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封神之战已过去三千余年，但对于天上的神仙们来说，也不过十年光景。
然而凡间的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东海口陈塘关残碑上的“李”字早已被盐霜侵蚀成空洞，半截风化的石狮和昔日一样兢兢业业地驻守在门口，却再也等不回他的主人。
不知何时此地有小儿跑过，在倾覆的祠堂供桌旁，落下了一串褪色的糖葫芦，被海风一吹，滚落到哪吒的脚边。
他停下脚步，火尖枪挑起糖串的刹那，三昧真火不受控制地燃起，焦黑的糖浆滴落在手腕，在白皙的手臂上，落下一串红莲状的烙印，他忽然僵住。
记忆深处有什么隐隐被唤起，回忆的海浪声里混进海螺的悠响。
[小心烫]
有谁弯下腰，霜雪般的气息拂过灼热的伤痛，温柔的话语令曾经还是□□凡身的他，心情瞬间雀跃起来。
[……也会怕火吗？]
天庭的任务执行完毕后，哪吒时常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图清净，具体原因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在这里等一个人的。
是记忆里的这个人吗？他记不清了，不过没关系，等不到也没关系。
当执念被遗忘成空壳，或许执念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他的记忆是从因封神之战有功，肉身成圣，被封为三坛海会大神开始的。
他们说他是混元珠转世，是顺天命而生的杀神，生来就是要应一千七百重杀戒的。
他们说他如今任务已成，由十二金仙在昆仑山雪顶仙池中，为其结阵化解过甚的杀意，故而失去记忆。
他们望着他的眼神总是惧大于敬，他没什么朋友，他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他的府邸被赐在天庭最繁华的地段，高大巍峨的府邸由九千九百九十九朵业火红莲托起，远看像一团燃烧的云。
可他不喜欢那里，他宁可借着任务的契机下界四处游荡。
尽管，他和父亲哥哥们的关系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恶劣，却也算不上多亲密。
如今已是十二金仙的太乙师傅，曾多次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都怪他自己用莲藕为他重塑人身。
莲藕没有心，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
-
“你果然在这里。”
“二郎神君找我做什么？”
当杨戬今年第九次降落在陈塘关旧址，再次抓到了盘腿坐在东海口礁石上，撑着头看落日的哪吒。
面朝大海，一身红衣如火，周身却显得寂寥。
“你明知故问，这次不过是个简单的稳固封印的任务，你干了什么，怎么又被东海龙王给投诉了？”
“那老头子就是和我不对付，你又不是不清楚。”
“……”
你快闭嘴！
虽然来不及捂上这尊大神口无遮拦的嘴，但早有准备的杨戬立马念起了避水咒。
果然，话音未落，眼前的海水突然暴涨，掀起波澜，劈了两人一头一脸。
哪吒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脸，伸了个懒腰，三昧真火自周身燃起，瞬间蒸干了水汽，他从礁石上站起身，火尖枪、乾坤圈和风火轮自然而然地跟随他动作收回体内。
“这龙王可真是小气。”
“……我觉得你还是少说两句比较好。”
杨戬望着哪吒，默默叹了一口气。
灵珠和魔丸的旧事，他曾从舅舅那边偷听到过只言片语，后来又因无人愿意与这位大杀神共事，作为天帝之侄的他只能被迫出列。
结果意外发现，对方并不如传闻那样随心所欲杀人如麻，反而算得上无心无情，那双金色的深邃瞳眸，仿佛能映照出一切丑陋的**。
时间一长，他也自诩与哪吒有了几分交情，勉强称得上友人，只是这样一来，这昔日的秘闻事关友人，他又不敢妄加揣测，生怕有所误导。
只是可惜了那位龙族三太子……
“等等，有人来了。”
“真是奇了怪了，这等地方……”
虽然这么说着，哪吒还是随杨戬一起，瞬间用法术隐去身影。
来的是一群学生模样的人，高举着指南针、地图、抱着一叠古籍，似乎是来探险的模样。
“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陈塘关旧址？”
“根据古籍的推定……”
杨戬捅了捅哪吒，
“哎，他们还真找你家来了，需要驱逐么？”
“……不用。”
哪吒目光扫过面前的这群人，有两个女生怀抱着绘制成他形象的人偶，只是普通的凡人，大概是喜欢神话之流。
他原想一走了之，却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语，停留在了原地。
“啊啊啊，所以这里就是哪吒和敖丙的定情之地？”
“是啊，想想就好激动。”
等等，他和谁？定情？什么东西？
杨戬还来不及拦截，哪吒便虚空一蹬足，飘到女生的身侧，看到原来她们怀抱着自己形象的红色人偶，旁边还有一个蓝色的人偶，水蓝色的头发和眼睛，头上有一对龙角，模样十分可爱。
龙族，名字是……敖丙？
不是，哪吒抽了抽嘴角，这不是传说中他一千七百杀戒的第二戒，那个被他抽筋扒皮的东海龙王三太子，也是导致他被龙王彻底给记恨上的缘由。
所以，在凡人眼里，他们是情侣？
真是稀奇，不知道那条小龙得知自己和昔日仇人被凡人视作情侣，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话说回来，他自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见过那条小龙，据说是天庭作为对龙族的补偿，让对方的残魂上了封神榜，被封为华盖星君。
不过，大概对方也不想见到自己。
谁会想见到残害自己的凶手呢？
