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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某位皇储的故事

凰跃渊的父君早亡,有关父君的一切,她记得实在不多。

可她记得一段模糊的歌谣,记得父君葬礼那天来了好多人,母皇也在其中;她记得哭丧声中,母皇走过看不清的人群,走向不知所措的她。

尊贵的女帝蹲下身与她平齐,她执起凰跃渊的手,女帝的手很凉,可年幼的她还是紧紧握住了。

女帝唤她:“跃渊。”

回忆被按下暂停键,数不清的事物系数远去,唯有母皇在此刻定格,时代的洪流中,唯有她亘古不变,始终如一。凰跃渊心中的声音让她抓紧这只手,她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这只手的选择。

属于凰跃渊的人生,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父君去世后,后宫又三三两两纳入新的贵君,偌大的宫中只有凰越渊一个小孩,闲来无事时她会跑去贵君的寝宫,偷看他们长什么模样。

其中有一个叫师延孝的人凰跃渊印象很深,那时师延孝还不是凤君,她躲在屏风后看他批奏折,被抓了个正着。

师延孝问她要不要来看奏折怎么批,她想了想就去了,一开始看批奏折还觉得挺有意思,但看久了就只剩无聊。师延孝被她逗笑了,他说他给她赔不是,请她吃点心,语毕,女官就端上了可口的糕点,但凰跃渊一口没吃。

师延孝执起茶盏打量她良久,他问她今年几岁。

凰跃渊那时人还没有桌子高。她答六岁。

六岁啊……师延孝笑着复述了一遍,他让她放心,他说他还没有蠢到靠这种手段去谋害皇长女。

可你之前是刑部的一把手。凰跃渊默默想,仍然没动一下糕点。

后来那天晚上,她跑去母皇的寝宫睡觉——这是她的特权,她是宫里唯一的孩子,又没了父君,和母皇睡一起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在寝宫里看到同样的糕点,女帝看她那么在意,就全给她吃了,凰跃渊是撑着肚子入睡的。

皇女的学习于对她来说得心应手,甚至简单到过分,年幼时她的老师就直言羡慕她的才华,说赤凰王朝有她这样一位皇长女是天下幸事。恭维的话凰跃渊老早就听腻了,她唯一在意的是,母皇是否会从皇位上垂眸看她,给她一个赞许的笑。

风吹落几载桃花,当凰跃渊意识到御花园的老桃树不需要她抬头看花开时,才后知后觉自己长高了不少,与之相对的,是母皇重新修筑了她的寝宫,她也没什么理由再留宿母皇那了。

这之后,凰越渊继续皇长女的修行,师延孝则靠着他的手段成了凤君。凤君在某个清晨临盆,直到第一声婴孩的啼哭响起,她和屋外女官们才松口气,接生的医师说恭喜,是位小皇女。

她摆起皇长女的架子进屋,漂亮话说了一大堆,祝贺王朝,祝贺凤君和小皇女。师延孝刚生产完,面上是少有的虚弱,可他优然笑着。

他问她,皇女殿下,你要不要抱一抱自己的妹妹?

凰越渊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刚出生的小皇女抱起来很轻,同样的也很脆弱。凰越渊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小半个练家子,抱起小皇女的一瞬间,她没理由地开始担心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会硌伤她。

但身在皇家,她要求自己不能对外人流露自己的心思。于是凰越渊嘴上不饶人,向师延孝讨回她之前落败的一局——她说,凤君放心,她不会蠢到当着他的面谋害小皇女。

可怜师延孝没憋住,用无力的身子笑了半天。

凰越渊在这阵突兀的笑声里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小皇女,而女帝恰巧踩着笑声的末尾姗姗来迟。

“辛苦凤君了。”女帝轻吻凤君的额头。

师延孝说,陛下,为她取个名字吧。

女帝的目光落到凰跃渊怀中的婴孩上,许是才喂过奶的缘故,新生的小皇女并不苦恼,在襁褓中静静安睡着。

“每个孩子的名字都有独特的寓意。”女帝的手指滑过小皇女的脸颊。

“就叫……浮杜吧。”

母皇看起来很喜欢凰浮杜。

那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寓意呢?凰跃渊想,母皇常唤她跃渊……是希望她跃过深渊吗?

不过她没有太多心思去这些,凰跃渊低头看向被赐名凰浮杜的小皇女、她的妹妹。

至少她并不讨厌抱着她。

秋狩的时候凰跃渊已经学会骑马,母皇特允她跟在身侧。不知怎的,母皇来了兴致,教她起弓搭弦,教她如何一击即中——她学得很快,快到像是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半柱香的功夫就通了骑射要领。凰跃渊策马入林,年轻气盛的她比同龄人有更多傲人的资本,她笑得自信,她说,母皇请原谅儿臣失陪,儿臣要去猎条兔子为妹妹做冬衣。

然后,刺杀就发生了。

凰跃渊提着兔子回到帐中时,只看见师延孝面无表情捧着染血的襁褓。她屏息上前去查看,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妹妹她,怎么样了?凰越渊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能抖成这样。

师延孝这才注意到她,他说有刺客暗杀,小皇女已经被送去救治了。看了眼凰越渊的脸色,他又补充说性命应该没什么大碍。

你不担心吗?凰跃渊问。

我当然担心。师延孝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平日里最常挂出的那副招牌笑容在他的脸上也无迹可寻。

