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正在书房里看书。他桌上摆着已经凉了的热茶,还没有喝上两三口。任锦屏推门进来,他这才抬起头来。
任锦屏有些委屈地道:“戚大侠,茶又凉了,你也不喝。”
戚少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抱歉,看书入了神。没事,你不用拿走,凉的也能喝。”
任锦屏道:“晚上未期要来,心哥应该也会来的。”
戚少商点点头,道:“这段时间辛苦他了。家里还有牛肉么?你做你拿手的牛肉羹吧。若是没有的话,现下去买,只怕也不新鲜了。”
任锦屏抿嘴笑道:“戚大侠倒是很懂这些。无妨,我等会去问问师父,定不会亏待了小少爷。”
戚少商感激地道:“多谢你,锦屏。”他顿了顿,望了一眼外面,想起什么似的。“顾公子在外面么?”
任锦屏点了点头,道:“他在前院赏梨花呢。”
戚少商道:“请他回房吧。我看这天色,要下雨了,莫让他再着了凉。寒气入骨,他这病就越发难以调理了。”
任锦屏这时也抬头看了一看天,果然阴云密布,远处似乎还有雷声隐隐。她挺身告退,往后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扶着门框,看着戚少商,咬着鲜艳的红唇。
戚少商温言道:“锦屏,怎么了?”
任锦屏低声道:“我问这个,可能不大合适……但是您知道,赫连小姐对您收留顾公子这事颇为介怀,外头议论的也不止我们几个知情人。我只是好奇……您和他……算了,我不该探问,失言了。”微微躬身,便又要离开。
戚少商清了清嗓子,叫住了她。任锦屏有些好奇,又有些抱歉地回过头来,看到戚少商的神情,却没有看清。窗外的光,已经在这瞬息之间陡然暗了下来,如同白昼入夜。
戚少商道:“锦屏,你曾被人称作祸乱一方的狐妖现世,是么?”
任锦屏怀念地笑道:“啊呀呀,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和心哥,一只赤狐一只白狐,搅得江湖风云变幻。我都不会信那是我自己哩。”
戚少商接着道:“你和苏心公子都被元宝道人打败,就凭你们手上的性命,也应该以死谢罪,对么?但是他以自己的声名担保,救下了你们两个,还收你们为徒。他此后辗转到了我麾下,还俗成了戚府的大管家杜怀璧,你也只是做一个女佣,明堂去做了未期的伴读。你说,杜大哥做得值当么?”
任锦屏脸上现出崇敬的神色,严肃道:“师父所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见我们是可造之材,只是被恶人所用……他相信我们。而我和心哥也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不过,师父做得值当不值当,外人无权评判,只有他一人心中清楚。”说到此处,她了然地睁大了秀眼,道:“这就是您和顾公子……”
戚少商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窗外却轰地炸下一声响雷。任锦屏赶紧告辞,手忙脚乱地向前院跑去。戚少商注视着她红色的背影,把没说完的话,对自己说出来了。
“……所以,只要问心无愧,我又何必在意他人所想?”
——可是,戚少商真的能问心无愧么?
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一桩桩血案,都是顾惜朝亲手做下,铁证如山,板上钉钉,就连他自己都毫无悔意。就凭他一身亲手废去的武功,就凭他二十年颠沛流离,就凭他这一场垂死挣扎的大病,就能还清这血债么?
二十年的时光,难道就是答案?
从始至终,再至将来,戚少商又能否得到一个答案呢?
顾惜朝独自打着霜白伞面的油纸伞,从他窗前经过。
雨已经落下来了,还很大。
顾惜朝走来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一只手按着肩上的鹤氅,另一只手举着伞。他的长发披在肩上,已经有些湿润了,上面还沾着三两片梨花瓣。但是他走过戚少商窗前的时候,似乎一定要看看他一样,抬起头来了。
他很平淡地说:“这几日,惜朝多谢大当家照顾。”
戚少商还没来得及回答,顾惜朝便咳了咳,裹紧了些鹤氅,已经走过去了。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清癯,戚少商就想起了二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年轻的顾惜朝。在灵隐寺,在如来前,他在雪中,他在寺庙的香烟缭绕里。
他们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戚少商只能永远隔着什么东西望着顾惜朝。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风、云、烟、鸟儿,月光:虚缈的,高高在上的,轻薄的,触不到的,稍纵即逝的。
他的手在书桌上颤抖了一下,不小心打到了茶杯。茶杯盖落下去,碎了。还好这只是不太值钱的青瓷。戚少商叹了口气,蹲下身,把瓷片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摆在桌上。
他的指尖微微刺痛,戚少商抬起手来,才发现食指指腹被瓷片割开了一个小口,有很少的血渗出来,鲜红的。他没怎么在意,随手擦在了桌面的宣纸角落上。他又停了停,干脆用这张宣纸包住瓷片,出门去找杜怀璧。
杜怀璧是个精干的老人,须发皆白,穿着褪色的道袍,正在凉亭中和赫连相思对弈。他看见戚少商来了,便起身迎道:“戚大侠,有什么事么?”
