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抹肆意不羁的火红远远地掠过视线,漫天的霞光仿佛迎接着那人一般燃烧了起来,恭送着那孤身投入暮阳的身影。那之后,天边的那轮光华也缓缓沉入了地底。
——这便是那人起工的时刻吧。
敖丙盘腿端坐于湍流不息的河面,久久凝望着向远山弥散而去的红霭,下了判断。
身为四海龙族的年少一辈,也当从基层做起。受封神官、奉天庭之命掌管此地的某条小河不久,便时常见能到方才那一幕。
他知道那是何人:名镇天庭的三坛海会大神。一是因为其战功赫赫,武力超绝;二则是因为其行事不拘礼教,我行我素。
这么想来,大元帅不居天界,却对凡间的行宫情有独钟倒也并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事了。
受天庭册封进入体制之后的某次蟠桃大会,他随父王东海龙王上瑶池露过一次脸,但实在也是不适应那种跟大自己不知几辈、或高自己不知多少级的老人家客来套去的场面。好在供职于凡间的神官当以职责为先不得久留,他才得以迅速脱身。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时瞥见坐兵马司一桌的少年郎,早早在他去路上的某个僻静的半亭里背靠着白玉廊柱候着他了。从上红到下的装束在一片素白的天界煞是扎眼,就连周遭的仙气也晕出了一圈红光。
起初,敖丙并不知那人是在等待自己,只以为也是想远离觥筹交错的热闹,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出来透透气。直到人抬起那双赤瞳对上他的视线,隔了老远挥手出声问一句:“这就走了,挺闷的吧?”口气随意得像是在对老朋友喊话。
敖丙没有回答。在天庭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说错一个字,指不定会怎么被做文章呢。但上神问话没个回应总是不合礼数,便抬手恭敬地做了个揖,脚尖却不易察觉地转到另一个方向,企图绕道前往南天门。那位爷说得好听是威名显赫,直白点说就是凶名在外,而且在远离天界的凡间,有关这位的八卦早就被传得面目全非,一个赛一个的可怕。基层小官撞上这尊大神第一反应就是要做好被修理的准备。
可还没走出几步,只听一阵金属的刮擦声,红影当即穿过回廊飞到了近前:“诶,你别走啊!”来人收了脚下的风火轮,站定,吸了一口气定神,“……就…这么怕我呀?”
——怎么紧张的反倒是他?
暂且压下疑问,自觉失礼的敖丙连忙抬手再次作揖:“上神说笑了,下官岂敢。”
“明明就有,”略带别扭又失落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威压,“抬起头来。”
来不及计较对方是否真的不悦,敖丙连忙应声抬头,兀地被一根手指点住鼻尖:“别跟我打官腔,我、我……”话到嘴边又刹住,好像真的是在斟酌遣词造句,憋得脸也开始涨红,最后破罐破摔把一个东西按进敖丙的手心,“我只想交你这个朋友!”
什么?谁?为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闪过脑海,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越飘越远的一声:“快吃!这东西不能带出南天门!”
适才往掌心看去——是半个蟠桃。
正沉浸于回想那场短暂又令人倍感困惑的初遇,却听到一声粗粝的大叫自上游某处响起:“诶!我的牛!!”
不好!