要是就这么死了的话,再生一个我身体吃可不消啊。师延孝淡淡道,像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可着事情又偏偏与他相关,所以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应付。

他果然还是那个刑部一把手。凰跃渊心说。

万幸的是,凰浮杜性命无忧,只是眼睛折在了刺客的利刃下,自此失明。

女帝大怒,誓要彻查这次谋杀,她的部下顺着线索一路摸到源头,罪证被条条列举;愤怒的女帝并不遮掩她的残暴,菜场门口的血流了整整三个月,整个朝廷浸着一股血腥气。

凰跃渊听自己的师傅描述朝堂风向,师傅说现在官员的脸和三个月前的脸大都对不上,要重新开始认一遍。

师延孝在后宫琢磨怎么教眼盲的凰浮杜认字,后面才反应过来应该先教她走路和说话。但他显然对带小孩没什么兴趣,一般都交给热心的女官打点,导致每回凰跃渊来看凰浮杜时师延孝都是一问三不知,久而久之,她便干脆绕过师延孝直接去找女官了。

女官说小皇女跟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吃了睡,睡了吃,凰跃渊抱了抱,确实重了很多。有回她去的时候正好撞见母皇,母皇在早朝上发了火,当场斩下一位官员的头,大片鲜血溅在她的衣襟处,时不时落下几滴;母皇并不逗弄她的孩子,她只是垂头注视小皇女酣睡的脸庞。

女帝看向凰跃渊,让她把小皇女抱到她身前:“我这副模样实在不便。”

凰跃渊闻言照做了,她抱起小皇女,好让母皇看得更清楚;女帝满意地抬手,伸向凰跃渊怀中的小皇女——几滴血顺着女帝的动作,延着衣袖落下,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小皇女白嫩的脸上。女帝愣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凰跃渊抱着凰浮杜一言不发,女帝甩袖,沉默地伫立片刻。

女帝忽然问她:“你喜欢你的妹妹吗?”

凰跃渊从不对母皇说谎。她说,母皇喜欢妹妹,所以我也喜欢妹妹。

女帝听完她的回答久久不语,凰跃渊心里有些惊慌,她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回答是不是让母皇不高兴了?在复杂思绪的压迫下,凰跃渊没忍住,她悄悄抬头,试着去读母皇的脸色——她发现她的母皇正看着她,看了很久,看了很远。

凰跃渊从没见过这样的目光,那道目光深邃而悠远,如同跨越了时间般,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朝她无声诉说着什么……母皇真的是在看她吗?又或许,是母皇在透过她,看着过去的什么人呢?

凰跃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而母皇在对视间又默默地收回视线,她心不在焉地嘱托凰跃渊:“既然这样,也劳烦你多多照看她了。”

凰跃渊顺从地低头应下——她从不拒绝母皇的要求。

凰浮杜四岁时才咿咿呀呀学会讲话,师延孝几度想要放弃教她,放任她在宫里面跑来跑去,摔个头破血流他都见怪不怪,烦就烦在凰浮杜摔了后就要发声大哭,听得师延孝一个头两个大。他闲来没事时最爱嘲讽哇哇大哭的凰浮杜,说她皇姐这个年龄可是已经能识字了,于是凰浮杜哭得更厉害了。

是凰跃渊最先看不下这场闹剧,说自己可以分担师延孝的工作,希望他能多关心凰浮杜,结果最后莫名其妙就变成工作她分担,凰浮杜也是她负责带。带小孩不是凰跃渊的强项,但想到母皇的嘱托,她还是硬着头皮带下来了,间接导致凰浮杜开口喊的第一句话不是母皇,不是父君,而是阿姊。

这可不行。凰跃渊想,她应该先学会喊“母皇”。于是又不厌其烦交了凰浮杜好久,直到她能含糊不清发出相似的音节才作罢。

凰浮杜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开始会说连贯的句子,会试着自己辨别前方有什么障碍,会在撞到东西后忍住不哭——也许在第三方视角以局外人的身份观察这一切,凰跃渊才会对“长大”一词有更清晰的认知。很多事情都在变,但不变的是凰浮杜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惊喜地抬头喊阿姊。

阿姊,阿姊,你快来!还没凰跃渊腿高的她喊着。

凰跃渊闻言走近。凰浮杜摸索着跑进她怀里,她说,阿姊,你快看我的头发,女官给我扎的!阿姊觉得好看吗?

其实凰跃渊对女孩间流行的发髻并不感冒,可她想让凰浮杜开心点。她摸了摸怀里小女孩的头发,说很好看。

真的吗!这是为了去今晚灯会扎的,父君说母皇会在今晚带上我一起,阿姊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我今天另有安排。凰跃渊回绝了,她今晚要和熟人一起,这对她未来势力的安排有很大助力。

刚才还很开心的小皇女一下子没了劲,她蔫蔫地靠在凰跃渊肩头,凰跃渊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过了一段时间凰浮杜才缓过来,不情愿地说那好吧。

那我可以摸摸阿姊头发吗?凰浮杜问,头发摸起来滑溜溜的,发髻摸起来也很有趣,我想摸摸阿姊是什么头发……

因为一会前才拒绝过凰浮杜,所以这回她很干脆地答应了。她大方地执起凰浮杜的小手,带着她从上往下。

这是头发。她带着她抚过发髻。凰跃渊平日只扎着最简单的发型,她不喜欢复杂。

这是眉毛。她带她来到她的脸。

我听说有女官早上起来会描眉,阿姊呢?

