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存光
杨偲急匆匆迎到门前，方源一到成都就叫了马车，孟昭从车里出来时，杨偲便主动上前，扶她下车。
“一年不见，存光可还安好？”
孟昭一笑：“托王姥的福，一切安好。不知蜀王一切安好？”
“安好，安好。”
杨偲将孟昭请进房中，孟昭对方源道：“把书箱拿进来吧。”
几名下人立刻从马车后面搬下来四个大箱子。孟昭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书箱，如今回来，却带回四箱书。
进了室内，杨偲屏退下人，亲自斟茶：“存光为何去而复返？”
孟昭却将一个书箱打开，指给杨偲看。“此行数万里，就是为了今日返回蜀中。”她说，“此行我考察风土人情，走过诸王封地、诸郡县，见闻心得，全在这里了。”
杨偲大惊，她跪坐在书箱旁，见箱中数卷纸稿，全被简单装订过。她拿起其中一卷展开，竟看到蜀中越嶲郡的行记，记录了越嶲郡数年的铁矿产量、如今矿工们的工作状态、铁矿的加工和运输情况。
杨偲是知道越嶲郡产铁的，但那对她来说也只是数字，年复一年被地方官报到王府上。
“越嶲郡不仅产铁，更有大量煤炭、石墨。我知道蜀中多产金银，王姥年年向朝廷进贡金银器，这些金银器都是由官家工匠生产的。而铁器上，越嶲郡本地则多数是小作坊生产，质量并不高，主要卖给当地农户。虽然铁本身也属官营，但到了工匠那一步，已经是私营了。”孟昭说。
她看越嶲郡的铁器生产总觉得有心无力。越嶲郡就是后世的攀枝花，稀有贵金属的重要产区，铁资源伴随着大量钛资源，那里是世界第一的钛金属产区，同时也是钒资源世界第三的产区。
但这个时代，就算有那些金属，也没处使。
杨偲原本就因为孟昭去而复返而惊喜万分了，如今孟昭回来，还带着这些文稿，杨偲简直是喜上加喜。她连连点头，又翻到后面：孟昭记录了临邛县的一件奇观，说是县下有一村庄名叫黄家村，村里曾经出过前朝末年的名将黄崇古。当地人又称黄家村为“火井村”，说是村里的地底有火气喷出，可以点燃，火焰中夹杂着丝丝的蓝色，故而在各处打出“火井”。当地人世代以此为生，用火井煮盐，自给自足。
对于孟昭本人来说，这简直是守着金山要饭吃。有这样的天然气资源，古代人却完全无法利用，低级的生产力让人望洋兴叹。
“这次存光回来，我实在惊喜。”杨偲道，“看存光带回来的书稿……莫非是要助我成大事？”
孟昭看着杨偲，对方的目光里有喜悦，也有揣测和怀疑。她微微一笑，也就把话说明白了：“正是如此。蜀王从这几箱书稿就能看出来了，与其说是行记，不如说是平天下的大计。”
杨偲哈哈大笑。
“可惜存光回来得太晚！长姐已经说太子了！”
孟昭却不动声色。“汉王成为太子，不见得就是大局已定。”
“此话怎讲？”
“汉王如今子嗣稀薄，只有一子，且无聪颖之名，此其一。”孟昭道，“当今天子尊兰陵纪氏为太皇夫人，为汉王祖父；汉王父家显赫，乃太原严氏；汉王又取陇西刘氏，为汉王正室夫人。汉王亲近纪氏、严氏、刘氏三家，三家势大，又互相连结，无以压制，必使外戚夺权，此其二。
“既已立下太子，而太子难以离京，四方有乱，立功的机会便旁落他人，太子诸姐妹若有立功，则凌驾其上，此其三。汉王成为太子，人人妄图攀附，必然导致门客激增，用人之时便多生变乱，此其五。
“最重要的是，已立太子，一时之间倒还好，只是时间一长，太子的门客和攀附的官员多了，加上圣上多疑，必定怀疑太子妄图取而代之。此其六。”
杨偲点头，若有所思。
“有此六点，汉王只怕难以挺到登基的那一天。”孟昭说，“而若她真的登基，手下人夺权也够麻烦了。”
“存光所言正是。”杨偲道，“那在存光看来，如今我又该如何是好？”
“在外，蜀王应当极力支持太子。但蜀王支持太子，并非与太子一党，而是因为感念皇帝圣恩、孝敬母亲。”孟昭说，“在内，蜀王已然把益州治理妥善，更应该提拔自己信任的属下委以重任，多开铜铁矿，训练士兵、打造兵器。”
在孟昭看来，说这些的意义并不是给蜀王讲什么大道理。以蜀王的权势智慧，这些恐怕是不言自明的，然而敢把这些掰开揉碎讲个清楚明白，是为了投诚，也是为了表示，蜀王是如今夺嫡的种子选手，不选她还能选谁？
