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的语气十分平和，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发抖。
“金剑不在我们这里……”
她眼角的皱纹轻轻抽动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都是温暖的深棕色。
“实际上，我对你们拿走的金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什么……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戈登，我知道这很突然，但伊庇鲁斯和罗马之间的敌对状态终于被你解除，我终于可以来看看你了。”
“你……”这算什么解释？我手忙脚乱，“不可能，你对金剑完全不在乎？”
“那是一把仿制品。”她毫不犹疑地说。
我的大脑直接炸开了。
这不可能。我们出生入死才拿到，被吕卡昂重兵把守的东西竟然是赝品？！
一瞬间，我竟然宁愿相信我们拿到的是真家伙，克洛诺斯真的能再次铸造他的镰刀，起码这说明我们付出的一切值得了。
“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我还以为你会感到安心了呢。”克瑞斯竟然大言不惭地说。
“你——”太多爆炸性的消息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我什么都说不出。我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遇到弗兰西丝那一天，又变回那个无助的小孩。
我怎么可能高兴呢？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人，但我怎么可能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感情？我怎么可能像敬爱爸爸一样支持只生不养又作恶多端的奥林匹斯诸神？！
她突然显得有些受伤，但立刻恢复了严肃，“或许这就是作为半神父母的悲哀吧。”她叹了一口气，“别人家的孩子闯祸是足球踢碎窗户，我的孩子闯祸大约就是差点偷走我的圣器并毁灭世界吧！有时候拥有超人的能力也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那你惩罚我啊！”我叫道，“为什么一切要这样？我从没想过当半神！”
“不，戈登。”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来惩罚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干涉我们？我有爸爸就足够了！”
“听着，一开始没人知道靖宏的身份，我也只是被他的努力和坚持吸引，直到你出生后，你的爷爷接到了那个预言，一切都变了。”
“这不重要！我知道我的命运不能选择。即使我的命运不是去结束皮洛士战争的仇恨，你也不该和人类生育子女！”不管我多么僭越，都不重要了，要是她有一点点把自己视作我的母亲，就要有和我吵架的心理准备！
“你又不可能和人类结婚，又不可能亲自抚养孩子！你要他们干什么？让他们的家庭不完整，长大成为性格残缺的人！”
她忽然停下，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戈登，你是在说你自己，一个勇敢地用善良和爱消解了德奇乌斯的诅咒的人，性格残缺吗？”
“我——我只是想要救菲利克斯！我看不到什么大局，我既不能呼风唤雨，有没有什么领导才华，还总是被人看轻！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那你不就是普通人吗？”她的手忽然附上我的肩膀，我抽搐着想要甩掉，“戈登，伊庇鲁斯给罗马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罗马也对希腊人民残忍镇压和屠杀。自古正义都是一面之词，但罗马统治下的伊庇鲁斯行省，有多少平民有对方的朋友？有多少少年有着对方的恋人？有多少兄弟有着两方的血统？而这些，德奇乌斯都没有看到。两千年过去了，罗马和希腊需要通过团结才能对抗敌人。这就是为什么命运让你们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血缘和精神上的连结，因为你将是融化希腊和罗马坚冰的第一缕阳光。”
“那又怎么样？这样就能弥补我受过的委屈吗？这样就能弥补我没有母亲的缺憾吗？！”
“一个孩子一定需要母亲吗？”她正色道，“我出生后立刻被送到了克洛诺斯肚子里，几百年没见过瑞亚。你在靖宏的养育下成为现在的样子——一个健康而勇敢的男孩。戈登，你为了兄弟放弃了你本该继承的力量和仇恨，这是一件很高尚的事！或许你不觉得怎么样，但能做到并坚持的人少之又少啊！你还觉得你的家庭和性格是残缺的吗？！”
脸上一阵温热，随后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我的脸颊。我用力地呼吸着，好像刚刚差点被掐断气，每一次呼吸，我心里苦涩的浪潮就越涌越高，那种眩晕的感觉几乎要将我吞没。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最想说的话已经滑出了我的嘴角：“这都是你的借口！我恨你！”
街边一扇窗户的灯猛地灭掉，我竟然感到一丝满意，这种凶暴又无礼的恫吓让我快乐，因为那让我显得受人重视，被人敬畏，让我忘记内心的缺口！
“我恨你！”
无数声叫喊被周围的楼房反弹回来，又重重撞在我身上。我的愤怒、不甘、嫉妒、冲动，或许触及了克瑞斯的心，但最后受伤的还是我，痛苦的还是我。任何负面情绪，就算是化作利刃划伤敌人，还是剜到了自己身上。这一刻我真切地意识到，我想要中伤别人，根本不是为了看别人受苦，而是希望我能得到关注和安慰。
“我只是想要一个妈妈！想要一个可以拥抱我，照顾我，抚慰我，陪伴我的人啊！这又有什么错！？”
“戈登，你真的没有吗？”
克瑞斯是那么平静，我讨厌她这样，显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可是当我看见她娇小的身影时，我知道她说的没错。
我有这样的人。我的爸爸——山田靖宏。
“戈登，你真正想要的是我吗？是母亲吗？还是一个和你父亲组建家庭，符合凡人对‘贤妻良母’印象的一个女人呢？”
“我……”
“靖宏能理解我不能来见你，但从没后悔过有这样一个儿子。戈登，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母亲，你需要的是爱，需要的是自我接纳。”
我知道自己的防线即将被击破，我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我怎么可以这样就放下……
“果然，心理上还是接受不了吗？”她咬了咬嘴唇，看上去真像是一个为孩子忧愁的妈妈，“菲利克斯的爸爸就给他找了一个‘母亲’啊，但那真的合适吗？”