不,我不描。因为凰跃渊不会。

她又带着她扶过眼睛、鼻子、嘴巴……

凰浮杜的指头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她问,阿姊,眼睛该是什么样的?我摸过自己的,形状和大家没什么区别,可大家看得到的我又看不到。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颗球一样的东西镶在脸上了。凰跃渊回答时唇瓣启合,呼出一点热气,弄得凰浮杜有点痒。

凰浮杜不知道是被痒意、还是被她的回答逗笑了。她收回自己的小指,窝在凰跃渊怀里愉快地笑起来。

她说,阿姊,今天我从灯会回来还找你玩。

凰跃渊估算等自己办完事回来,凰浮杜应该早就睡下。

但她不介意哄凰浮杜开心。她说,好。

然后凰浮杜就在灯会上丢了。

当凰跃渊恭敬地迎接女帝和凤君回宫,却没看到凰浮杜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油然而生,她问女帝随行的女官小皇女在哪,却只得到女官困惑的眼神。

女官说,小皇女不是留在宫中吗?她们一批先出的宫,之后才与凤君会和,从头到尾压根没看见小皇女。

凰跃渊的表情逐渐僵硬,难以置信地望向师延孝,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女帝身侧—,什么也不说—凰跃渊也由此坐实自己的猜测——因为凰浮杜遇刺那天,师延孝也是相同的模样。

备马!

什么?女官还没反应过来,她疑惑道,您不去和陛下问安……

我说,备马!

凰跃渊转身朝宫门走去,边走边焦急地吩咐,你去安排人为我备马,然后立刻告知母皇凰浮杜在灯会走丢!

宫女听完脸色大变,即使不了解前因后果,单看凰跃渊的脸色也知道这不是玩笑,强压下内心的惊慌,赶忙召集另几位女官,一路跑去为凰浮杜安排。

夜风刮得凰跃渊的脸生疼,她翻身上马,往灯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仍不敢相信,师延孝竟虎毒食女。把眼盲的小皇女丢在人来人往的灯会,他怎么做的出来?他怎么敢!

灯会当天解了宵禁,到了后半夜人群仍旧不减,人多的地方不再方便骑马,凰跃渊只能下马步行。她思考着师延孝可能会带凰浮杜去的地方,去买吃食?买玩具?她的目光流连在街边小摊,希望会有好心的摊贩照看一个走丢的孩子,又暗恨自己与熟人同行时没注意四周……或者她最开始时就答应凰浮杜,和她一起去灯会——不、不行,今天的同行于她而言尤为重要,即使重来一次她也定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师延孝!凰浮杜到底哪里碍了他的眼?做出这种事,何遑论凤君的身份?怕是连命都保不住!还明目张胆在母皇的眼皮底下……等等,母皇?

凰跃渊在人群中停下脚步,涌动的人流隔三岔五撞过她的肩膀,她也不觉,一心一意浸思绪中。

母皇……对了,母皇。师延孝是独自带着凰浮杜出宫,如果他后面和母皇会和,那他的路线必然有一部分是和母皇出游的路线重合的!凰跃渊的大脑飞速运转,她知道出行的路线,为不和母皇打照面,她特意错开了可能会遇到的地点,而其中,最适合师延孝悄无声息丢下凰浮杜的就只有——

想通的一瞬间,身体就比大脑先行动起来,她反身挤进密集的人丛,一路逆行向前。

灯会不远处的码头会在今晚有焰火表演,一共有三场,女帝会驾临第一场,第一场会是人最多的,为了更好的观赏烟花,码头的灯在表演时会熄灭;第三场结束后,散去的人都会往办灯会的街道赶去……对师延孝来说,没有比在这段间隙里扔下一个眼盲的孩子更容易的事情了。人多时凰浮杜很难听清脚步声,第一次出宫的她肯定会手足无措,就算原地大哭,哭声也会被盛放的焰火盖得严严实实。

凰跃渊终于挤出人堆,如她所料,从码头方向而来的就寥寥几人,她深吸口气,迈开步子跑起来。

快点,她得再快点!

现在的她只能被动地祈祷有好心人能注意到被丢下的凰浮杜,抑或是凰浮杜会向周围的人求助。若是有意外呢?羽都每年走失的小孩不在少数……

不。不能有意外,如果有意外,母皇一定会——

思考毫无预兆地卡壳,仿佛心有所感般,凰跃渊停下步子,转头朝昏暗的街角看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昏暗的街角。没有哭闹,没有呼喊,就这样抱着自己蹲在阴影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凰跃渊不禁庆幸自己出色的夜视能力,换做别人还不一定能在夜晚的角落发现一个抱膝蹲下的小孩。

被抛弃小孩好像察觉到什么,她抬起头,困惑地朝着凰跃渊的方向。

阿姊?她轻轻问。

是我。凰跃渊心中少见地攀上几分不明的情绪,她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口莫名酸胀。

阿姊!凰浮杜喊了一声,便往她这边跑来,凰跃渊担心她摔跤,急忙蹲下身接住她。

我从没听过阿姊这么急的脚步声,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凰浮杜的小手环住她最爱的阿姊,她说她坚持了很久,一声都没哭,终于被找到了。

凰跃渊紧紧抱住她,她问她,为什么要坚持不哭?