敖丙收回思绪环顾河面,露出水的牛蹄子蹬了最后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任深水把它的身躯吞没。还是晚了一步,要是传出此地河神违规索要活祭的谣言就不好了。
敖丙顺势唤起一股水流,将牛托起带到下游,把那无辜逝去的生命推到一处浅滩上。那痛失爱牛的农户一路跟着跑,一路哭喊。从他喊的内容听来,这牛是这户人家唯一的耕牛。现在龙抬头刚过,正值春忙时节却失了重要的生产工具,那这一年的收成确实让人犯难。
正烦恼着该怎样弥补罪过,纠察司的人不多时便带来了判罚:
【河神敖丙因失察致凡间耕牛于农忙时溺亡,农户损失惨重。责令助受害农户至当年九月九,不得误其收成,亦不得助长凡人怠惰。期间不得暴露身份、再生事端,否则视情节轻重,再行责罚。】
这正好,免得因不忍私自帮助那农户落得擅离职守的罪名。
为了避人耳目,敖丙特意在夜晚熄灯之后,循着地下水道来到了受害农户的村子。从村中的深井刚冒出头,心想真身和人形都容易暴露身份,还是化为寻常家禽牲畜不怎么会让人起疑,便变作一头雪白大鹅飞出了井口。
刚一摆一摆来到那户人家门前,趴在屋边睡觉的大黄土狗就发现了异动,作势开口要叫主人。
【稍安勿躁,】敖丙立刻抬起右翅制止,用意念出言安抚道,【你家今日溺死了一头耕牛,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狗儿并未放松警惕。
【你放心,我是天庭派来帮助你家的,保你家今年不会误了农事。】
【真的?】居然抬出天庭,狗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绝无虚言。】敖丙说得郑重。
【承蒙天庭垂怜,主人为这事儿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哩。】
【那我要做些什么?】
【你没种过地?】大黄狗刚问出口完就笑了,【也是,神仙哪种过地,】转念一想,又问,【那,既然你是神仙,不就能帮咱家欻欻欻地种出粮食了吗?】
【很遗憾,我得到的命令中还有一条‘不得助长凡人怠惰’,只能在通常范围内出手相助。】
【那……行吧,】天命不得逾越,狗子干脆地放弃了给自家主子争取神迹,【没了牛,咱家正准备翻第二次的地就只能靠主人自己锄了。】
【好。】
于是敖丙就在大黄狗的指导下将这家田地里的土都翻了一遍——当然是用的自己的方式,无声又高效——农户家的铁犁一碰就当啷作响,在静得落针可闻的田间,无疑是最好的防盗警报。
狗也不可貌相,农户家名唤阿黄的那条狗看着挺老实,居然是个话唠,话匣子打开了就没关上过。把自家的别家的八卦统统倒了个底儿掉。可惜阿黄正讲得眉飞色舞,敖丙一句话堵住了它的兴头。
【好了,土翻完了,我得走了。】
【这就…完了?】
【嗯,完了,】敖丙啄去沾上羽毛的最后一处泥土,笃定道,【我虽然不能帮你家欻欻欻地种出粮食,欻欻欻地帮完忙,还是能做到的。】
【要说是神仙呢。】阿黄物理意义上的五体投地,失望得。
【时候也不早了,有话放着明天讲也一样嘛,】敖丙挥了挥右翅作别,【明晚见,阿黄。记得此事切不可声张,免得遭天罚。】
【明——白!那神仙你咋称呼啊?】
【就叫我大鹅吧。】
【嗨,一个两个起名都这么图省事儿。】阿黄抬了抬前爪,再次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仿佛它今夜并未晚睡一个时辰。
且说这农户,为了将意外溺死的牛拉回村子,叫来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拖了回去。费了老大力气从河边拉回来,却只能折价当肉牛卖掉。但要再买一头绝非易事,得先掂量掂量家中的米是否还揭得开锅。
前一天时间已晚,集市早就散了,那牛只得用井水冲过在后院摊开晾着。过了夜的牛肉贬值更重,到时能换回多少钱,自己心里都没底。结果起早一看,那牛通体竟被一层薄冰包裹着。冰能让肉腐烂得慢些是不假,但这哪是寻常人家耗得起的手段?而且这冰看着薄,地面既没融水、敲也不会脆裂,稳定得不似寻常的冰。
农户没时间细究,他还得赶早集把牛卖个好价钱。等把牛拉到集市上,日头已经老高。他再看那牛,覆着全身的那层冰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车辙之后同样不见融水滴落。
“真是奇了怪了。”
他嘟囔归嘟囔,牛还是老老实实地卖出去了。托了那层奇冰的福,牛肉品质比预想得好得多,换得了不少钱,但要说再买一头,怕是连头小牛犊都买不起。
待他带着钱、拖着车回到家,正午早过了许久。吃过娘子蒸的馒头,抄起锄头准备把地再翻一遍,又发现地已被人翻过了。
“娘子,你把地翻过了?”
“相公说笑,我哪有那个气力。”
“那是谁翻的呢……?”