虽然他原先以为自戕可算得是上一命抵一命，两者相清，但他自醒来后跟随太乙师傅，也学到了半分人情世故。
想来他的所作所为，在受害者那边并非如此，似乎不去打扰对方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再听下去，哪吒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凡间一部热映的电影，据说是对昔日神话的改编。
这样的事情他不陌生，前些年，也有与他同名的动画曾大火过，那里面，他也有过许许多多的伙伴，过些时日就好了。
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去看一看这部电影，心随意动，风火轮在脚下自现。
“哪吒，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个电影，你要一起么？”
“不是，先前动画片你没看够吗？”
说起这个，杨戬就想吐槽，之前凡间《哪吒传奇》的动画片大火，这家伙就拉着自己一起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不会又来了吧。
“随便你，不过我才不回天庭请罪。”
“不回就不回吧，反正你身上的投诉也不差这一个。”
如果不是监察处的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他代为通知哪吒，他才不要走这么一趟。
何况，话带到了，人他可没保证要带回去。
他杨戬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什么予取予求的大善人。
-
电影倒是看完了，两人皆是沉默了。
红发少年两手插兜脸上神色莫名，身后的白衣少年一脸沉思，两人俊美的容颜自然是引起了大量的关注。
“看那人，好帅啊，莫不是在cos哪吒！”
“哇，好像啊，啊啊啊啊啊，瞪眼过来的样子更像了。”
“你好，老师，可以集邮吗？”
哪吒一皱眉，薄唇轻启，十分不耐烦，什么机油，听不懂。
“滚。”
“啊啊啊啊啊啊，不好意思，打扰了！救命，我被帅晕了。”
眼看着身边围观者越来越多，哪吒眉心的皱褶又叠上了两层，立马疾步走出电影院甩开众人，手中一掐决，重又出现在陈塘关旧址。
那群学生已经离开，陈塘关重归平静，只剩西升的月亮，照着这片万年不变的寂寥海面。
如果那个电影的情节是真的……哪吒不知为何心中模模糊糊升腾起这样的感觉，他抚摸着胸口，酸酸涨涨的让人很不舒服，这就是师傅口中的情绪吗？
可是，他明明是没有心的。
“哪吒，你还好吗？”
杨戬也一挥衣袖出现在哪吒身侧，抹了把额前的冷汗，好不容易从凡间女生们的围攻中逃出来，他实在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好得很。”
随着内心突如其来的激荡，混天绫突然暴涨，赤绫绞碎十丈外的礁岩，飞溅的碎石之间，哪吒看见自己倒映在墨蓝色海水中的眼睛。
金色瞳眸深处似乎闪过一缕冰蓝的灵光，可等他定睛一看，却无处寻觅。
“我要去见一见敖丙。”
说罢，不等杨戬作何反应，哪吒一蹬风火轮，便消失在云端。
“二郎神君，方才三坛海会大神他……”
“啊，他心情不好，不知道又去哪儿散心了，要不你自己追上去？我可不去，小心他又揍你一顿。”
杨戬故意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看向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阐教侍者。
“这……”
老头想起上次阻拦哪吒反被揍了一顿，心有戚戚，决定这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差这一会儿的功夫么。
-
偏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哪吒就摸到了华盖星君的大门。
啧，这地方可真偏，但这建筑……可真奢华。
风火轮落地后，四周云雾散开，露出那整块白玉雕刻的大门，上书华盖星君府邸。
哪吒正准备抬手敲门，忽的，身后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响起。
“他尚未醒来，你敲门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
“我……我是他邻居，我自然知道。”
殷洪今日惯常出门遛弯，远远的，就在敖丙门前看到哪吒这尊大杀神，心道不好，生怕对方破门而入打扰敖丙休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阻。
“你看那屋檐角，今日青玉风铃没有挂上，说明敖丙他身体欠佳，拒绝见客。”
哪吒顺着对方的指尖望向那白玉雕刻成龙首的檐角，那儿确实空荡荡的，但龙嘴处确有细微的痕迹。
身体欠佳么……哪吒原想继续敲门的手停在半空。
横竖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让那小龙再休息一阵也无妨，哪吒想。
他对自己在天界的威名有着深刻的认知，看到少年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以及额前冒出的冷汗，便知晓对方已认出自己。
故而他也不怕这人欺骗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门上“华盖星君”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那我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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