因为一直哭的皇女……会不会有点窝囊?父君说,阿姊在我这个年龄时就不会哭了……

凰跃渊感觉颈边泛起一股温热的湿意。她摸着她的头,心中又默默给师延孝记上几笔。

浮杜不用憋住不哭的,有阿姊在,浮杜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凰跃渊搜查挂肚思考着安慰人的句子,她实在不擅长。

最后她说,谁要是不服,阿姊就会去把他的头拧下来。小

皇女成功在她怀里破涕为笑。

凰跃渊终于松了一口起,她为凰浮杜擦掉鼻涕眼泪,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她们回宫时,灯会就快散场,但仍有未收的纸灯挂在路边,似是满天星火从夜空坠下,只为归来的她们照出一条明路,夜风也不再冰冷,吹来时卷起暖意。凰跃渊牵起凰浮杜的手,带她走上回家的路。

凰浮杜已经不哭了,但鼻子还是红红的,凰跃渊想让她开心些,问她想不想骑马。

骑马?可我看不到,会不会让阿姊为难?

不会的。凰跃渊把小皇女抱上马背,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

我带浮杜一起骑,你还不知道骑马是什么感觉吧?

确认凰浮杜坐稳后,凰跃渊从后面紧紧拥住她,她嘱咐了一声抓紧,便在小皇女的惊呼中策马而驰。

凰浮杜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奇妙的感觉,风刮在脸上也不觉痛,马蹄声在身下源源不绝,清脆又响亮,很好听。她不用担心会摔下去或是别的什么,因为阿姊就在她身后,阿姊一定会牢牢抓住她。

街景被她们甩在身后,她们快得像是要逃离夜晚般——若是真的如此她们也不在怕的。夜晚的空气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交界,一切皆可畅想,一切皆有可能。

凰浮杜像是忘却了先前的插曲,她低头试着摸了下马的毛是什么手感,反而痒得咯咯直笑;宫门逐渐在眼前显现,凰跃渊勒紧缰绳,使马儿慢下来,好接受进宫的盘查。

检查的人一看到凰跃渊的脸二话不说就立马放行,身为大皇女,她自己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她把凰浮杜从马上抱下来,牵着她往宫里走去。

阿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呀?

我们去见母皇。

母皇太放纵师延孝了。凰跃渊的眼神冷下来,这回就算母皇不出手,她也要让师延孝吃点苦头。

很快凰跃渊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她牵着凰浮杜往母皇的寝宫走去,宫道正中跪着一个人,她心中正疑惑,抬眼却发现那人的对面就站着母皇,一个猜测自她心中升起,待走进时,正跪着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是师延孝。

往昔威风得意的凤君一语不发跪在宫道的青石地板上,面前又几滩血,他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他的神情。凰跃渊携着凰浮杜走过他是,几滴血顺着师延孝的侧脸滚落,“啪嗒”坠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凰浮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又困惑地看向师延孝跪着的地方。

“回来了?”女帝垂眸分给凰跃渊视线,在她脸上落下的目光不一会又移到凰浮杜身上。女帝似是对凰跃渊的举动早有预料,微微点头向她致意。

“儿臣叩见母皇。”凰跃渊带着凰浮杜一起行礼,女帝摆手示意她们起身,起身的刹那,她注意到女帝的手上有血迹。

强大如母皇,定不会被宵小之辈近身,那血的来源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凰跃渊沉下气,师延孝的伤估计没个把月是好不了了。

“跃渊,我的好女儿。辛苦你了。”女帝的手覆在凰跃渊脑后,自然得像平常人家的母亲在夸赞自己的女儿——这举动让凰跃渊心跳得快了些。

“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儿臣惶恐自己做的还不够多。”

“不必过谦。”女帝的手抚摸过她的发顶,“倒是苦了我们浮杜了。”

一旁的凰浮杜喊道自己的名字,无措地抬起小脸,女帝轻叹一声,将凰浮杜举起,抱入自己怀中。

“我已经惩治过你不负责的父君了。”女帝伸手替凰浮杜整理被风吹乱的散发,一点血渍随着她的动作留在小皇女稚嫩的脸侧。

凰浮杜闻言又记起先前的委屈,鼻子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在女帝的安抚下,再度放声哭了出来。

“我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笨。”跪着的师延孝说出今晚第一句话,借着他抬起头讲话的片刻,凰跃渊才看清他那张染血的面孔。师延孝姣好的面容不出所料青了一块,如今已经开始发肿,嘴角见了血,不知是单纯破了嘴,还是呕出的血溅到嘴角。

“师爱卿若是不想再受苦,最好还是闭上嘴。”师延孝的话甚至引不来女帝的侧目,女帝只是一门心思安慰着怀里哭得喘不过气的小皇女。

母皇甚至叫了师延孝为师爱卿,意味着她真的很生气了……凰跃渊心中暗忖。师延孝也意识到这点,在女帝呵斥他后便乖乖低下头,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女帝笑着看向凰跃渊:“今夜你做得着实不错,早些去歇息吧。”

话毕,她注意到凰跃渊的视线停驻在凰浮杜哭红的脸上,又补充到:“浮杜今晚由我来照看,你莫担心。”

听了此话,凰跃渊也不好多说什么,回头看了眼还在罚跪的师延孝,就先行礼告退了。

回寝宫的路上,她之前悬着的心已然放下。还好把凰浮杜找回来了,她想如果浮杜真的丢了的话……母皇一定会很难过。

她不想让母皇难过。

凰浮杜幼时的事情反而是凰跃渊最清楚,她猜得中女帝的私心,并决意为女帝代行。本质上是一种很奇怪的做法,但逻辑又是那么简单,仅仅是她想回馈女帝施予的爱。女帝爱小皇女,所以凰跃渊爱小皇女。她对爱的释义没什么更深的见解,她只是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般,替代凰浮杜的眼睛,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后来凰浮杜开始长个子,在快她与凰跃渊长到同一身高时,封凰跃渊为皇储的圣旨也跟着降下。