孟昭这一路是看明白了，如今皇帝四个孩子里面，恐怕也就是杨偲比较靠谱了。想在这个世界里干出一番大事，跟着杨偲干是最好的选择。
“存光归来，真乃天助我也！”杨偲抓住了孟昭的手，“这次，存光可千万不要推辞官职了！”
“孟昭不求高位，王姥只随便给个主簿之位就好。”孟昭说。
“那怎么行？”杨偲拒绝道，又叫了侍男，要他们把孩子们带来，另把洛主簿叫来。不多时，侍男带来了孩子，洛景仁还带来三枚金印。“这是太傅金印、军师金印、行军司马金印，请存光收下。”她把放着金印的盒子塞给孟昭，又带着拂儿、挽儿行拜师礼，磕头跪拜。
孟昭连忙把杨偲扶起，从此是蜀王府的官员了。
——
宫中男子名分，自然也是有高低贵贱。虽说总是分了夫人、内侍，但正经的主子只有夫人，内侍顶多算是小主。夫人里面，有的赏了封号，有的没有封号，再往上的皇夫人，再往上的统领六宫，都是宫里人巴结的大腿。
而内侍里面，最底下的没名没分，只是能上龙床的宫男，往上的才人、美人，宫里一抓一大把。若是爬到了侍郎的地位，倒是个前途无量的小主了，怕是皇上心里牵挂着，半年都放不下的。再往上的侍君，距离夫人就只是一步之遥。
这大半年来，蜀王府出来的张氏是后宫里最受盛宠的人。
他第一次侍寝后，皇帝就封了他美人，又赐号“仪”，光是赐号这一点，就已经是受人瞩目了。
仪美人张氏紧巴结着秦夫人，秦氏虽然已经年老色衰，却一直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还养大了两个孩子。几个月之后，张氏又升为侍郎。张氏以秦夫人马首是瞻，帮他干了不少脏事，他是如何靠着阴谋诡计把严夫人的近身侍男赶出宫的，又是如何把夏侍郎害死的，这些王氏都看在眼里。
王氏和张氏一样，出身蜀王府。只是张氏是舞伎，而王氏是乐伎。这些蜀王府送进宫来的男孩里，没有人的容貌比得上张氏，而乐伎的容貌又多不如舞伎。王氏容貌不过清秀，自然不如张氏倾国倾城之貌。
但王氏却实在是个后起之秀。
他进宫之初，眼见着张氏受宠，皇帝又陆陆续续召幸了其他舞伎，挨个封了美人、才人。就当王氏以为自己要寂寞深宫，了此残生时，他遇见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
那就是当今的太子，汉王杨伸。
王氏在夜中总生愁怨，他抱着阮，在御花园中对影自怜，弹奏《李郎怨》，那是讲闺中怨夫被妻主嫌弃，独守空房的曲子。
“好个‘芙蓉寂寞玉阶寒’。”女子的声音温润如玉，王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看见一位高挑秀美的女子。
“小男子不知道大人在此，实在抱歉。”王氏不认识此人，便跪下认罪。
“不必。”那女子微笑时，王氏只觉得心中恍惚，“请起身。”
“谢大人。”王氏脸红着起身，道。
“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女子又笑了：“不认识也好。你是哪个宫里的人？服侍哪个主子的？”
“回大人，我是储秀宫里的……内侍王氏。”
“储秀宫？”女子来了兴趣，“我还以为你是宫男，没想到竟然是内侍。”
没有被召幸过的那些没有名分的男子，都住在储秀宫。他们没有位分，只能以内侍自称。
“那么，你还没有被召幸咯？”女子又问。
“是。”王氏答道。
“我来教你一招。”女子温柔地笑道，“你出了御花园，沿着西边那条路走，过了承香殿往南，直到静海池旁。你沿着桥走到池心小岛，在那个亭子里弹这支曲子，今晚就能被皇帝召幸。”
王氏将信将疑，却还是说：“多谢大人。不知道您是……”
“我？不值一提。”女子道，“只是，你切记不可对别人说见过我，更不可以说是我出的主意。”
“那是自然。”王氏说。
他按照那女子所说的，去了静海池的湖心亭，弹奏起《李郎怨》。弹奏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远处的岸边有一群人走过，以至于皇帝走上桥，来到亭中，王氏才盈盈下拜。
“你是什么人？”皇帝问他，“住哪个宫？”
“回皇上，仆是储秀宫内侍王氏。”
皇上脸上有笑容，“是朕不好，让你多生这许多闺怨之情。”
“仆不敢，是仆貌若无盐，不比其他哥哥……”