戚少商把碎瓷片给他看。杜怀璧了然地接过东西,说自己等会就在房里找块布包起来扔掉,再换个新茶盏盖子。
赫连相思瞥见宣纸上的红痕,大惊小怪道:“呀,伯伯,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戚少商笑道:“不碍事,浅浅划了一下。我们习武之人,还要计较这一点小伤?”
赫连相思也开朗地笑了,请戚少商在她对面坐下。
戚少商开门见山,注视着她,道:“我听说你不是很待见顾公子。”
可能他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些,赫连相思立刻警惕地扬起眉毛,支支吾吾道:“我……这……那个……是不是锦屏说的?”
戚少商安抚道:“我不是责怪你,你也不要在乎是谁说的。我只想和你坦诚相待。思思,我在客栈里第一次发现他的时候,你也在的,是不是?”
赫连相思点了点头,不情愿地道:“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顾惜朝,看上去挺可怜的。病恹恹的,又瘦又脏。一个人若是病成那样,还只能躺在马棚里,太可怜了。”
戚少商道:“我也可怜他。但是他是一个不用任何人可怜的人。我把他带回来,以礼相待,这是我自己的事,最多也只是你的爹爹妈妈和我之间的事。思思,你是小辈,我不希望我们当年那些事再纠缠到你身上。”
赫连相思拈着白子一枚摩挲,久久无言,才抬起头道:“伯伯,你要我怎么说、怎么做,你告诉我就好了。你知道我最听你的话了。”
她也不见得有多委屈或者是不平。
戚少商摇头道:“思思,你还是你。你怎么想、怎么做,我无权干涉。我只是在向你坦白这件事。和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无关,和天下英雄、江湖道义都无关。我带顾惜朝回来,给他治病,都是今时今日的我,一人做、一人当。”
大雨瓢泼。赫连相思呆呆地看着他。戚少商注意到她画的眉毛因为氤氲的水汽有些花了,更像她豪迈的塞北父亲。
又是半晌,赫连相思才道:“伯伯,我让你操心了,真对你不住。”
戚少商摇头道:“你没有让我操心。你独立、有主见,是好事。你也没有做出过任何让我担忧的事情。”
赫连相思咬着嘴唇,露出和刚才的任锦屏几乎一样的神情,垂下头去。她把手上的白子随意落在那残局中的一处,彻底打成了一个死局。
然后她抬起头来,眼神躲闪又无辜,问:“顾惜朝对伯伯很重要吗?”
雷声轰鸣。赫连相思惊得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耳朵。她看向对面的戚少商,却发现他面沉似水,低垂着眸子,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要收回问题,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了,于是只能默默把双手垂下,然后在桌上不安地开始搅动。
她的手指不像其他的十七八的女生——色深、粗糙、修长而有力,指甲修理得整整齐齐,上面也没有凤仙花汁。
赫连相思知道自己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孩。
她从小在边塞长大,黄沙和草原,人高马大的赫连家家将,侠骨柔情的毁诺城女子。她文武兼备,知分寸,识礼数,自信也自谦,十分仰仗她的长辈们,尤其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十分敬仰的伯伯露出如此复杂、如此为难的神情。
赫连相思莫名有种预感,自己的生活似乎将从此变得更不一样起来。
因为戚少商,因为顾惜朝,因为戚少商和顾惜朝。
戚少商最终抬起头来,以一种很抱歉的神情面对赫连相思。这让姑娘自己也有些抱歉起来。
“对不起,思思。”他说,“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当年的事也太复杂了。我没办法一言两语解释清楚。”
赫连相思点了点头。如果戚少商就此住口,她也不会再追问了。
但是戚少商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说:“大概吧。顾惜朝他……我果然还是信他的。”
赫连相思虽然不太理解,可她仍然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啦。谢谢你告诉我,伯伯。我今后不会再自私地说些不好的话了。”
她抬头望去。正对着花园的,是顾惜朝住的客房窗口,顾惜朝正坐在窗下的桌前,举着笔,不知是写字还是画画。但是他看着戚少商的方向,一动不动。毛笔的笔尖戳在纸上,已经晕染出了很大一块血迹一样的黑色。他看到了她的眼神,很平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赫连相思也低下头去,把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捡回盒子里。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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