凰跃渊是最无愧担任皇储之名的皇女。长女的身份,优秀的政略,精湛的武义,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不辜负女帝的期望而逼迫自己努力,母皇的认可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执念一样的存在,她为此而活,并对这条路上的所有痛苦甘之若饴。

有了皇储的身份,凰跃渊也能试着运用先前埋在朝中的暗线,支持她的人也伴随此举吃到些好处。女帝交给她的政务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忙,凰浮杜说她瘦了,脚步声都轻了不少,凰跃渊只是一笑置之。毕竟她叫凰跃渊,无论深渊如何漆黑艰险,她都会跃过它。

悲剧发生前都有一个很小的征兆。如今凰跃渊复盘粉身碎骨前的曾经,只能往前倒推,一步一步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到底为什么她和母皇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宽得好似深渊,这回,她没办法跃过啊。

或许是,一次关于凰跃渊的弹劾,被女帝要求彻查。

在凰跃渊看来,弹劾的事本身不痛不痒,她在朝廷走到难免会有人看不惯,即使她十全十美,也一定会有臣子因为利益问题对她颇有微词。

可女帝首肯的彻查,则让事态升级,刑部如嗅到珍馐的饿狼抓着她不放,她百般应付,虽得到了“未有此事”的调查结果,换来的是她安插在刑部的暗桩被拔得一个不剩。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朝廷少不了窥叶知秋的聪明人,女帝彻查的弹劾像是暗示,乃至与凰跃渊做对的人敢大放厥词,说凰跃渊怕是势头已去。凰跃渊的师傅比她本人还要焦急,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反观凰跃渊自己除却忙碌就与原来别无二致,面对师傅急躁的询问,她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下。

这是母皇给自己的考验,凰跃渊想。

四下传播的流言无法让她内心动摇,让身为皇储的她去自证就是自降身份,反而比流言本身更加严重。凰跃渊试着如往常般去揣摩女帝的手法,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见招拆招。

然后“考验”愈来愈严苛——从当街打人到侵占民田,再到贪污公款,数不胜数的弹劾一下子全部涌出来,而这些无一例外,全部被女帝要求彻查。她与刑部的交锋愈演愈烈,之前交好的臣子也嗅到危机,几次询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可凰跃渊又确确实实什么都没做。

她愈发疲惫,叮嘱心腹不要让凰浮杜知道她最近的遭遇,不然她又要担心了。

凰跃渊终于愿意承认这和她想的不一样了。好像从她处理政务开始,来自女帝的施压就接连不断,她自问从没做过愧对女帝的事,究竟为什么?是不信任她吗,为什么不信任还要让她来做皇储?

她揉了把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凰跃渊一直都很清醒,是她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彰显得她成为异类。

她想,她需要见一见母皇。

天空落起小雨,凰跃渊空洞的双眼落在寝宫外的青石地上,她想起曾经跪在上面流着血的师延孝,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自己要不要效仿他……一路从寝宫跪倒母皇案前如何,那样的话,母皇会给她一个答案吗。

宫外的一个身影顶着细雨朝她跑来,凰跃渊眯眼认出是自己的心腹,她不喜自己的人露出慌态,还来不及开口斥责,心腹就朝她跪下,颤抖着向她呈上一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短,短到她在入眼的瞬间就看完了,凰跃渊的精神彻底宣告崩溃。

信上是针对凰跃渊的新弹劾——密谋造反。

对啊。当街打人、结党营私、私行厌胜、侵占民田——再到,密谋造反。一点一点递进,从最无足轻重的部分开始,一点一点把她逼入绝境。有关凰跃渊的一切,皆可弹劾,她的所作所为在窃窃私语下被无一例外送上女帝的案桌。

接着,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彻查。

恍惚间,殿外的雨又大了些。

她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因为她总是了解母皇想要什么,后宫的贵君们常戏称她是女帝肚里的小蛔虫;侍衣们则讨好地对她说,最知女帝者,非大皇女莫属,大皇女殿下多在陛下面前提提我呀。

凰跃渊突然好恨。

她好恨为什么自己那么了解母皇。

她好恨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她最后都会知道母皇到底想要什么!

凰跃渊抱着信冲进雨幕之中。她在雨中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嘶吼起来,铺天的痛苦灌满她的躯壳,雨水落尽她的眼里成为泪,她抓着自己的脸跪倒在地,精疲力竭。

她告诫自己,切忌自证。可她默许刑部的每一次搜查,接受来自各方面的施压——不就是她变相地在对母皇自证吗!

她和自己说她要向女帝表明自己的忠心,她要向母皇展示她丝毫未变;她还是那个爱着母亲的孩子,她是那个一直会爱着母亲的孩子。

凰跃渊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渺小与可笑,她的拼尽全力行至此处,她苦心经营的所有,从头到尾都是个没趣的笑话。

她早已无力去维持自己的体面,舍弃数年的泪水在此刻全部倾泻而出,雷声的轰鸣撕裂她的叫喊,她在雨中哭得撕心裂肺。

“那些弹劾——不是为了证明我没有做!而是、是为了让我……”

“是为了让我……让我去做啊!!”

