跟着重复,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一个物件,一个人的物件。一个人托我转交给另一个人的,不对,是另一个人托我转交给一个人的。”
“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清是什么。”布蕾妮几步就走到卧室门口,她靠在门框上,真想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但她不清楚精灵会不会生病,有没有伤寒发烧这一说,“难道你防着我?跟你说吧,要想偷走我早动手了。”
她试图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却发现精灵对此没什么反应,她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她。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布蕾妮看见一些奇异的光。
“是腰带,一条腰带。”
“哦,我还以为——”
“莱戈拉斯殿下的腰带。”
“殿下?你们精灵也讲这一套,呃……”布蕾妮问,“这个殿下也是精灵吗?”
“是。”
“那你可算得上重任在肩咯。”她补充道,“我可没有催你走,相反,你留在这越久越好。你能听懂通用语真好,因为我都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了。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跟你说‘星期四不翻床’吗?”
出于礼貌,阿斯翠亚想要回应。但不知为什么,最后也没有回应。
“我猜你想知道。”贝蕾妮看着她,微微点头,“这是条习俗,谁家里有出海打渔的、在某条船上做水手的都得注意。想要祈祷船不翻,大家都得这么做——”
要是再给她一段时间,她还能接着说下去,说出许多话,有的没的。就关于精灵身边的那把剑,贝蕾妮就能问出许多问题,问它是否也是属于那个莱戈拉斯殿下的。但看到阿斯翠亚的状态,她还是忍着心里的激动选择闭嘴。
人类最后也只是像头一个晚上那样,给精灵下了个疲惫不堪的判断,接着劝说她躺到床上去。
“忘了问,姑娘,你们精灵需要吃饭吗?”
“我并不累,谢谢你。”
这只精灵依旧答非所问,却还是缩回了那床被子里。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贝蕾妮早就为此感到恼怒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只默默退出来卧室(这间卧室曾经是其他人居住的),顺手将门也带上。
而在木门完全闭合的前一刻,贝蕾妮听到了最后一句、不那么清晰的话语: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预计下章叶子在罗罕,下下章在幽谷,再下一章回林地王国发现有人失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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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束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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