王氏跪在地上，皇帝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一番，道：“清水芙蓉，又说什么貌若无盐呢？”
又转头对宫男道：“带他回含元殿。”
王氏自然是欣喜万分。含元殿是皇帝起居之地，能去含元殿侍寝，王氏早就放弃这个希望了。
许是当晚王氏的表现让皇帝满意，第二天，他就被封为才人，赐号“柔”。然而侍寝时，看着皇帝那张生了皱纹的脸，服侍时碰到那老迈的皮肤，王氏却总想到自己邂逅的那名俊美女子，愈发自哀。他才十五岁，正当妙龄，却要来伺候这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王氏虽然恩宠日盛，又封了美人，却愈发相思了。
仪侍郎张氏来找他时，王氏正在房里画那日女子的画像。听到通报仪侍郎到，连忙用几张宣纸盖住画作。
“静儿许久未见哥哥了。”张氏亲亲热热地说，“哥哥如今飞黄腾达了，怕不是忘了静儿吧？”
“怎么会呢？你是侍郎，我是美人，到底你还是在我之上呢。”王氏说。
说来，他们俩还有一个孙氏，当年是在同一个人伢子手里的，小时候吃苦挨饿受冻也是一起，三人结拜了义兄弟，王氏是大哥，孙氏老二，张氏是老三，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只是后来卖进蜀王府，三人的人生就开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张氏越长越漂亮，被教习编进了舞伎里。而王氏、孙氏，因为相貌不及，身子又不够软，便成了乐伎。张氏在家伎里左右逢源，甚至入了蜀王的法眼，渐渐与两个义兄分道扬镳。
王氏和孙氏便相依为命，乃至于进了宫，也依然是互相照应着。王氏这些天受宠，便分出去许多赏赐赠给还在储秀宫的孙氏，让他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打点下人，免得被人欺负。
“我听说，绵绵哥哥在湖心亭弹奏一曲，皇上的心从此就留在了哥哥那儿。”张氏说，“怕是再过些时日，我们这些人就都被皇上抛在脑后了。”
“三弟说笑了。”既然张氏开始打感情牌，那王氏也就顺坡下驴，笑道，“不知道三弟这次来，所为何事？”
“宫中险恶，我们小男人没有个依靠，始终是活不好。秦夫人虽垂青我，却说到底还是个外人。”张氏说，“倒不如我们兄弟联手，齐心协力。”
“三弟此话差矣。秦夫人垂青弟弟，自然是把弟弟当自家人，放眼后宫，哪还有别人是秦夫人这么亲近的？不是我不想和弟弟你联手，说实在的，我是最想和弟弟一条心的人。”王氏叹气说，“你看看二弟就知道了，他如今还困在储秀宫出不来，要我接济呢。静儿你和我联手，若有一日我再失宠，岂不是多了两个累赘？我是知道你的，你可从不是什么负心之人，若要你接济我们两个，还不是要拖累死你？”
张氏脸色发白，挤出一个笑容来，“绵绵哥哥倒是折煞我了。要二哥出来是简单，我自然会向皇上举荐。”
好不容易把张氏这个丧门星送走，王氏心里是怨恨他的。忽而看到桌上的宣纸被风吹开些，露出画中人紫金冠的一角。
不知道张氏有没有看到。
——就算看到，发冠而已，又能认出个什么？
火井是真实存在的，火井村/火井漕也是真实存在的。黄崇古是一个彩蛋，暗指黄崇嘏。
来自百度百科：黄崇嘏，邛州火井漕（今邛崃市火井镇）人，约生于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卒于五代十国前蜀王衍乾德六年（924）。黄梅戏《女驸马》里的主要情节，也是根据这位邛崃才女的真实故事改编。民间誉其为“女状元”。
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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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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