她的母皇,她爱的母皇,她视为一切的母皇——要夺走她的所有啊。

那么多离谱的弹劾,与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彻查,从来不是为了让她自证的,是女帝希望她犯下,然后顺理成章治她的罪。

凰跃渊的心腹冲进雨中扶起她。可怜的人,他知道自己跟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主人吗?心腹泣不成声地搀着她,他喊殿下,我们先回去吧,殿下……

可这宫中还有比凰跃渊更可怜的人吗,帝王心术……所谓的帝王心术就是要她去死吗。她没有力气思考更多事情了,她平时就想得太多,在棋局上她是最好用的棋子,现在执棋的人要把她丢出棋盘了。

既然如此,最后就让她纯粹地做为一个女儿去爱自己的母亲吧。

“有一条弹劾,刑部还没来得及查吧……”

“去,取我的刀……”

凰跃渊持刀闯入了弹劾她的官员家中,在他大皇女要反了天的惊呼声中,手起刀落砍断了官员的双腿,家眷尽数吓得失魂。为了避免浪费力气,她用刀尖沾着官员的血,甩手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线,她冷眼看着抖着身子朝她一步步逼近的侍卫,不紧不慢宣布:过此线者,我皆斩之。如此便无人再敢上前。

她无视周围的喧嚣,抱刀坐上主位,闭眼思考接下来的计划。在这期间,失了双腿的官员尖叫着用双手爬离凰跃渊,她立马起身,利落地砍下他的双臂。

若是再动几刀刚好能做成人彘,凰跃渊想,可惜她现在没那个心思。她又坐回主位,在哭喊与尖叫中,看着官员像个肉团一样挪动自己仅剩的躯干,多滑稽。

女帝的亲兵终于在官员咽气前一刻赶到,凰跃渊当着所有人面丢了自己的佩刀,任由涌上的卫兵把她羁押在地,全程都配合得不可思议。她看向按住她身子的卫兵长,幽幽道,现在我仍是皇储,劳烦你帮我和女帝带句话吧……

就说,皇储凰跃渊,如陛下所愿——酿下滔天大罪,伏法受诛。

与凰跃渊预计不符的是,她没有立即被押入大牢,而是被亲兵一路引至女帝的书房。她挑眉,问身边的侍卫:这是女帝的意思?侍卫不答,只是将她押在案前,还解了她的镣铐。

凰跃渊心中有了猜测,沉默地跪在御书房中。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凤冠细饰相撞时发出的轻响,她忍不住地苦笑,本以为要一路跪过来才能觐见的女帝,如今倒是便宜她了。

她无意识抚过胸口,转头看向让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儿臣叩见母皇。”

女帝站在她身后,只是看着她,一语不发。

而现在的凰跃渊恨死了这样的眼神。她发现母皇看她都是同样的眼神,从她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开始,她就只会这样看着她,她就错误地以为母皇是爱她的——那样的深情的眸子,怎么会是不爱她呢?凰跃渊就是这样在她的眼眸里沉了一岁又一岁。可不对啊,先入为主,弥天大错。甚至是现在,现在要让她去死的母皇,都是用同样的眼神,慈爱地看着她。

“母皇……”她的泪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跃渊如你所愿,应下了弹劾。”

在去官员家前,她备了两把刀,一把被卫兵收缴,另一把,被她藏在胸口。

凰跃渊从胸口抽出那把短刀,那是她在秋狩猎下白虎后,女帝做为赏赐赠予她的。

“母皇,跃渊已是万死不辞……您和儿臣一起死好不好?”

凰跃渊流着泪举起刀,冲向她仰望了前半生的母亲。

“我爱您。”

女帝没有避开她,只是张开双臂,抱住了举刀冲向她的凰跃渊,寓意杀伐的刀刃在触及女帝腹部的片刻折成两半——是蓬莱宝甲。

女帝早不是第一次经历刺杀,但这是最特别的一次。她将凰跃渊抱在怀中,而凰跃渊知道刺杀失败的结局,她举起手中断掉的刀柄横在自己颈口。

“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跃渊父君早亡,便将肉与骨一道还予陛下。”

在断刃插进她脖子前,温暖的玉手先拂上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凰跃渊愣住了。趁着她愣神的瞬间,那双手又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上的断刀扔在一旁。

“傻孩子。”女帝开口说出今晚第一句话,她双手捧起凰跃渊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凰跃渊看到一切。

她看到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承载着百姓的欢呼走上登基大典;她看到那张脸在醉酒后沉溺于梦中,嘴里念叨着谁的名字;她看到那张脸最后死在冬天的某个雪夜,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不可能抓住的东西。

何其极其漫长的一生啊,可于她言不过数秒之间。

很快,她又从场景中脱离,凰跃渊的脸与千万张脸重合交叠,她看到她做为谁的掌中宝呱呱坠地,她看到她被谁教导着喊“母亲”,她看到她与谁喜结良缘,又与谁在沙场对月饮酒,上阵杀敌……

那是她吗?那不是她吗?