农户狐疑着放下锄头,拿起水桶和扁担往水井处去了。
当晚,化身大鹅的敖丙自然准点来到。他今夜的任务是让田地喝饱水,让水分渗透至地下。说到水,那更是专业对口,完成得比前一天还要快。
【浇水的这块是用来种蚕豆的,】阿黄继续布置任务,【那边的麦田开始返青,惊蛰过后害虫都出来了,要杀虫了。】
【那我直接把田里的虫子拔除如何?】敖丙的思维仍是一贯的直来直往。
阿黄显然没想过这个斩草除根的办法,还想建议他采些防虫用的苦楝树叶、臭椿叶。
敖丙来到麦田,麦子们都配合地指出虫害的所在。他逐棵逐棵地巡视一遍,用水珠将虫卵、幼虫与成虫都尽数剥下,汇到一起,冻死,再粉碎化冻,当作肥水浇回到田里。
做完这一切,敖丙向阿黄汇报过后就离开了。
农户次日检查土地状况,发现无需再浇水,便从院子里取来晒干的种子,逐条播在田垄上。农户的娘子也去林中采了些防虫植物的树叶,拿回家用水泡着。二人再去麦田查看虫害,结果前一天还粘满了虫卵的麦秆仅仅过了一夜,都变得干干净净。
都说凡事有一有二不过三,这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甭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是搅得人心里发毛。
阿黄眼珠跟随摸不着头脑的主人也来来回回地转,想着差不多要怪罪自己为何不叫唤了。果然——
“诶奇怪,有外人来田里阿黄怎么不叫?”
【哦豁,完蛋。】
这意味着主人今晚要熬夜把来帮忙的大鹅神仙揪出来了。
说干就干,农户用细线将田地外侧围了一道,末端连上锅碗瓢盆,只要谁踩了线、或被线绊到,警报马上就会响起。
熄灯后,敖丙再次前来,他正走着,远远瞧见他的阿黄就在他脑子里大喊:【大鹅神仙!你今儿别来了!】
【为何?】
【我主人发现异样,今晚要捉拿你呢!】
【当——】
“真”字还没出口,敖丙就感到有道线拦住了他脚蹼的去路。他小心地收回了腿,没触发警报机关。
【多谢提醒,今天要做什么?】
【院子里泡着杀虫水,你能给看看泡得咋样了吗?】
【浸出成分吗?没问题。】
敖丙先在机关绳上覆上一层水珠,借着月光摸清了机关的全貌。他越过陷阱飞到院中找到泡水的桶。以通常的效率来讲,得泡两天。但有他出手,一晚就够了。他将几个桶内的水取出形成几个水球,再令它们在半空高速旋转。过了一会儿,见月色下的水球颜色渐深,浓度够了,便重新投回各自的桶里。
见大鹅神仙重新飞出自家地界,阿黄连连佩服:【不愧是神仙,这就搞定了!】
【嗯,做完了,】敖丙不再多礼,过分的客套在凡物面前反倒显得有刻意炫耀之嫌,【那,阿黄,明晚见。】
【神仙留步!】
【怎么说?】
【主人今晚抓你不着,说不定会告到村东头的龙王庙,叫那边的老和尚来捉拿。我到时候不便出声,你且多加小心!】
【多谢阿黄良言,我会小心的。】
阿黄说得不错,他家主人眼看一只禽类的黑影飞离自家地头而家养的狗默不作声,天刚亮就抄起笤帚揍了它一顿。
检查过院子里的杀虫水之后越想越诡异,往田里洒完水,还是跑了龙王庙一趟求方丈去了。
未时三刻,老方丈携一名弟子来到屋前,巡视了一圈田地的状况,又去院子周围转了转,仔细辨别有无妖怪出没痕迹的妖气。但转了几圈都一无所获。
【当然,人家是神仙、是仙气好吗。】
挨了揍正一脑门官司的阿黄眼皮都没抬,趴在铁了心要作死的主人脚边不敢吱声。
①虽然这篇用了封神的背景,但我不认同将敖丙称作“华盖星君”。我始终认为:龙,是司水的。就这么简单。
②蟠桃大会在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龙抬头是农历二月初二,农忙开始;农历九月初九(重阳)是一年秋收之时,之后一年农事就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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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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