我一惊。果然，无论怎么样都绕不开这件事。“虽然我看见了他的记忆，但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戈登，你最好永远不要懂。别在这个地方纠结了，向前看吧。”她向我伸出双手。
可我摇头。“现在还不行，我需要时间。”
她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不求你支持我，但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明白吗？我现在在冥界，那里很安全，如果你需要暂时避险，也可以来那里。”
我咽了咽口水。冥界这个概念让我胆寒——黑暗的哈迪斯、神秘的珀耳塞福涅、惊悚的三头犬和充满尖叫痛苦的惩罚之地。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去。
“我不明白，你是掌管丰收和植物的女神，为什么会去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因为我不仅掌管丰收和植物，还掌管凋零和冬天。”她轻声说，“凡人轻视我的力量，连我的半神孩子都难以得到重视。英雄勇士们把我提供的粮食视作空气，却不知离了我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的金剑也在冥界？”
“有时候，并不是一直。”她的眼神透露了她也不能完全操控金剑。
“为什么？那不是你的圣物吗？”
“没错，但那不只是我的圣物……”克瑞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忽然想起了我许诺但还未兑现的承诺，和之前的谜团串联在一起，不少事情突然合理起来。“你让吕卡昂为了守护吕克苏拉，是因为你认为他们如果积德行善，可以再变回人类吗？”我继续问道。
克瑞斯苦笑了一下，“是的，但这次事情后，我放弃了他们。”
“但世界上还有另外的魔兽值得变回人类，阿尔卡斯和卡利斯托。”我期许地望着她，哪怕这辈子只答应我一件事，也要是这一件，“他们救了我。哪怕被宙斯利用，被阿尔忒弥斯变成魔兽，他们也从未失去人性。”
“我知道了。”克瑞斯思忖道，“阿尔忒弥斯那里有些难办，但我会尽力的。戈登，我该走了。”
我点了点头。一阵白光之后，她就消失了，只留下我在原地，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初夏温热的风烘托着空气里的花香，我忽然意识到，又是一年夏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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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在后花园站了多久，我估摸着舞会应该结束了，可奇怪是，大厅里的声音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不对，那是一阵阵尖叫。骚乱声充满了整个学校，警报让我的脑袋突突地疼。
我刚和母亲吵了一架，而且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给半神一秒钟休息！？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厅后门，面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人群推搡着朝前门涌去，因为就在后门的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我。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一软，因为我太熟悉这位泰坦了，他骗过宙斯，骗过人类，又骗了我和菲利克斯。
普罗米修斯泰然自若地指挥一众魔兽，攻击它们通常会忽略的凡人。因为迷雾，大家以为学校被恐怖分子劫持了，惊慌之中发生了踩踏，反而无法从前门出去。
弗兰西丝呢？我焦急地奔跑躲避着，可怎么也看不到她那显眼的红发。在我被人群挤压推搡地差点成薄饼时，我忽然看见了弗兰西丝的舞伴迪伦，立刻冲了上去。
“她人呢？”
迪伦被吓傻了，两手空空地吼道：“我们被撞分开了，她被压倒了！”
“该死！”弗兰西丝哪怕是半神也经不起几十个人压在她身上！我在心里诅咒奥林匹斯诸神、半路跑路的克瑞斯和全体泰坦军。
更倒霉的是，几个莱斯特戈律涅人看见了我，一齐扑了上来，我只能抄起柜台上的披萨，但除了让他们“吃”了一“斤”之外别无用处。我的四肢都被他们捏住，眼看就要撕碎。
没有办法了，我奋力召唤后院里的植物，只听“轰——”一声，数十根腰粗的藤蔓破门而入，冲击力将不少魔兽直接甩飞，但我太心急，忽略了大厅里全是凡人。他们更加惊恐，不少人喊着“爆炸了！”就倒在里地上。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左手拿着木棍，右手抛起一个篮球。菲利克斯高高跃起，奋力一击，手无寸铁的他就这么朝一个泰坦发起攻击。
可我没感到一丝慰藉。在那一刻，我反应过来魔兽为什么会攻击平时不屑一顾的凡人，因为普罗米修斯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他只是想像奥德修斯在斯奇洛斯的女人中找出阿喀琉斯一样，通过攻击无力反击的凡人，找出藏在人群中的半神。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阵阵金光闪过，高加索之枷布下天罗地网，将菲利克斯紧紧包裹。我尖叫着想要冲上去，却被脚下的同学的身体绊倒。普罗米修斯轻松接住被裹成木乃伊的菲利克斯，就像克瑞斯消失时那样，一阵闪光便无影无踪，只留下我一个人绝望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
这段参考了关于阿喀琉斯的传说。阿喀琉斯是希腊第一英雄，预言说他参加了特洛伊战争就会死，为了防止儿子死亡，他的母亲，女神忒提斯把他打扮成女孩寄宿在斯奇洛斯岛的王宫里。阿喀琉斯在岛上和公主黛达米亚私通，两人生下一子涅奥普托勒摩斯。当希腊人出征特洛伊，却发现阿喀琉斯不在将领行列当中，于是最狡猾的奥德修斯前去斯奇洛斯岛，向国王赠送女人的华服珠宝和男人的头盔武器。斯奇洛斯岛王宫的其他女眷都高兴地分享珠宝，只有阿喀琉斯对男人的行当感兴趣，此时奥德修斯趁机让手下假意进攻宫殿，阿喀琉斯的战斗本能被激发，抄起武器和奥德修斯的人战斗，却不料暴露了自己是男人的事实。奥德修斯用阿喀琉斯女装这件事威胁他参战，最终带走了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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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XLIII：初见与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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