她可以是千万个她,她也可以只做“她”。

那她在母皇眼中呢?她试着从浩瀚的过去与未来中挣脱,去看抱着她的母皇——先前的所有如雾般飞速散去从,她看到母皇眼中的自己由无数的0和1构成,她模糊的脸上正呈现出一串蓝色的小数字,上面写着“-50”。

这是什么意思?凰跃渊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她怀疑自己疯了,刚刚发生的所有都是她的幻想,可莫名的恐惧又裹挟她全身,无声告诉她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好困,明明她已经恐惧到发抖,引以为傲的精神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强硬地要求她现在入睡。

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母皇的声音。她说:

“我为你在炎州,寻了一份好差事。”

“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晚的刺杀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或许不只是刺杀,她对我做的一切,以及默许朝廷官员的弹劾,都是希望我最终能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凰浮杜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知道。”凰跃渊安抚地拍了拍凰浮杜的背,她经常这样安慰小时候的凰浮杜。“在炎州的每一夜我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我得出了一个最不能算答案的答案。”

空气静默了,凰跃渊缓了很久才开口。

“她希望我恨她。”

“很离谱的答案吧,但身为最了解她的女儿,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答案。”

“刺杀的那个夜晚,我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就确定了一件事——她爱我。同样,她也爱着你,浮杜。准确来说,她爱着她的所有孩子。”

“可是她的爱太高了,当她俯视地上的我们时,爱又会剩下些什么?她的眼中有太多东西,我们不过是其中沧海一粟,在全知全能的她眼中,只有让我去恨她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爱我。但这份爱对我来说太无情了,爱到最后我只剩恨与恐惧了。”

凰跃渊的目光落在失神的凰浮杜脸上:“浮杜,之前我封锁了很多消息,我要向你道歉。现在我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因为你有权力知道这一切,同样的,你有权力在知道一切后再去选择怎么做。”

“有一句话差点忘记说了。”她摸着凰浮杜的头,像普通人家的姐姐夸赞自己的小妹,“浮杜,恭喜你复明,以后你能用自己的双眼来好好看这个世界了。”

“那阿姊呢?”凰浮杜回过神,急切地握住凰跃渊的手,“阿姊今后这么办?我……我在城里找了个很隐蔽的地方,阿姊想的话可以——”

“我会回炎州。”凰跃渊的食指竖在凰浮杜唇前,打断她的幻想。“至于以后?我还没想好,也许就在炎州做自己的事。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我不要爱她了。”

凰跃渊所持的商船文书只限停泊在今晚,她今夜前来只是为了和凰浮杜再说些话,话一说完,她也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所以原定的计划是过了子时就即刻返航。

凰跃渊的心腹从船内走出,向凰浮杜问好后又暗示凰跃渊回去的时间快到了。

临行前,凰跃渊又抱了一下凰浮杜:“浮杜,不要害怕。”

凰浮杜也紧紧抱住她的阿姊:“我会的,阿姊。”

“其实,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我梦见你慢慢悠悠走在薄冰上,你甚至没往光里走,是往雾里去的。我叫你的名字,但你不会回头,因为你不怕这些。”

凰跃渊笑着看向她。

“是呀,浮杜,你怎么会怕呢。”

商船再度点亮船头的灯,载着谁人的满腔思念,在飘渺的夜色中逐渐远去,凰浮杜目送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舍得转身离开。

凰浮杜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越往前走人就越来越多,她才反应过来是到了之前与女官们分别的街口。她愣了一下,想起今年子时会在街道安排一场烟火,所以这边才会聚了这么多人,可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兴趣,她揉揉眉心准备换条路走。

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在她新换的那条路上,好巧不巧撞上了老熟人。熟悉的身影独自站在街侧,满面愁容看着手心的花灯——不是孔敬仁又是谁。

凰浮杜当下正心烦意乱,没功夫去应对这位“老冤家”,便直接装成没看见,干脆地从孔敬仁身边路过。

“凰浮杜?”

没想到孔敬仁却主动和她打了招呼,这下可没法视而不见了,凰浮杜无声叹气,回头规规矩矩喊了声:“孔先生。”

“你一个人来灯会?”

“孔先生怎么拿着花灯,是要送人吗?”

凰浮杜熟练地用问题回答了问题,果不其然,话一出口就看到孔敬仁的脸色低沉下来。她换上平日里调侃的语气,又补充一句:“孔师傅别气馁,毕竟师生恋很少有结果的。”

“你不觉得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吗?”孔敬仁听完果然收起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抬头瞪了她一眼。

想起他们间几次纠缠不清的订婚退婚,凰浮杜也忍不住地点点头:“也是。”

孔敬仁打量着凰浮杜的脸色,不确定道:“你今天心情不好?”

凰浮杜还是原来的表情,她反问:“孔先生何以见得?”

“就是感觉……”孔敬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怎么想,他捧着花灯看向凰浮杜时竟然局促起来。

“算了。你要不要这盏花灯——”

话出口的瞬间孔敬仁就后悔了,他今天是怎么了?他本来想把这盏送不出去的花灯处理掉,为什么一看到凰浮杜就脱口而出要送给她?凰浮杜知不知道送花灯的寓意?听她之前说的话那她应该知道?她不会要任务他喜欢上她了吧,然后再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调侃他?

数不清的问题在孔敬仁脑中炸开,变成某种不知名的燃料,烧得他呼气快了,连脸都有发红的趋势。

好在老天今夜格外眷顾他,宣告新年的烟花随着他的话语升起,炸开的响声正好淹没了他想当作没说过的后半句。

孔敬仁闭眼拍拍胸口,庆幸烟花帮他缓解了尴尬,结果一睁眼就看到凰浮杜低下头用双手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你,你这是怎么了?”孔敬仁愣住了。

确认烟花放完后,凰浮杜才收回手,看向对面一整个呆住的孔敬仁,无奈解释到:“我复明后看不得太亮的东西,尤其是烟花。”

至于为什么捂住耳朵凰浮杜没有告诉他,只是默默在心里骂了一万遍师延孝。

孔敬仁听完后沉默了,缓了一会才说:“之前都没听你讲过这些……”

凰浮杜疲倦地打断他:“我也不是什么都要说的吧。”

对啊,她现在是皇储,他是之前对她发过脾气甩过脸色的师傅。想到这,孔敬仁脸色更加难看。

“先前的事是我有错在先,确实是我误会了你。”孔敬仁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我向你道歉……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你,我不是一个好师傅。”

凰浮杜挑眉,师傅给徒弟道歉她倒是头一次见,但她今晚实在没心思去想这些多余的事情,敷衍到:“无事。世人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就好。”

师延孝神色更是晦暗不明,他隐隐带着渴求的意味看向凰浮杜:“那我若是问心有愧呢?”

“那就问心有愧吧。”

凰浮杜转身欲走,她没功夫在这里和孔敬仁掰扯,她脑子里有一大堆事情需要理清。

“等一下!”孔敬仁在身后喊她,“从这里回宫有一段距离,孔家一会要进宫觐见陛下,你要不要和孔家的车马一起?”

凰浮杜头都不回,只是摆了摆手,用动作示意她要自己走回宫。

回宫的路是那么暗那么长,可阿姊骑马带着她,这条路就短得不可思议了,灯影与往昔一道追着凰浮杜的步伐,她摸上身侧的石墙。多少年前,她和阿姊走过同样的路,她记得那夜吹起的风声,记得身下清脆的马蹄,记得紧紧抱住她的阿姊,她不讨厌那段日子。

但光“记”是没有用的。所以她一直在“想”。

她想,为什么母皇在把凰跃渊摔得粉身碎骨的同时,又要从指缝里施舍一点爱补偿她呢?

她想起母皇曾给过她的提示,想起关于“玉珠”的比喻。

母皇说她已经知道结局了,是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玉珠的结局显而易见。

在故事的结尾,母皇她选择自己砸碎玉珠。

如果悲剧是注定的,那么换作她亲自动手也不失为一种仁慈。

最后她安排这个碎掉的玉珠去往别处谋生,默许她与凰浮杜信件来往,又刻意暗示师延孝为她拟了在今日通关的文书。

凰跃渊一定也意识到了吧。

母皇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爱吗?真是……高高在上的爱啊。

凰浮杜走了很久,等她回到宫中时,天已是蒙蒙亮。她不觉得累,只是鬼使神差地想去御花园走一走。

御花园中有一颗千年老桃树,女帝很喜欢这棵树,经常安排女官好好打理。冬日的桃树陷入一场漫长的休眠,**的枝干交叉,显出一种隐秘的安宁。

她看着桃树发了会呆。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树上朝喊她,那人似乎很惊喜她的到来,激动地喊着:“陛下!”

凰浮杜顿时吓了一个激灵,她知道后宫会有侍衣为了讨女帝欢心,而想出爬上树吸引注意力的手段,但把她认成女帝也太离谱了,被有心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于是凰浮杜抬起头,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抹绿色的身影,可当她真的去细瞧时,又发现老桃树还是原来的样子,树上空无一物,哪来什么人。

她心里觉得奇怪,仰起头想看得更仔细些。恰逢此时,乱风拂过,带起几片不知何处而来的桃花瓣。

好巧不巧落在她的鼻尖。

(全文完)

非常感谢你的阅读!

凰浮杜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我某天清内存时不小心清到了女帝的文件夹,导致了数据丢失,上线游戏时就看到一代复活坐上王位,影响力还贼低,压根玩不下去(闭眼),只能宣布死档,写下这篇文的初衷也是为了纪念我死去的存档(悲)。

其实本来就是想写一点流水账的记录,结果一不小心越写越多,还插入了打破第四面墙的元素,最后一下爆了5w字,在这里看完5w字的你也很厉害!

凰浮杜的故事注定没有结局,所以我想让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看起来完整一点,就没忍住多写了一点。

可是没有结局也是一种结局呀。

由于种种原因,这篇文我写了太久,没记错的话,我最初动笔时应该是在21年年末,一代的故事我很快就写了,但后面我越写越慢,越来越写不下去。在凰浮杜的故事开头,我卡文卡了非常久。

后来我实习了,后来我毕业了,后来我工作了,后来我失业了。

我经历了很多事情,现实的打击,生活的重创。

这篇文的跨度太久了,心境不同会影响写下的文字,我试着在修改时尽可能留下最初的想法。

如今的我,困在无力改变的当下,靠嗜睡躲避可能会攻击到我的一切。我作息颠倒,昼夜不分。

可醒来后的世界依旧残酷到无趣。

于是我想起躺在我文档里的,一个还没讲完的故事。我不希望让它和我一样充满遗憾,所以我选择去写完它。

这些想法构成了这篇作品,不如说,它就是这篇作品的全部。

再次感谢你愿意读完它。

凰跃渊刺杀女帝的段落中“那是她吗?那不是她吗?”

灵感来源于史铁生老师《我与地坛》文末的“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我很喜欢这段话,会在最后贴上片段,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会喜欢。最后,在即将到来的新一年里,祝你万事如意。

无论如何,远方的朋友,我祝愿你一切都好。

史铁生《我与地坛》原文: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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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某位皇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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